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跳到沙发上。猫先发作,把乌力天扬压在下面,不太熟练地舔他的脸,用尖利的牙齿咬他。乌力天扬回咬,狠狠地,有一种秃毛公鸡对刺猬的仇恨。猫尖叫,哧哧地笑。乌力天扬伸手到她的屁股上,狠狠掐,把女孩子掐得叫起来,然后吓得哭出声来。
“你妈的是泡妞呀,还是掐蒜苗哪!”昆文艺光着上身从书房里探出脑袋,朝呼哧呼哧喘气的乌力天扬喊。他两眼充满血丝,长发用一根橡皮筋扎住,像只粪桶,粪桶边还屎汤似的淌着汗珠子,一点儿颓废青年的样子也没有。
“掐蒜苗又怎么了?我就掐了,你管得着吗?”乌力天扬从沙发上欠起身子,红着眼睛朝昆文艺吼,吼得躲到一边的猫哆哆嗦嗦地缩在那里,连哭的样子也没有了,“去你妈万泉河!去你妈清又清!去你妈!”
昆文艺愣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看了一眼从楼上探出脑袋来的兰世强和吕长江,竖起一根指头,把汗贴在额头上的一丛湿发往上一挑,指头画一道弧,严肃地指向乌力天扬,一字一句地说:
“蘑菇烤蛋白,柠檬杏仁饼,糖浆水。我和小乔,一人一客。”
三
乌力图古拉在他五十八岁那一年接到了离职休息的通知。
不到岁数,不应该,但不应该的事情多了。就在干部部门找乌力图古拉谈话让他离职休息那天,印度把锡金王国给兼并了,一个国家生生地让另一个国家做了自己的殖民地,等于是让那个国家做孙子,国王都是儿皇帝,还有比这更不应该的?所以,没有什么好说的。
干部部门和乌力图古拉谈过话之后,征求他的意见,看他愿意去哪儿休息。年年搞疏散,干部一批一批地往外赶,进京不可能,但疏散有疏散的办法,上海广州这种城市,努力一下是可以办到的。或者叶落归根,回内蒙古老家——科尔沁草原野了点儿,呼和浩特是个不错的城市,青色之城啊,历史文化名城啊,金刚座舍利宝塔,不用乘车,走两步就到,跟去隔壁邻居家似的,塔上镶着一千五百六十三尊金子做的小佛像,哪一尊抠下来都是珍稀文物;还有,昭君墓,旷世美女啊,人家是湖北姑娘,水灵灵的,那么老远的路,不也嫁给一脸黄沙的呼韩邪单于了?民族和好嘛,老家肯定欢迎你回去。
乌力图古拉没让干部部门的人费太多口舌。小金人儿也好,水灵灵的姑娘也好,那是别人的东西,不能动,组织上要说,他拦不住,那以后的话就拦住了,不让往下再说。乌力图古拉明确表示,北京上海不去,老家也不回,他就在武汉歇下来,祖宗早就说过,无处黄土不埋人,何必马革裹尸还,他还费个什么劲儿?但是,有两件事儿,组织上得给办——
“萨努娅已经关了六年,我没有她的任何音信,连人也见不着。这就奇怪了。就算她是特务,叛了党卖了国,该判,也得把判决书送到家里,让家属签个字吧!该毙,也得通知家属去收尸,让家属交子弹钱吧!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准信儿。其实,不光我清楚,你们也清楚,这两样,没有一样该让萨努娅沾上,她是替国家背黑锅,一口黑锅背了十几年,背了十几年呀!你们得把人给我送回来。怎么抓走的,你还照原路往回送。不是让休息吗?你让我好好休息,让我们好好休息。
“第二件,不是天时的事儿,天时为国家被石头砸了,国家要他这么做,他也该这么做,我能接受,不怪国家,也不怪石头。我的儿子,我背着抱着,不连累谁。是老五。”
乌力天扬老和乌力图古拉吵架,他就像一枚怒气冲冲的子弹,拦都拦不住地往前冲。又不是我把我闹成这样的!谁他妈愿意生在这个家?有本事你别生我!有本事你把我妈找回来!老五不讲道理,但他说得对,不是他把他弄成这样的,不是。
“他已经长大了,书没读成,又没个工作,是我连累的。就算我给组织上找麻烦,组织上管管这件事儿,让他当兵去。”
梁永明听干部部门来的人说了乌力图古拉的情况,沉默着没说话。第二天,他就带着干部部门的人去了北京。过了几天回来,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路子,用了什么手段,把萨努娅的情况摸到了。
萨努娅是1969年结的案,罪名是间谍,判了二十年。人关押在山西定襄,因为事情牵涉国家安全,十分敏感,所以不通知家属,也不接待家属的询问。案情是不是有误,乌力图古拉这边先别说,公安部已经答应,就萨努娅的事情再做一次案情审查。乌力图古拉也有事情做,他去看望萨努娅,“家属探视介绍信”梁永明已经给开回来了。
“什么也别说了,再耐心等等吧,等等再说。”梁永明拍了拍激动的乌力图古拉的手,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去看萨努娅的时候,替我问个好。总听说你找了个好女人,还没见过她呢。”
乌力天扬的事情好办,基地自己就能解决。当然不能留在基地,那样影响不好。和武汉军区做交换,基地收他们的孩子,他们收基地的孩子,算是肉烂在锅里,反正是军队,好歹都在锅里。
和乌力天扬一起当兵的还有罗曲直、赵东江、胡小丽和鲁红军。本来没有鲁红军的事儿,鲁红军不是基地的孩子,基地不管,可他听说乌力天扬要去当兵,心馋,非要和天扬生死一路,求天扬帮忙。乌力天扬去找汪道坤,说鲁红军为汪家的事蹲了少管所,把前程蹲掉了,得落实政策,要不解放军真连国民政府军都不如,祸害百姓。没想到汪道坤和胡敏还真认这个,鲁红军的确是为筹钱给汪大庆和胡敏治病才去抢手表的,抢出一年劳教,前途给抢没了,这个汪家不能赖。反正汪家没人当兵,该当兵的汪百团还押在劳改农场,权当鲁红军是汪家子女,汪道坤就给办。还真办成了,鲁红军就当上了兵。
乌力图古拉叮嘱顾嫂,让顾嫂照顾好乌力天时,又让公勤员郝卫国什么事也别管,就管一件事儿,念乌力天时的生活日程表,每天早中晚各念一遍,念完检查,看看每一个项目是不是都完成了,要是完成了,就在项目下打一个红钩,他回来检查钩打得怎么样。这样吩咐完,就和乌力天扬一起,起程去了山西。
四
监狱在定襄。乌力图古拉对这个地方不陌生,当年打日本的时候,他来往于部队和五台山八路军总部,常常路过这个地方。忻口战役那会儿,他带一个团去敌后,在定襄的一个村子里住过一晚上。那次阎锡山的一个师长正在家里休养,非拉他去家里住了两天,给做了辣乎乎的饸饹,还给喝了沉缸汾酒,这事他还记得。
监狱不在县城,在山里。附近没有旅社,父子俩问清路,找了两头毛驴,进到山里时,已是擦黑儿点灯时分了。乌力天扬去敲监狱的门,人家拿着“家属探视介绍信”看了半天,又把乌力图古拉和乌力天扬从头到脚看了半天,说今天太晚了,犯人在监舍里学习,明天早上来吧。介绍信也不给退,咣当把小门关上了。
乌力天扬茫然得很,不知道再该怎么办。乌力图古拉有经验,闻了闻杂和着草木灰味道的风,领着乌力天扬去了附近一个村子,找到一家村民,几句话一说,人家就热情地把父子俩迎进门。那家的大婶拿出笤帚,给父子俩扫干净身上的尘土,沏了甘草茶让乌力图古拉喝,抓了罐里的醉枣让乌力天扬吃。
乌力图古拉让乌力天扬付了拉他俩进山来的脚钱,谢过人家,让把毛驴牵
走。当天晚上,主人给父子俩做了一顿菽麦汤疙瘩和摊饼。父子俩饿了,稀里呼噜吃了喝了,也不洗,和那家人一块儿,男的女的挤在一张大炕上。乌力天扬很快就被跳蚤纠缠上,翻来覆去地满身挠。乌力图古拉也没睡,睁着眼看屋顶的那片亮瓦,看月光一点一点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俩起来。乌力天扬这回不用教,付了粮钱。大婶追出来,抓了柿饼塞到乌力天扬衣兜里,送父子俩出了村子。父子俩沿着长满红豆松和山白杨的山路往监狱里走。路上有雪,枝头挂着冰凌,一群松鼠在雪地里来回跑着,不断回头看这父子俩。
到了监狱,出来两个管事的干部,盘问了一通儿,说犯人正劳动呢,让等着。父子俩就等着,一直等到晌午过后,才出来一个狱兵,领着父子俩,绕过甬道长长的监舍,到了墙泥斑驳的接见室。一会儿工夫,一个脑门儿上长着一大块紫色胎记的管教模样的人领着萨努娅进来了。
头一眼,乌力图古拉父子俩谁都没有认出萨努娅来。他们看见跟在狱兵后面颤颤巍巍进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一脸老树皮,身子佝偻着,不停地捂着嘴咳嗽,咳得跟裹着泥浆的虾米似的。父子俩就愣在了那里。
萨努娅进了门,在屋里站定,慢腾腾地看了乌力图古拉一眼,再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好像不认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又回头去看紫色胎记。紫色胎记让萨努娅坐下。萨努娅不坐,还站在那儿,有点儿茫然。紫色胎记去一边坐了,拿一张过期的报纸看。狱兵站在门口,很稀罕地看着乌力天扬脚上的回力球鞋。
乌力图古拉很激动,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乌力天扬在一旁直捏手掌,两条腿硬在那儿,像是生了根。
“萨努娅,”乌力图古拉咳嗽一声,嗓子干涩地说,“萨努娅,是我。我来看你了。还有天扬,你儿子。”
萨努娅看着乌力图古拉,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看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世事悠悠地说,哦。她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哦。
后来就坐下来,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对面坐着,乌力天扬坐在旁边的长凳上。阳光从狱兵的胯下钻进来,铺在脏兮兮的土夯地上,那个阴影,是个人字。
“你还好吗?你怎么样?”乌力图古拉这么问,又觉得问得不好,改口说,“你瘦了,头发都白了。”这么说,觉得还是没说好,又改口说,“衣裳不缺吧?能吃饱吧?”
“喂,”紫色胎记放下报纸,提醒说,“谈话不许涉及犯人的狱中生活,不让说这个。”
乌力图古拉被噎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萨努娅像是冻久了,暖过来,急急忙忙地开了口,问天时怎么样,还说毛主席的话吗?军机怎么样,脸上的疙瘩消了没有?天赫怎么样,人找着没有?安禾怎么样,又考五分了吧?稚非怎么样,想妈了没?又转过身去看乌力天扬,说天扬,来,到妈这儿来。
乌力天扬胸口里一哽一哽的,两只手都揣在裤兜里,坐在那儿不动。乌力图古拉也发着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努娅那一连串的问,不知道该不该说家里的事,比如天时和安禾,比如军机和稚非。这么想着,他决定不说,不能说,至少不能往实话上说,就说乌力天扬,没听见你妈叫你呀。
乌力天扬听见了,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的话他都听见了,可他不动,就是不动,还坐在那儿,不把两只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萨努娅看乌力天扬,看着看着抿嘴笑了,又拿手捂住嘴,说:
“大了,是大人了,都长胡子了。”
“怎么不是?都参军了,回去就穿军装。这么老大才参军,老兵了。”
“参什么军?”萨努娅又茫然了,看乌力图古拉,“天扬参什么军?天扬参军,谁在家里照顾天时?谁在家里等天赫的信?谁带安禾和稚非?谁给天健扫墓?谁给你炖猪蹄?谁给你开车?谁给你送材料?谁给你接电话?”
乌力图古拉愣了好一会儿,半天才明白过来,萨努娅是搞混了,先是说天扬,后来就乱了,把天扬当成了严之然、卢美丽、小陈、周中保。乌力图古拉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努娅的问题,怎么回答照顾、等、带、扫墓、炖猪蹄、开车、送材料、接电话这一大堆事情。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乌力图古拉是不知道怎么说,萨努娅是又陷入了沉思,乌力天扬是固执地要对付揣在裤兜里的两只手。三个人都闭着嘴,让阳光反射在腿上,胳膊上,或者鞋上。
乌力图古拉想,不能这样呀,日头跑得马儿似的,日头顾不了谁,时间宝贵呢!他就咳了一下,开口说:
“萨努娅,家里都好。你好吗?天时好,还说毛主席的话呢。军机提正连了,大学都毕业了。天赫也好……这个,小兔崽子很好,怎么能不好呢?安禾也好,念高中了。谁说不是高中?高中好。稚非更好,小东西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说,爸,我当上红小兵了,我能不能回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