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不是简家塞给乌力家的,是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在路上捡的。
孩子在学校惹了祸,用石头把教导主任的脑袋给打开了花。学校让家长去解决问题,简家去不了人,学校就把孩子给送回来了。
孩子不能再留在学校和篮球架玩,再皮实也得待在家里。孩子倒是无所谓,学校有篮球场,基地也有篮球场,学校没有妈妈,基地也没有妈妈,在哪儿都一样。简家却遭了殃。孩子真跟精猴子似的,比齐天大圣没戴金箍时还能折腾,两天不到,简家就被彻底掀了个个儿——简先民和方红藤的药被倒进厕所,炉子上的火差点儿没玩到房顶上,红灯牌收音机在洗脚盆里冒气泡,隔壁朱技术员家的窗玻璃给砸碎了三块……
简先民的心脏病气得犯了好几次。方红藤只惦记着怎么把药再配回来,根本没有力气追剿小肇事者。简明了正忙着离婚,躲前妻躲得整天不回家。孩子没人管,乐得从家里折腾到外面,仓库玩几天,警通连玩几天,饿了或要或偷或抢,冷热生馊,能塞一嘴就行,困了随便找个地方蜷缩着睡上一觉,有一天睡在操场的检阅台下,那晚下雨,人泡在泥水里还呼呼地睡,愣是没被浇醒。
乌力图古拉牵着泥猴似的辨认不出模样的孩子,心疼得直抽搐,站在操场上大骂简家缺德,还歪着半边身子非要去收拾简先民。萨努娅怀里抱着药包,一脸的迷惑不解,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问乌力图古拉,雨蝉上学呢,多大的孩子,她打哪儿来的孩子?不可能。
碰上那天乌力天扬回家,才把事情解决了。
乌力天扬好些日子没回家,他和汪百团在黄陂承包了百十亩菜地,雇了十几个四川人种菜,让农民工胡纠纠管着,用种菜的收入供卢美丽治病。乌力天扬脑子好使,看着什么菜时兴,什么菜市场上没有,专种什么菜,吩咐不用化肥,用大粪和河泥,不用农药,用草木灰杀虫子,还给菜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村里菜”,市场上很受欢迎,菜价比大棚菜高出两三成。
乌力天扬那天回市里收钱,再去肿瘤医院交钱,顺道回家给老干部们送柿子椒,路上碰上乌力图古拉、萨努娅和孩子。乌力天扬想也没想就说,要收拾早干什么去了?早你饶过他?行了,别在这儿宣读檄文了,领回家去吧。
回到家,乌力天扬给孩子洗澡。孩子突然吸了一口洗澡水,没等乌力天扬说水脏,不能喝,孩子鼓成皮球的嘴对准他,一口水一点儿没浪费,全吐在他脸上。
“你这是干吗?”乌力天扬抹去脸上的水,不解地问孩子。
“你胳肢我。”孩子愤懑地说,低头要去喝第二口水。
“我那是给你搓泥。”乌力天扬拉住孩子,不让他喝第二口。
“你想害死我!”孩子挣扎着,抽出一只滑腻的小胳膊,猝然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
“别闹!”乌力天扬把孩子抱住,像抱一条露出牙齿的小黑鱼。
“我踢死你!”孩子扑腾着,又踢又咬,看着扑腾不动,顺手拽过皂盒,使劲儿砸在乌力天扬脸上。
好容易把孩子收拾干净,乌力天扬洗了被肥皂水刺疼的眼睛,接过萨努娅从箱子里翻出的乌力家男孩小时候的衣裳,生硬地替孩子往身上套。孩子这个时候老实下来,不反抗,小而有神的眼睛骨碌碌转,惦记着乌力图古拉读报纸的放大镜。萨努娅还在疑惑孩子的来历,埋怨乌力图古拉骗她,假模假式地在操场上玩演戏的那一套。乌力图古拉怎么解释也没用,两个人吵起来。萨努娅指责乌力图古拉拿对付敌人的办法来对付自己的同志,搞党内阴谋。乌力图古拉在操场上撒了一阵子气,这会儿工夫要养气,只管冷笑。
乌力天扬替孩子穿好衣裳,把生着气的萨努娅劝开,牵到屋外去晒太阳。乌力图古拉在萨努娅那儿吃了败仗,要捞回来,在身后警告乌力天扬,别分你二哥的心,他忙着退垸还堤工程,几十万人的事儿,比孩子的事儿重要。
晚上童稚非一回家就火了,不说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乌力天扬,你还嫌家里事少呀,爸妈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说了爸妈你管又不管,你的话我根本不相信,还领个孩子回来,你不是要爸妈的命吗?不是要我的命吗?你领回来你管,我不管!
那天晚上乌力天扬一夜没睡。不是不困,是让孩子闹的。孩子从屋里溜出去,想回到操场上去睡,让乌力天扬堵住,两个人搏斗了一场。乌力天扬把孩子捉回来,命令孩子和自己一起睡,孩子不干,还跑,最后只能找出绳子,把孩子捆在床上。孩子动弹不了,吐乌力天扬唾沫,吐了上百口,吐干了,精疲力竭,这才怏怏睡去。
乌力天扬第二天去了寄宿学校,找校方谈孩子的事。学校问乌力天扬,你是孩子什么人?乌力天扬说,算是叔叔吧,来替孩子赔礼,替孩子认罚,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怎么罚都行。学校说,礼是肯定要赔的,罚是肯定要认的,但不是你。孩子的监护人是谁让谁来。监护人来不了,谁生了孩子谁来。谁生了孩子来不了,直系亲属来。叔叔算什么?
乌力天扬跑了四趟学校,还打听到教导主任家,给教导主任送苹果,走时留下医疗费,请学校和主任给孩子一条出路,让孩子回学校上课。学校给堵回来,现在搞四个现代化,打砸抢抄抓行不通了,得讲师道尊严,孩子闹了那么大事儿,家长面儿都不露,不还跟“文革”一样,把我们当臭老九吗?
童稚非不是赌气,家里两个老人、一个二哥,痴的痴,瘫的瘫,残的残,她工作没法儿安心,境外导游的赚钱活一次也不敢接,让人觉得她患上了厌钱症。这还不算,每天到点儿就得往家里赶,一路上惦记两个老的出什么事儿没有,二哥出什么事儿没有,没出事儿,这一天就算完整过去,再操下一天的心。这种情况,真没办法再留下谁。别说孩子,一只蜻蜓也留不住。
乌力天扬还是给简雨蝉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一五一十,把孩子的情况给简雨蝉说了。谁知简雨蝉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好半天没有出声儿。等乌力天扬喂喂地叫过两声,那头把电话挂断。再打过去,打出警报声也没人接。
乌力天扬不明白简雨蝉什么意思,是不相信他的话呢,还是急赶着去火车站买票回武汉?凭直觉,两样都不像。乌力天扬想不明白,苦笑一下,去柜台交电话费,出了邮局。
二
孩子被带到蔬菜养殖基地,高兴坏了。他喜欢这个地方,啊啊地叫,像一头小野兽,叫完以后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和乌力天扬交涉,他要爬粪堆、下干池塘、骑狗,谁也不许管他,谁管他他就砸南瓜,他还踢破谁的脑袋。他知道南瓜在哪儿,也知道脑袋在哪儿。
汪百团直皱眉头,说乌力天扬,破孩子,又不是你的私生子,领到这儿来干吗?怎么带?不是添乱吗?汪百团看孩子去撵那两只狼狗,撵得狼狗满大棚乱窜,瞎眼往上一翻,出了个主意,让乌力天扬再跑一趟邮局,给简雨蝉发个加急电报,就说孩子没了,下河游泳淹死了,让简雨蝉回来收尸。后来又出了个主意,把孩子送到四川人那里去,让胡纠纠的老婆带,胡纠纠的老婆养了四个孩子,个个肥头大耳,再让她养一个精猴子,泔水调得稠稠的,直接喂成小猪娃,让他在圈里躺着哼哼,省得闹事儿。
乌力天扬没听汪百团的,孩子带在身边,也不调泔水,也不喂猪娃,想怎么玩儿都行,敞养。告诉孩子,想砸南瓜也行,想踢碎人脑袋也行,但有规矩——砸南瓜和踢脑袋都得讲出道理,讲不出道理,南瓜砸掉一个种十个出来,脑袋踢碎一个赔十个出来。不种不赔,就把他当南瓜种进地里去。
孩子警觉得很,认准乌力天扬是一头阴险无比的丛林蚺,合计着要吞掉他,老和乌力天扬保持一定距离。吃饭的时候,孩子非得等乌力天扬端着碗从饭桌边走开,走到门外去蹲着,才肯上桌吃饭,还拿眼睛往门口睃,看那条阴险的蚺是不是悄悄游了进来。
有一天晚上,乌力天扬从睡梦中疼醒,醒来闻着一股焦臭味儿,伸手一抹,鼻子给烧出一串大水泡。是孩子干的。孩子一直在暗中算计乌力天扬。他打算从乌力天扬的鼻毛开始,一样样收拾他,按照计划,半夜起来摁着了气体打火机。
乌力天扬从杂物间里把孩子捉出来。孩子紧张得要命,牙咬得咯咯响,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乌力天扬,因为恐惧,一张小脸儿显得十分丑陋。乌力天扬也瞪着孩子,心里怎么都排解不掉对小崽子深深的妒意。他想过简雨蝉十月怀胎时的模样,那个鬓角有几根白发肚子腆起来的海军军官晚饭时喝了两盅军费购买的五粮液,心满意足地打着酒嗝儿,嘬着牙花子打量着简雨蝉的肚子,眼里全是猥亵。孩子是那个臃肿的海老鼠的种!
乌力天扬想揍孩子一顿,像当爹的揍自己孩子那样揍。这么想着,拳头攥紧,气提到胸口,可看到孩子恐惧的眼睛,突然心软下去,气头子无缘由地消失掉。
两个人一前一后,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精养池塘爬去。孩子有一阵儿跟不上,想站起来,被乌力天扬狠狠地摁在地上,摁了一嘴泥。乌力天扬拿眼睛瞪孩子,示意他别出声。乌力天扬的目光寒冷得很,在月光下亮得让人心悸。孩子打了个寒战,没敢出声。
有两次他们差一点儿被人捉住。一次是狗,那狗闻到了人味儿,狂吠着向空中伸出鼻子,想绕过池塘来。乌力天扬嘬了嘴学青蛙叫,狗安静了。
一次是孩子失脚掉进池塘,弄出响动,棚子里出来人,睡眼惺忪地拿手电筒往四处照。乌力天扬水獭似的无声无息潜进水里,捏住孩子的鼻子,抱着孩子没入水中,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喘息着浮出水面。
孩子蜷在瓜地里,冷得直哆嗦,没看见乌力天扬是怎么把鱼弄上来的。一条气势汹汹的大白条,差不多两斤来重,在月光下用力扑甩着尾鳍。他们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找地方收拾战利品。
“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真让人讨厌。”
两个人站在滠水河边,一高一矮,都抱着胳膊,腿大叉着。孩子光着身
子,衣裳在篝火边架着,为那条烤在篝火上的大白条遮挡夜风。孩子先没抱胳膊叉腿,看乌力天扬那样,学乌力天扬的样子,也不管小鸡鸡是不是让乌力天扬看见。孩子哼了一声,没哼好,鼻子里冒泡出来,这让他很恼火,但又不肯输给乌力天扬,脖子梗着,不去擦鼻涕。
“看起来你挺聪明的,可白聪明了,连在瓜地里爬都不会,连在水里呼吸都不会,讨厌都比我小时候差多了。”
“你骗人!”孩子生气。
“你别往水里跌呀,有本事自己弄一条鱼上来。”乌力天扬不管孩子生不生气,冷笑一声。
孩子被击中要害,说不出话来,抽搭一下鼻子,有些难过。乌力天扬翻了翻火苗上的鱼,拢了拢篝火,顺手摘下一片黄姜叶,揉巴揉巴,递给孩子。孩子顺从地接了黄姜叶,揩鼻涕。
鱼很快烤熟了,香气扑鼻。更香的是玉米。乌力天扬消失了一小会儿,回来时一手拎着几穗玉米,换了个地方架篝火,原来的灰烬拢到一块儿,玉米埋进去,不一会儿工夫,玉米噗噗响起轻微的爆裂声,香味儿从灰烬中涌出。孩子很快吃掉大半条鱼、三个玉米,因为暖和过来,鼻涕早没了,鼻子下一抹黑灰色的玉米浆,样子像贪吃的小浣熊。这个时候的孩子可爱得很,而且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
乌力天扬没有吃玉米。他坐在那儿,仰头眯缝着眼看天上。滠水河汩汩地流淌过去,有各种昆虫在草丛里了无忧愁地鸣叫。
“我妈也喜欢看星星。”
孩子悄悄地移动着身子,靠近乌力天扬。乌力天扬看了孩子一眼,把烘干的衣裳取过来,扑打了两下,帮孩子穿上,用巴掌把孩子鼻子下的玉米浆抹去。
“我妈咬我爸,她叫我爸去淹死。”
“别说大人的坏话。”
“我妈是婊子。”
“不许这么说。”
“是我爸说的。”
“那也不许说。”
“我妈就是婊子,她把我爸踢得站不起来,婊子才这样,我喜欢做婊子。”
孩子仰天向后倒去,重重地跌躺在草丛里,腿扬得老高,像做广播体操的青蛙。乌力天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巴掌,把巴掌在裤腿上蹭了两下,坐了一会儿,过去把孩子从草丛中拽起来。孩子勇敢,一声没吭。乌力天扬坐回篝火边。过了一会儿,孩子也过来了,动静很大地坐下,往乌力天扬身边挪了挪。
“你妈看的不是星星。”
“那是什么?”
“她看她自己。”
“怎么是她自己?”
“有时候,她不想待在地上,想去别的地方。她想去别的地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不想待在地上。我想下到水里去,当一条鱼。”
“好主意。”
乌力天扬笑了,扭头去看孩子。夜色中,无形的风现身出来,淡蓝色幽灵似的,在篝火旁来来去去,搅得无数的火星飞到高空。孩子受到夸奖,兴奋了,挡开乌力天扬想要去摸他脸的手。他已经不在乎那里是不是还疼了。
“你说好主意。”
“我说了。”
“你同意我当鱼?”
“让我想想。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肯定?”
“你得答应我,不许踢人的脑袋。”
“嗯。”
“不许做婊子。”
“嗯。”
“要疼女人。”
“包括妈妈吗?”
“她是第一个,她是最美的鱼。”
“明白啦!”
孩子很快跑开,去河边玩水。他把脑袋埋在河水里,像一头去水底寻找同伴的水獭。
乌力天扬从后面看孩子,他觉得孩子应该跟父亲过一段日子,不管父亲是不是海老鼠,喝不喝军费开支的五粮液,孩子都需要父亲。何况,海老鼠,他总能带着孩子下海吧,即使孩子不能变成鱼,至少也能和海水成为好朋友。孩子该是一切事物的朋友,而不是别的。
三
过了几天,鲁红军打电话过来把乌力天扬骂了一通,说乌力天扬拿着他的工资跑自己家保姆的事,不光工资,还有时间,还有汽油。乌力天扬知道是谁告的密。有时候就是这样,告密者永远都是告密者。但他没有提亲戚的话,只说这件事他必须管,工资可以停发,汽油费另算,但车得用,要不跑一趟武昌得五六个钟头。
鲁红军倒是没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让乌力天扬别拿辞职威胁他,坦率地说,蔬菜养殖基地需要乌力天扬,没他玩儿不转,叮嘱乌力天扬抓紧度假山庄装修的事,他几个朋友已经说了,今年春节不去澳门赌了,太累,就在度假山庄里等着,打点儿小牌。
“你还是放不下简雨蝉。”鲁红军在电话那头说。
“孩子得有人管。”乌力天扬看看屋外。外面的风很大,孩子在小路上歪歪扭扭地推一辆两轮车。他想把那辆两轮车推上路坎。风迷住了他的眼睛。
“简雨蝉在干什么,还赖在北京?简雨槐已经疯了,根本没法儿治。听说小杂种的爹正在活动往总参调,这样的话非找简雨蝉不可,让她亲妈出面嘛。海军的人往总参调可是稀罕事儿。”
“气象预报说今年上游的雨量大,得准备点儿麻袋石头。”
“长江是中央的长江,你管得了?上面有葛洲坝挡着,孙文大总统设计的,你就放心吧。要不,我让符彩儿去你那儿,帮你把小杂种带着?”
“不用了。我能行。”
“我说,你真该把她睡了。”
乌力天扬知道鲁红军说的是谁。听得出来,鲁红军是真心的,他的口气甚至有些伤感,和平常的他不一样。乌力天扬没有接鲁红军的话,先把电话挂掉,起身去屋外,叫汪百团去胡纠纠那边看看菜地的情况,再叫孩子把车放下,和自己一起去检查蔬菜大棚。
孩子像鸟儿一样飞过来。
风大了,天阴得厉害。
四
雨季没有和谁商量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