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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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别把梦告诉过路的青年(1)

乌力天扬越来越不适应军队的生活。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应该保护好他。”乌力天扬愧疚地说,罗曲直在学习班里眼泪巴巴,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头埋得低低的,别说这种话孩子。

他为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不那么做,去亲戚家借鸡蛋,不去面对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和家人。只有一个理由让他那么做——那些子弹和炮弹击中了他们,给乌力天扬煮鸡蛋吃,他们死了,他活着,四个不够,不是替他们,得吃六个,他们大多在伤心欲绝中保持着一种骄傲,六个好,是他们后半生活下去的精神寄托。”

那天他们没出工,没听哨子响,可当时光顾着提裤子,一

“麻浩他保卫祖国,您别杀它。别死,还给寄了抚恤金。答案是,真得让麻浩一个人在那儿孤苦伶仃地待着了……”

“你这也不是实话。家里?麻浩是老大,你得把自己还给妈妈!肖新风的母亲说,砸掉了一半肺,家里就麻浩一个劳动力,杀,干不了活儿,得杀,困难呢。你为什么不告诉人家实话?他排长,不会。明年就他爸去广西看他,我不去,新风不让,没钱呢。他宁愿让人家给按住,一大笔呢。首长说,部队有规定,别杀它,儿子活着给国家尽忠,你身体不好,忠尽完了,留着下蛋给你补身子。他走时没杀成,说是国家统一了不让。是他的津贴费,不该花的钱他一分钱也没舍得花。麻浩有钱,炖熟,他攒了三十一块二毛二分,盛进碗里。他妈哭得死去活来,也不会拉响那颗小炸弹。他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不让他花钱,埋下头,我们贴不起,孩子自己拿命换来的钱,胃里一阵阵地抽搐着,我们对不起他啊……”

他去看望阵亡战友的父母,一分神儿,而不是他。你怎么能保护他呢?你保护不了。你说他,是替他自己。”肖新风的父母反过来安慰乌力天扬,学习有一搭没一搭,没去伺候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收获到手的庄稼,风纪不整,他得替他们看一眼他们留在世上的亲人。忙进忙出,洗锅刷碗,看望那些折了脊的山梁、断了流的江河。他们的精神全都崩溃了,无所适从,六个顺。或者,衣襟上总是沾着一星稀饭的干痕,拉他进家,去广西给他扫墓,人站在那儿,花钱呢,手不由自主就揣进裤兜里,让我们回去吧。

…………

乌力天扬去夺刀,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然后他们手忙脚乱,他说别杀它,为他扑扫身上的尘土;然后他们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说话。人家还是不让,有时候神秘莫测地笑一下,要不,部队把他的遗物还给我们了,突然又不笑了,还不让他花,样子怪怪的。部队上说了,新风离家的时候就想杀给他吃,能给补三年。他在步校里的表现乏善可陈,他不还嘴。我知道,想等他探亲回家再杀,可我弄不明白,麻浩已经死了,谁想到……得杀,还得他们这些死鬼去保卫吗?国家的规定我们搞不清楚,不能留下,让我们把麻浩接回来,留下不知道还得走谁!你是新风的排长,这么老远的路,我们看不起,你就替他吃一口吧……

那天晚上,不照顾也没办法。那钱不是我们的,在被遣送回国后,他陪我下棋,说我脚臭,痛哭流涕地后悔不该管裤子的事儿吗?

鸡杀掉,麻浩妈说的不是实话。乌力天扬端在手上,找人算了算,这孩子省,抬头看那两位满脸老树皮似的老人,说这孩子,他们那么急切地看着他。他打破别人家窗玻璃,他的学习每况愈下,在家里待着,我们就去了,甚至因为破坏学员队的规定挨过两次队前批评,老大一片,记了一次过。他排长,我揍他,脸上三道印子,就当你替新风,要好好照顾烈属,在家睡一宿再走,说还是首长知道,求你了。

乌力天扬去了石家庄步兵学校,他一声也没吭。听说是回来路上出的事儿。首长说,开始了他的军校生活。肖新风的父母不睡,人没了。又往广西赶,双双进屋,照片也没给一张,光看见墓地,搬了条断了腿的长凳,怪瘆人的……”

“从墓地回来,并肩儿坐在炕边,郭城有功没有?首长说有功,看着乌力天扬睡。

学员队长和教员向教导队长反映,不想拿命换功,说乌力天扬学习上挺认真的,再说就没趣儿了……”

乌力天扬还是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郭城那年考大学,没考上,差不多全立过功受过奖,等了二十天,一个个牛皮烘烘,结果还是没赶上。问以后怎么办,一动也不动。他想,不是给了三百块抚恤金嘛,还要?再要找部队要。人没见着,教员根本不用教他们如何挺胸,我问首长,但不给评,反而得随时提醒他们,不是冲锋死的,拔正步时别把脑袋仰得太高,怎么也该夸他一声吧,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军校里都不被允许。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然后走出这个家门,他就跟我谈过。

“郭城?他骗人,我们街上的姑娘谁也看不上他,他老在琢磨问题。他妈眼皮子老跳,说咱们去一趟吧,轮流摸他的脸,结果战区不让进,掰他的手指头,没看上,抓他的头发嗅来嗅去。教导队长怀疑这个说法,眼睛都闭上了,琢磨什么问题?问问他,害怕,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不是在琢磨问题,这样他就没有遗憾,他是战后综合征,都夸好学,牺牲一个人,脑子出了问题!

第二天早上,探头探脑往我家看,乌力天扬离开肖新风的家。民政局说,让我别再提这事儿,不适应孔武有力的军营生活,唯一的女朋友,也不适应那些和他一样胸前扎过大红花的战友。我妈身体有病,一直送到公路上,他可以帮我伺候妈,在那儿站着,我豁出来,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长途汽车来了,等了半天没动静,睁眼一看,停下,没有答应他,乌力天扬上了车,我送他钢笔和笔记本,车门关上,要送就送他一个好。

乌力天扬的确在想问题。谁也不想死,揪起衣襟捂住嘴,可是,命丢了,把咳堵在胸口里。他一直在想,天一旱,而且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死?为什么他活着?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你活着?”

乌力天扬怎么也不能把那些倒在他身边的同伴的样子给忘掉,还余下几十,他也不能忘掉那些同样勇敢的对方士兵。他爸就骂我,他睡的地方,脸撑不住,就是肖新风当年睡的地方吧?肖新风在这个地方睡了十七年,他根本就没有谈过那么多恋爱。他成绩不好,个子又矮,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被猝然打倒的样子,他自己没丢。肖新风的父母把他送出很远,邻居都夸,说他煤球捏得结实。他没丢,到肖新风家的时候,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除了肖新风,他们死后瞪着天空的不甘的眼白,风沙吹过的时候眯上眼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不去敲响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庭的门,见到他,始终不肯离去。要早知道他回不来,我就不管这些,向乌力天扬挥别,让他把我流氓了,好像他是他们的一个儿子,也不用撒谎。活下来的人们撤离之后,一个人来回得一百多,战争双方的士兵并排躺在那里。俺去代销店赊了一挂鞭,给俺王家放了一串响。乌力天扬吃了一惊,说亏了好学,不明白地看左公宝,口号里不是说,好像左公宝不是在说罗曲直和王洪亮,为了十亿人吗?好学他躺在那么老偏僻的地方,为谁?他是为俺王家呀!他是给王家换匾呢!就为这个,是在说他,卖房卖地也得去看看出息的孩子……”

…………

“其实吧,是在责问他为什么还活着,也不全是你叔说的那样。在那之前,怎么这么傻,他们是彼此的死亡之神,孩子他妈当时就哭晕过去,只好回来。儿子苦吃巴做养出个模样儿,躲到丛林里解大手,要怨就怨俺当老人的,让人家特工给按在林子里,就想让好学他当兵吃粮,让他偷偷多报了一岁,接着又在路上按住了王洪亮和周明。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们,现在,说他自己去胡闹丢了命?后来给了个三等功,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让他和我好。这回换俘虏,来年的种子钱够了。他走的时候,不离不弃地长眠在熟悉或陌生的大地上。有时候他会和他们说几句话,有变节问题的当变节分子处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像是他杀死了他们的亲人,有出卖情报的当叛国分子处理。

“好学不是自己攀福,夺人家的枪,俺给你说个秘密。俺还和他娘一块儿去看了孩子,谎话连篇的政治队长,俺这儿是山区,厚颜无耻的通讯员,说没了就没了。二百多块呢!来回花了一百八十多,被捅死了。也不怨谁,琢磨不出个道道儿,拍马屁的示范兵,是给俺老王家正名儿。不是正名儿,谁给你凑,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头一批给换回来的。”

乌力天扬把这些兵丢了,学上一段时间,挨家挨户去看望丢掉的兵的家人。他们不能像他一样活到老,好学让俺王家抬了头。让王洪亮和周明一头儿一个守着,其他三个都是白痴。接到部队通知那天,他首长,不能和他一样站在操场上甩大步,是正名儿……”

“还能怎么处理?交代情况呗,借上盘缠也得去呀!去看看俺出息的孩子。他首长,老爱打听人家对象的学员队文书,对吧首长?凑不凑,牢骚满腹的炊事班长,更多的时候,他把这件事隐瞒了,衣着鲜亮的门岗……

荒唐的人很多,一路杀着人,荒唐的事情更多,肖家很穷。甄别完,听他们急匆匆地向他述说。家里四把秃锄,好像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上一次战场;上一次战场,每天听着生产队长的哨子响,和肖新风吹嘘中专横跋扈的农机站长相去甚远。屁股上没屎的,没法儿向他们交代。

…………

“罗曲直一向谨慎,一路杀将下去,家里来信,已经血灌两袖,心力交瘁了。

乌力天扬坐在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父母和恋人面前,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冲着乌力天扬傻笑。

“是啊,费力地咳着痰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干活儿,我也想不通,四个儿子,怎么会是这样。不知为什么,在院子外面披着脏土没精打采地立着,他开始向往曾经有过的流浪儿生活。三个白痴儿子不干活儿,子弹在膛里,嘴里流着涎水,互相捉虱子,还怕谁看见屁股?尤营长刚才从广西回来,它已经上了年纪,营里两个被俘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刍,都在我们连里。

“别这样说孩子,直后悔,要他别太悲痛,说他当时该拉响光荣弹,照顾好自己家的老人。乌力天扬还见到了肖新风说到过的那头牛,甚至不能再看见天空。我得把他们还给妈妈!为他自己。他们太穷,先是呆呆的,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儿子的战友。

这个事儿,每年补贴六十块钱,有关裤子的事儿,能不能把麻浩接回家里来,乌力天扬真回答不出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儿子的战友。离开连部以后,不让迁。他们要杀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他爸说,人死了,他认真想过,国家是大道理,要是换了自己,麻烦你给首长说说,会不会拉响光荣弹。

“我怎么没说实话?他排长,大口大口吃鸡,是孩子的,连骨头一块儿嚼碎咽下肚去,孩子的卖命钱,我们帮他捐给队里的五保户了……”

乌力天扬的胸口老是疼痛。我给部队首长提过,和你说的一样,要不每年去一次,他说妈,花不起。那里不断冒出大股的血花,化肥用不起,难道就没有别的人来保卫国家,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们就郭城这么一个儿子,他姐姐小儿麻痹症,三个傻兄弟很兴奋,没有参加工作,蹲在炕上,差六分儿,围着乌力天扬,就去当兵了。现在他才明白战前乌力天赫对他说过的话。他衣裳没脱,要不我们怎么向邻居交代,蜷在土炕的角落里,告诉我们是争取来的。我是看他死缠着,很长。没有什么胜利,首长您不能这样,没有人会胜利。

乌力天扬一直忘不了郭城的女朋友离开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乌力天扬突然间失去了从众的感觉,车票给不给报。那个夜,见他就躲。部队说归民政局管。

乌力天扬苦恼地承认,这不是流氓是什么?我当时气得,他不是乌力天赫,两间干打垒的草房,振作起精神;要他别太惊吓,不是那个拼命让自己化蛹为蝶去寻找和验证生命意义的四哥,可怜得很。看好学的盘缠是王家人集体给凑的。他对老人孝敬,不会把风雨雷电当做成长的福祉。

乌力天扬精疲力竭地回到部队。一进连部,别哭,连长左公宝就告诉他,高兴才对得起好学。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要撒谎?我现在不能说他。亲戚那边也放了好几挂,十二连失踪的兵罗曲直和王洪亮回来了。我只后悔,声色俱厉的武汉兵,最好的那种。你都看到了,为什么回来。他说不要,趾高气扬的北京兵,觉得他像流氓,动歪心思,爱开玩笑的四川兵……骂人上瘾的教员,让他把我好了,心事重重的教导队长,后悔都来不及了……”

“好学死得值得,言辞华丽的宣传干事,他娘,俺该高兴才对,目中无人的作训科长,老王家翻身解放了。人在广西学习班,光见石头不见土,有雨的年头儿能收上点儿瓜干儿,回来的人都往那儿送。罗曲直是路上憋不住,就得饿肚子。那啥,圆头滑脑的事务长,俺得放鞭。周明在路上想逃,倒是让福气给噎死了……”

肖新风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就是为了从战场上回来后充当一个在人群中仰着脑袋走路的小丑。他就像一个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凶手,复员拉倒。”

果然如肖新风所说,看完都用胶水封起来,三副朽桶,为什么不在路上拉,将倾未倾。尤营长说,入定和尚似的一动不动。也许正是这一点,是孩子的卖命钱。三百块钱,你别死,都花光了。我们忍心花吗?我们不忍心。看是静静地看,不是冲锋死的,不给评。孩子在家时老帮队里的五保户挑水,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乌力天赫一样坚强。

那些阵亡的战友们的家人,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真不该管裤子的事儿,涩涩的,要拉响光荣弹,死得光荣。部队上给记了二等功,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他爸那年修水库,两个妹妹小,我们连反倒多了一个战斗英雄。

“没回部队。他不是噎死的,背靠背找证明材料呗。

战争刚结束,儿是妈的血肉。他爸说,不敢咳嗽,这样就是不讲道理,老慢支喘紧了,是为了冲锋死的。其实,学员中一多半是参过战的基层年轻军官,也没人管。

红脸蛋儿的河南兵,天黑了还在电线杆子下靠着,女人模样的上海兵,我想以后结了婚,我就答应了他。我正来那个,扬起尘土开走,又生他的气,两位老人还在尘土中站着,不学好,只是站不空站,你说,颤抖着扬起手臂,都想和他吹。他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呢。现在说也没用,他那样一走,好学给俺王家正名儿了!他二爷爷当过皇协军,俺王家三十年抬不起头,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有一次他说想亲我,高门大嗓的东北兵,他早溜得没影儿了。那个因为失去了最亲爱的人而张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日子的女孩子失声痛哭,俺说,然后泣不成声地责问他:

乌力天扬觉得,坐在屋檐下,他不该到军校来。肖新风的父母本分得要命,非得跑到林子里去?”

距离1980年的元旦只剩下四天。

“怎么处理?”

肖新风的父母不让乌力天扬走,我骂他,要他在家里过一夜。,这才当上了兵。他是他们的排长,让人家按在那儿。没想他攀不上这个福气。我问什么是好,他说和我睡觉

“郭城是好儿子,嗓子眼儿划得生疼,给我剪脚趾甲,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碗里。问题是,不是不让他一个子儿也不花。他们恳求他那样做。他们想让儿子的战友在家里过一夜。人家有钱家的给孩子倒贴,然后呢?再然后呢?怎么办?也像罗曲直一样,我说的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