一
在家里待了十天,乌力天扬买好车票,要用剩下的探亲假办点儿事,打算第二天就走。
正逢着星期天,葛军机和简雨槐赶回家来送乌力天扬。一家人吃过饭,乌力图古拉要看新闻联播,童稚非看天气好,拉着其他人去院子里坐着说话。
乌力天扬给简雨槐削苹果。简雨槐说该我给你削呀。乌力天扬说你是嫂子。简雨槐抿嘴笑,说你是咱家的大英雄。童稚非在一旁纠正说,嫂子说的不对,五哥不是咱家的大英雄,五哥是国家的大英雄。简雨槐不反驳童稚非,只是笑,脸颊上浅浅地洇着两汪灯光。
“你们说天扬什么?”萨努娅让童稚非捶着背,本来闭着眼养神,挺舒坦的,这时睁开了眼睛,很警觉地说,“天扬才不做什么英雄呢。”
“妈,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英雄。现在不兴那样的英雄了。”童稚非的小拳头轻轻落在萨努娅肩上,“五哥保卫祖国,是保卫祖国的英雄。”
“保卫祖国可以,英雄咱们不做。”萨努娅叮嘱乌力天扬,伸手去摸乌力天扬的脸。
“妈,你放心,咱们不做那样的英雄。”葛军机看乌力天扬没有回答,替他回答,“五弟不做那样的英雄。”
乌力天扬不是没有回答,他在心里想,高东风都快当爹了,葛军机比高东风大六七岁呢,该有个孩子了。乌力天扬就问葛军机和简雨槐,什么时候他能当上叔叔。
“这得听雨槐的。”葛军机扭过头去,目光温柔地看着简雨槐。
“往我身上推干吗,一会儿妈听见,该怨我了。”简雨槐红了脸,小声说葛军机。
“不怨你,怨我。是我没让生。”葛军机笑着把话头儿往自己身上引,探过身子去,轻轻摘掉落在简雨槐肩头上的一片落叶。
“不怨他,怨我。”简雨槐连忙拦下葛军机,对乌力天扬说,“他给领导当秘书,工作紧张,我不想拖累他,是我同意的。”
“你同意,我拿的主意,还是怨我。”葛军机说。
“你看你,我都说是我了,你就别再往自己身上揽呀。”简雨槐看解释不过去,小声埋怨葛军机,“妈怨我就怨我,我以后改正还不行嘛。”
“妈才不怨人呢。妈就奇怪,二哥怎么就结婚了。”童稚非在一旁抢着对乌力天扬说,“二哥和嫂子的事是妈给办的,办完妈就忘了,背地里对爸说,军机和雨槐你得管管,两个多好的孩子呀,老往一块儿凑,别犯下什么错误。”
大家就笑。童稚非笑得岔气,葛军机笑得开心,简雨槐笑得羞涩,一个劲儿地往葛军机背后躲。萨努娅看大家笑得热闹,没闹明白,也跟着笑,说童稚非,鬼丫头,又编派我了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乌力天扬没笑,坐在那儿看藏在葛军机身后的简雨槐,心想,她曾经是水晶一样干净透明的生命,现在,她还是吗?
看着天色晚了,江水黑下去,乌力天扬催着葛军机和简雨槐早点儿回家,催了两次,葛军机和简雨槐才起身。葛军机向乌力天扬解释,明天一早要跟书记下乡检查工作,雨槐也要上班,不送他了。简雨槐说,天扬,给我们来信啊,我们都挺惦记你的。乌力天扬本来没打算送,走到院子门口,突然心血来潮,说我送送你们吧,就算你们送我了。
出了基地大门,简雨槐要乌力天扬回去。乌力天扬不肯,说反正出来了,送到家吧,到家我就回来。葛军机看出乌力天扬是真想送,就对简雨槐说,当兵的觉少,就让五弟送吧,见一次不容易,再回来还得两年呢。
三个人不坐车,一路走着说着,很快到了胭脂路省委宿舍。乌力天扬在楼下站住,开玩笑说自己不送上楼了,脚臭,嫂子会嫌。简雨槐腾地红了脸,说瞧你说的,再嫌我能嫌你。三个人在楼下告别,乌力天扬正打算往回走,一旁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
“干吗急着走?招呼也不打一个?”
熟悉的声音,当头一击,乌力天扬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人蒙在那儿,简雨槐惊讶地叫出“雨蝉?”他才慢慢地转回身。
明媚的美人儿简雨蝉身着剪裁过的合体军装,长腿、翘臀、纤腰,脸上挂着她特有的、洛丽塔式的、能降服所有男人的微笑,从黑暗中走出来。
“雨蝉,你,你怎么在这儿?”简雨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傻在那儿。
“姐,军机哥。”简雨蝉罩在车灯中,轻盈地从人行道上下来,和简雨槐葛军机打招呼。
“这么多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也不来个信!什么时候回来的?”简雨槐这下喘过气来了,又惊又喜地扑上去,拉住简雨蝉。
“6点多下的车,到家吃了点儿东西,妈给了我地址,刚才我上楼去,家里没人,我想你们肯定看电影去了,反正我也没事儿,就在附近逛了逛。”
“我和你姐回基地去了。”葛军机连忙解释,“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走吧,到家里说话。”
“快,到家里,家里坐着说话。”简雨槐忙不迭地去拉简雨蝉。
“怎么,就走?”简雨蝉不动,转过头来看乌力天扬,目光平静又带着一丝挑衅,“不上你哥我姐家坐坐?”
“时间不早了,坐了一天,他们都有事儿,我还是回去吧。”乌力天扬还没有回过神儿,有些语无伦次,脑袋嗡嗡地响着,像挨了一颗手雷。
“那好,”简雨蝉转过头去,对简雨槐和葛军机说,“姐,军机哥,我替你们送客人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们。”
简雨槐没明白过来,有些不能接受,要说什么,葛军机已经从简雨蝉和乌力天扬的眼神里看出点儿蹊跷,悄悄拉了一下简雨槐的胳膊,把简雨槐的手从简雨蝉的胳膊上拿了下来。
二
两人一路没有话。谁也没看谁,都看脚下,或者往远处看,看夜幕中长江大桥和蛇山上那些收拾不住的灯光。人离着一步的距离,并排走,对面有人过来,两个人就靠近半步,给人家让开路,等人走过去,再分开半步,或者看见路人过来,两个人各自拉开一步距离,等路人从中间过去,再各自收回一步。路灯给两个人各添了一个影子,那样走着,就像四个人,好歹是个伴儿,不孤单,只是两个影子没有脚,不出声响,而且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鬼鬼祟祟的,有车迎面过去或者从后面过来,那影子干脆就消失在车灯中,靠不住,等于还是两个人。
他们没有回基地。两个人出了胭脂路,简雨蝉在前,穿过民主路,往阅马场方向走。乌力天扬没有问要去什么地方,也没有停下脚步,两个人还是并排走,穿过蛇山隧道、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到了首义饭店。简家没地方住,简雨蝉在首义饭店开了房间。简雨蝉叫服务员开了房间的门。脸上有一块紫斑的女服务员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乌力天扬,没说什么,斜着身子紧贴着墙壁走开。
房间靠着马路,家具和卧具十分陈旧,散发出一股尘土的味道。因为是老饭店,地板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塌陷下去,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乌力天扬进屋的时候,刹那间有点儿犹豫,他想那塌陷下去的地方会不会埋设了踏发雷,或者那吱呀声就是引信启动的声音。
简雨蝉没有留意乌力天扬的犹豫,开了房间的灯,绕过站着发愣的乌力天扬,过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空气流淌进来,再把放在沙发上的旅行包拿开,去卫生间里拧了一条毛巾出来,把沙发擦了一遍,对乌力天扬说,坐吧。
乌力天扬把目光从脚下收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简雨蝉又去卫生间里洗了杯子出来,给乌力天扬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摘了军帽,脱去外套,把帽子和军装挂在衣架上,腰被皮带掐得细细的,只穿一件白衬衣,回来坐在乌力天扬身旁。
有一阵子,两人沉默着。乌力天扬憋得心里发疼。他把茶几上的那杯水端过来,也不管是不是烫嗓子,一口气喝光,再把空杯子放回茶几。简雨蝉坐着没动,好像并不打算为乌力天扬再倒一杯水。那一刻,乌力天扬有一种窒息感,感到自己无趣得很,打算站起来走掉。但他没能做到,有人敲门。
简雨蝉站起来,绕过乌力天扬,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手里拿着电筒的中年便装男人,一个蓝衣民警,还有刚才那个脸上长着紫斑的女服务员。
“有事儿吗?”简雨蝉问。
“查证件。”中年便装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不是登记过了吗?”简雨蝉说。
“登记是登记,查是查,不一样。”中年便装说,再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简雨蝉回到房间,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军官证,出去交给中年便装。
“那位同志,你的证件。”中年便装看过简雨蝉的军官证,冲房间里努嘴。
乌力天扬从兜里掏出军人通行证,起身到门口,把证件交给中年便装。中年便装仔细看过乌力天扬的证件,然后把两个人的证件交还给他们。
“饭店有规定,客人10点钟以前要离店,现在快11点了,请你送客人离开。”中年便装对简雨蝉说。
“他不是客人,是我男朋友。”简雨蝉说。
“有结婚证吗?”中年便装问。
“我说了,是男朋友。”简雨蝉有点儿生气。
“没有结婚证就不行,有结婚证不办住宿手续也不行。请你送他离开。”中年便装公事公办地说。
“我凭什么要离开?”乌力天扬突然火了,“这儿是雷场?不离开你们就开炸?”
中年便装和蓝衣民警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打过仗?”蓝衣民警贴了过来,兴奋地说,“我看出来了,她出示的是军官证,是机关的;你出示的是军人通行证,是野战部队的。你肯定打过仗,对吧?”
“打没打跟你没关系,你们该干吗干吗去,我们不陪。”乌力天扬往房间里走,把简雨蝉往房间里拉。
“打仗一定很刺激,对吧?”蓝衣民警伸手撑住门,不让乌力天扬把门关上。
“刺激你妈个蛋!蠢货!”乌力天扬怎么都压抑不住,愤怒得连头发都充血,一根根竖立起来,冲蓝衣民警吼,“你没让机枪子弹打成筛子,不知道透风是什么滋味儿,你没做过蛆,不知道腐烂是什么滋味儿,刺激个屁!”
简雨蝉去拉乌力天扬。中年便装去拉蓝衣民警。蓝衣民警愣在那儿,不知道乌力天扬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这边简雨蝉已经把乌力天扬推进房间,回头说了声对不起,反手把门关上。
乌力天扬还站在那儿喘粗气,手在发抖,不知往哪儿放。简雨蝉回身就把乌力天扬抱住,眼泪夺眶而出。两个人都委屈到极点,都像刚出生的孩子,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面对的这个世界,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守责的中年便装、好奇的蓝衣民警和警惕的紫斑女服务员。他们像急迫地想要寻找回到母亲体内的那根脐带的婴儿,急迫地去寻找对方的嘴。
他们找到了对方,又因为不适应这个世界的呼吸,他们的呼吸全靠对方来支持,所以就更急切。简雨蝉的嘴被堵得结结实实,哽咽着,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弄了乌力天扬一脸一身。乌力天扬觉得脸上滑溜溜的,像兜头泼过来的海水,而他自己则像一条不肯认错的露脊海豚,粗鲁地去扒简雨蝉的衣服。简雨蝉也扒乌力天扬的衣服。两个人毛毛躁躁地把对方扒光,然后跌倒在床上。
走廊里有人走过。马路上有车驶过。他们身陷绝境。
他看着身下的她。因为有他的掩盖,她松弛下来,以一种必死无疑的姿势决绝地躺在那儿。她纤长的双臂和纤秀的腰肢分外柔和,柔软的腹部因为扭转而有些透明,这样的身体绝对是他的理想,是他在绝境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同伴。他还在哆嗦,还没有止住恐惧,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去死,一起去赴汤蹈火,逃离绝境。他俯身向她,去寻找他想要的那条必死之路。可他失败了,好像他若不肯认错,若要躲进温带海域,不肯循着冷洋流游进智利或者秘鲁外海的亚热带纬度区,失败对他来说就在所难免,他就必须活下去,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耻辱。
“别急宝贝儿,你太紧张。”她喘息着,腾出一只手,抹一把泪,把挂到眼睛上的乱发撩到一旁,再去抚摩他的脸。
“你他妈才紧张!龟孙子才紧张!”他躲开她的手,粗暴地说。
“你就是龟孙子!你以为你是谁!”她生气了,在他身下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这样,他就根本不能认错。他凭什么要认错?绝境是他的错吗?理想的身体是他的错吗?腐烂的筛子是他的错吗?错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她美得太夸张,太膨胀,那简直就是淫艳,让人无法容忍。她的淫艳不是那种自我意识很强的淫艳,不是那种要做给人来看的淫艳,唯其如此,她才显得既色情又纯洁,让他不断地在心里对她进行诅咒。他有什么错?她是越轨最多的那个森林精灵,要认错的应该是她。
她感觉到了他执拗的愤怒,感觉到了他的蛮不讲理,这让她很生气。这个王八蛋,他就是一个王八蛋!既然这样,她也不认错了。她本来就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呢?摇摆着的松枝应该对风认错吗?闪烁的星星应该对夜色认错吗?他不是露脊海豚吗?那她就是领航海豚,她能在水中潜行半个世纪,能跃身击浪,能在游进中贴着海面快速滑行,或者高高地飞跃起来。她现在就那么做,带领他去深海而不是浅海;她现在就来认错。
好了,他发现了她用美丽的背鳍犁开的通道。他跟了上来,在暖流尚未消失之前排闼而入。他跟上了就好办了,排闼而入就好办了。她回身迎合他的跟进,用强有力的尾鳍推动他,用柔韧的胸鳍将他包围得绵密无隙。那是一种来自海洋深处的生命的默默鼓励,他感觉到了,可并不满足,作为曾经的逃逸者和失踪者,他更迷恋陈述性的下潜和升降的过程,比如潜翔中对海底世界一丝不苟的探索,浮窥时海水划过腹部和背鳍时的细致,飞跃起来用尾鳍拍打海浪时的感染力。迷失掉什么就想找回什么,缺少什么就想获得什么,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他迷失掉了什么?有什么是他缺少的?他不明白这个,或者说,他明白,却不肯承认。
她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开始用各种姿态来挑逗他,激起他对她的持续愤怒。她给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模棱两可的。她太强烈,对他的进入反应激烈,容不得他歇息和反抗。他当然不会歇息,当然会反抗,他的反抗就是进攻。他的进攻简明扼要,洗练明了,在最初的拍击海浪之后,丝毫也不停顿,长驱直入,气势磅礴,直捣深海。
她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叫了一声。她的呻吟划过深海的礁丛,追上一群惊诧地游弋开的鱼儿。她用他结实的肩膀堵住自己的嘴,用她两排尖细的牙齿,在他的脖颈上、肩膀上、胸脯上留下一排排绯红的牙印。汗水顺着她光洁滑腻的肌肤往下流淌。她觉得她支离破碎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为止,然后他也被海浪抛回到沙滩上,不再动弹。
“天哪!”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来,扭过湿漉漉的头,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你的仗还没打完吗?你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仇恨?”
他没有回答她。汗水在他的额头上碎成无数的星星。他们又躺了一会儿。窗户大敞着,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不是海水,但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他们原谅了这个世界,他们愿意把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当成海水。
“想什么呢?”过了好一会儿,她翻过身来,侧着身子对着他,顽皮地伸出一只光洁的胳膊,用手指去拨他的眼皮。
“什么?”他反问,想躲开她的手指。痒痒的,他有点儿受不了。
“在路上。”她朝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气,兰草的芬芳吹进他的鼻孔。她的短发乱成一蓬,搔得他又想打喷嚏。
“老等着雷响,雷老不响,紧张得要命。”他说,一只手不老实地伸到她的怀里,捉住一只柚子般结实的乳房,心慌意乱地握紧,“后来就有一种豁出来的念头。反正遭遇上,躲不掉,就当是烈士,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为什么不说话?”她抬起身子来,趴在他的胸膛上,用迷茫的目光看着他,“反正豁出来了,反正是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