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他妈,走啦。”他跷起二郎腿,一下一下地晃悠着,“都走了,一个也没剩。”他觉得那样坐着不舒服,有点儿硌着刚才挨踢的地方,就把身子往后靠,让椅子的两只脚离地,一来一回地摇晃,“就剩我们俩了。狗操的,没人管。”他把身子再往后靠,尽量往后靠,那样他就像在荡秋千,“喂,你听见没有?听见你说话呀,摆什么架子。就剩我俩了,没别人。你还是英雄,还当哥哥,你这个哥哥,未必还要我来哄你?”他有点儿生气,冲乌力天时大声喊,喊过才觉得晃得有点儿头晕。他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光顾着看人带走父亲和看人抄家,他还没吃饭呢。他得想办法弄点儿东西吃。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乌力天时咕哝着。
乌力天扬讨厌透了这些东西。运动开始的时候,他被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逼着背语录,囫囵吞枣地背了几句,仅限于和别的孩子吵架用。如今萨努娅和安禾不在了,他没法儿用这一套对付乌力天时。但是这个时候,乌力天时非常顽强,他就像再一次被压在十九吨重的巨石下,人显得很兴奋,睁大满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声:
“拿这个……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
“什么胜利失败的?谁他妈胜利了?谁他妈失败了?你鸡巴还是三哥呢,就不能说点儿人话?”
乌力天扬气急,一蹬腿,用力猛了点儿,屁股下的椅子失去重心,轰然一声倒下,摔了个仰八叉,脑袋在地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他被这个结果弄得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他就哭。他一直躺在那里,不起来,不要脸地哭,任泪水曲里拐弯地流进耳朵,再从耳朵流淌到地板上。他呜呜地哭,哭累了,就那么睡去。
七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有什么声音把乌力天扬惊醒。他翻身坐了起来。黑暗中飘来一股甜甜的蜂蜜香。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进来怎么不开灯?像他妈鬼子进村似的。”他没好气地推了一把蹲在面前的简雨蝉。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简雨蝉撑着膝头站起来,去门口,摸索着把灯打开。
乌力天扬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拿手遮挡着。瞧,多么好的蓝天哪,真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它了。
“高东风?高东风?”简雨蝉朝床上的乌力天时看了一眼,走到门口朝楼下喊。楼下没有动静。简雨蝉下去,一会儿捧了一堆报纸上来,“高东风害怕,不敢上来,走了。”简雨蝉手里捧着那堆报纸,在乌力天扬面前蹲下,双膝一磕,跪在地板上,把怀里的报纸放在地板上,一层层打开,是六张摊饼、八个煮鸡蛋,“饿了吧,快吃,简雨槐的妈给你和天时哥哥做的。”
乌力天扬像饿痨鬼,手也不洗,很快吃掉五张摊饼、五个鸡蛋,吃完去楼上卫生间,凑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自来水,撑得他一个劲儿打嗝儿,老想吐。
怎么喂乌力天时吃饭成了问题。乌力天扬不知道自己的三哥平日里吃什么、怎么吃,以前这都是妈妈和卢美丽的事儿,他从来没留心过。他试了试,把摊饼掰成小块,往乌力天时嘴里塞。乌力天时嘴闭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一直在考虑吃还是不吃,还没有考虑明白似的,怎么塞都塞不进去。乌力天扬烦了。
“吃啊!你嘴闭着干吗?嘴闭着怎么吃?”
“你朝他喊什么?他要能吃用得着你?”
简雨蝉把乌力天扬推开,自己坐到床头去,一点点哄着,把鸡蛋往乌力天时嘴里填。可填了半天,乌力天时还是不张嘴,她也没了办法。
“要不,我去叫简雨槐她妈来,也许她有办法。”
“别叫你家的人,我烦。”
“烦什么?我不是我家的人呀?”
“是又怎么样?谁他妈请你来的?你走呀。”
“凶什么?是不是还想揍我?”
“想过,怎么啦?见你就想揍。要不是看你拿鸡蛋来,早揍了。”
“乌力天扬,别嘴硬,有本事别吃我家的东西!”
“等拉出来还给你,一粒麦子也不欠你的。”
简雨蝉把饼子丢开,扑过来掐乌力天扬。她动如脱兔,下手飞快,乌力天扬从她爪子下逃开之前,脸上已经被她挠出了好几道血印。
“你妈的,疯了!”乌力天扬捂住热辣辣的脸颊。
“你才疯了!你是王八蛋疯子!”简雨蝉仰了仰头,朝门口走去。路过乌力天扬身边时,用小皮鞋狠狠地跺了几脚,把剩下的饼和鸡蛋全跺碎了。
那天晚上,乌力天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就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睡。记住我们的号,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他也没有上另一张床——母亲萨努娅和大妹安禾的那张床。他就躺在地板上,躺在他笑过又哭过同时吃过当天唯一一顿饭的地方,发臭的球鞋往边上一蹬,衣服没脱,就这么睡了。
第二天早上,鸟儿啁啾,把乌力天扬叫醒。他爬起来,胳膊挂在膝头上,揉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他看了看身边的报纸,爬过去,把乱七八糟的报纸一点点铺开,从报纸中捡起被跺碎的饼和鸡蛋末,把它们撮到手心里,手心往嘴里一扣,乱糟糟地填进嘴里。“反正你也不吃。”他扑拉着嘴角上沾着的鸡蛋末,心安理得地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乌力天时说。
吃过饭,乌力天扬去楼下和院子里侦察了一下。楼下的门大敞着,地上到处是散乱的家具和纸张,没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他把父亲办公室的窗户玻璃弄破,翻进去。桌子和五屉柜的抽屉东一个西一个,丢得跟开膛破肚的尸体似的。乌力天扬算是能翻腾的,过去没少翻家里的抽屉,却从来没有翻出这样彻底的效果来,这让他多少有点儿沮丧。他从父亲的办公室逛到父母的卧室,一个屋子一个屋子视察,然后坐在桌子上,或者坐在地上,捡起戴八角帽的父亲,还有梳大辫子的母亲,歪着脑袋,看他们年轻时候风华正茂的样子,然后把他们丢回原处。他被灰尘呛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很奇怪,家里一乱,灰尘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些灰尘过去都藏在哪儿,可见表面光的东西不可信。
院子里的落叶也多,把乱糟糟的纸片都盖住了。有一台华生牌电风扇丢在那儿,上面落了几粒鸟屎,还有几件母亲年轻时穿过的旗袍,让人践踏过,显得脏兮兮的。最后一个值班员不知去向,警卫室的门开着,凳子上丢着一本登记簿,被风吹得上一页下一页的,还在那儿恪尽职守。
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没转出什么名堂,乌力天扬又有些饿了,往屋子里走。进屋的时候,看见鲁红军在林荫道那边晃了一下,消失了。乌力天扬没有兴趣和谁说话,把大门关上,落了锁,去厨房翻了翻,翻出一个生鸡蛋,敲开喝掉,壳壁的蛋清舔干净,蛋壳往水槽里一丢,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没精打采地上楼,给乌力天时喂了几口生水。枕头全打湿了,他也懒得换,脱掉衣裳,上了另一个床,把被子拉过来,蒙头就睡。
八
天黑的时候,简雨蝉又来了,一手提一只军用饭盒,用肩膀顶开门,像条无鳞鱼一样滑进来。
“妈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跟着我呢,窸窸窣窣的,原来是风吹叶子。你摸摸,现在还跳得慌呢!”简雨蝉脸颊红扑扑的,一副吓得很厉害的样子,手中的饭盒放下,埋怨乌力天扬,“怎么把门关上了?害得我从厨房往里翻,醪糟洒了一身。”
乌力天扬掀开被子坐起来,抹去挂在嘴边的涎水,揉了半天眼睛,适应了灯光,看简雨蝉。简雨蝉穿一件白底小红碎花的漂亮裙子,裙子上果然有一片湿润,挺拔的小腿上有一道划痕,是翻窗时蹭的。
这一回的饭食换了,是羊肉馅饺子和醪糟。乌力天扬一闻到羊肉的膻味心里就发慌,人像没了骨头,哧溜一下从床上溜下地,蹿到饭盒边上,根本记不得昨天和简雨蝉争吵的时候,自己铮铮傲骨还要还人家麦子的那番话——老实说,就是记住了也没什么意义,这个时候,只要能让他吃上饺子,就是要他当叛徒出卖自己,他一点儿都不会犹豫,当场就出卖。
“饺子你吃,醪糟天时哥哥吃。记着,饺子吃一半儿,留一半儿,明天早上用油煎一下再吃。”简雨蝉给乌力天扬定好规矩,把随身带来的一块胶皮铺开,围在乌力天时的脖颈下,打开另一个饭盒,倒出一盒盖醪糟,小心翼翼端着,一撩裙子坐到床头,用小勺子喂乌力天时,“简雨槐的妈说,要你记着给天时哥哥翻身,要不天时哥哥会得褥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