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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雪中的小木屋(3)

等收拾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乌云也不觉肚子饿,看关山林睡得沉沉的,胳膊腿大伸着,被子撂到一边,乌云走过去给他盖被子。先前替关山林脱衣服时没留意,这时才发现,关山林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疤,有的凹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块肉,有的生着鲜嫩的肉瘤,像刚冒头的蘑菇,数一数,竟有一二十处。乌云像是让人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得一口气上不来,人愣在那里,心里慢慢就涌起一股痛惜的感觉,一种壮烈的感觉,一种撕裂的感觉。那个壮实的身体是陌生的,但是昨天晚上,他和她毕竟有过了肌肤之亲,毕竟实实在在地接触过了,她的体内已经留下了他的烙印。此刻,看着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乌云心里有一种剜心的疼痛,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那种疼痛化冰似的,一缕缕慢慢沁渗开来,就好像那些伤疤是长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身体上似的。乌云眼里有些潮润,愣了片刻,轻轻拉过被子,为关山林盖好,然后在炕洞里添上几块柴火,把火拨旺,再回到炕头,守着关山林,等他夜里起来闹水喝。

乌云就那么和衣坐在炕头,看一眼酒酣中熟睡不醒的关山林,发一会儿愣,再看一眼关山林,再发一会儿愣,一直坐了一宿。

第二天,关山林和乌云就打算回队了。一方面是关山林惦记着在林口休整的部队。金可阵亡之后,上面一时还没派新政委到团里,自己一走两天,上千口人马全靠参谋长和副团长张罗,心里放不下。二来乌云也惦记着学校,反正婚也结了,组织上交代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乌云不想为这事耽搁太多的学习。两人这么一商量,就决定当日分手,各自归队。

张如屏知道后赶来送行。张如屏见乌云仿佛比往日里更水灵了些,眼珠子也愈发亮了黑了,脸蛋儿也越发有了光泽,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显得妩媚动人。他就开玩笑说,小乌,你看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看我当初没骗你吧。我说老关是老革命,你跟上他,你进步一准儿不小,我这话没说错吧?

乌云不知道张如屏说的是什么,扬着脸蛋用一双俏丽的眼睛看张如屏。

张如屏睃一眼一旁的关山林,笑嘻嘻地对乌云说,你看你跟他只在一个炕上睡了两宿,你人都精神多了,再往后,还不进步得什么似的?

乌云这才明白张如屏说的是什么,一张脸立时红得活像山楂果。

邵越先前没有机会,这时也凑过来,小声对乌云说,我是该叫你首长夫人呢,叫你嫂子呢,还是叫你乌云同志?

乌云红着脸打了邵越一掌,白他一眼,说,去,别在这儿使乱。

邵越躲到一边,冲乌云嘻嘻笑着说,哎,哎,你才进步了两天,就闹起军阀作风来了,你要这样,我往后可不敢再往学校给你送东西了。

乌云知道邵越是和自己开玩笑,并不当真。说起来,自己参军以后,不管是在过去的独立旅还是现今的8团,战友中最熟识的,还要算是邵越。自己结婚,他和靳忠人,一个警卫一个马夫,硬被赶到一边,糖也没捞着吃,婚礼也没捞着参加,也是太委屈了。这么一想,乌云就走过去,拉过邵越,把一大包红枣糖梨之类的食物塞到他手中,说,小邵,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咱们是战友,咱们不兴生分,过去你管我叫小乌,今后你仍管我叫小乌。这些东西你带着,留一些你和小靳吃,剩下的带回去给别的同志们。你们都辛苦了,受累了,酒没闹上,就拿零嘴顶吧,日后有机会,我再给大家补上。又说,小邵,本来照顾首长的事该我来做,但组织要我学习,我一时不能跟着首长去,你就替我多担待点儿,让你受累了。首长性子急,打起仗来什么也不顾,你替我看着点儿他,别让他……别让他往枪子儿太密的地方冲。我在这里,就先拜托你了。

邵越本来是和乌云闹着玩,没承想引出乌云这一番话来。想到乌云到部队里一年多,一直是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心里什么也不装的,如今刚一结婚,就说了这么一番话,像一下子成熟了,心里装事了,知道替首长负担了。邵越这么一想,一下子就严肃了,心里也有了一丝怆然的沉重感。邵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首长的。有我在首长身边跟着,我保证有一百个枪子儿我也用身子挡着,半个也落不到首长身上。

乌云急得跺脚,说,你胡说什么!我挂记着他,我能不挂记着你?你不也是我的好同志、好兄弟!我不要谁替谁挡着。我不要枪子儿落到谁身上。我要你们都好好的,谁也别出事。我要你保证,下次我见着你们,你们还是你们,一根汗毛也别少了我的!

邵越愣在那里,眼圈红了,好半天才用力点了点头,说,小乌,你的心眼儿真好。

当下大家都说了一些辞行的话,关山林和乌云俩反倒没捞着机会说更多的。也是人太多,众人面前,想说的该说的都不是机会。就这样大家分了手,关山林带着邵越、靳忠人骑马回林口驻地,乌云由张如屏安排派人送回牡丹江。只是乌云有话在先,送只送到市里,到了市里她就自己回学校。这样一决定,大家就此告别,分头离开了军区。

送乌云的胶皮轱辘大车先驶出屯子,那时北满的形势好转,土匪基本上不闹腾了,路上安全,就没安排人送,大车上只坐着乌云一个人。马车缓缓驶出屯子,拐上官道,车夫爱惜着马,先由着马的性子小跑了一阵,胶皮轱辘碾得官道上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太阳很好,高高地挂在天空中,使天地间的一切都发出耀眼的光亮。官道两边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桦树在微微的小北风中抖瑟着稀薄的树叶,像是在对乌云做着恋恋不舍的告别。乌云坐在大车上,看着屯子渐渐远去,先有了一种淡淡的怅惘。她想把这种怅惘赶走,却没能成功。就在这个时候,乌云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乌云抬起头,扭过身子往后看。她看见屯子的方向,远远地出现了三个小黑点,那三个小黑点迅速变大,成了三匹骏马。她看见头一匹马上的骑手,正是高高大大的关山林。乌云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

关山林带着邵越和靳忠人两人本是走的另外一条道,但走了一会儿,关山林突然勒住了马,什么话也没说,调转马头就朝乌云离去的方向追。邵越和靳忠人也不问,跟了上来。他们追上了乌云坐着的大车,三个人三匹马,在蓝天白云之下,绕着大车转了两个圈儿。关山林披挂整齐,在他的那匹枣红色的关东大马上稳稳地坐着,显得威风凛凛。马绕着大车转圈儿,关山林的目光却始终只在乌云身上。乌云将手撑在车板上,也始终绕着圈地看枣红马上的那个人。大车继续走着,枣红马绕着大车转,大车上的人的眼睛绕着枣红马上的人转,这样两下里什么话都没说,又送出很远一程,然后关山林先打住,一带缰绳,马站住了,让大车离去。

三匹马离开了大车,朝另一条道上奔驰而去。马蹄扬起的雪粉子在空中洋洋洒洒,好半天才落尽。

乌云当天就赶回了学校,结婚的事,自然是嘴严,一个字也不曾向人透露。白淑芬问过乌云回部队做什么去了,乌云想编个谎话把事情遮掩过去,但她一向也没有说谎话的经验,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能把谎话编出来,反倒闹了个大红脸。德米聪明,在一边拦住话头子说,白淑芬你问她做什么,部队上的事情,有多少都算是机密,你一个老百姓,你问不合适。白淑芬说,我问有什么不合适,我不是部队上的人,我总还是党员吧。德米说,党员也得讲个组织纪律性,党员更不能包打听。乌云该告诉咱们的,她自己会说,她不说的,就是亲爹亲妈也不该问。白淑芬想想,德米这话说得也对,就不再问了。乌云解了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向德米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走开,去做自己的事。

乌云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和几天前离开学校时没有什么两样,白天上课时依然很用功,但是一到夜晚,等大家都就了寝,躺在床上,想着这两天的事情,自己稀里糊涂地就结了婚,嫁了人,好端端一个快乐的女儿身就失去了,就算这事不说给人家听,但毕竟自己已经是做了人家的老婆,再不是原来的自己,这事想起来,真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经过了这一场,乌云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伤感和委屈,有的只是对自己已经托身给那个人的一些淡淡的苦苦的记忆。乌云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多地想起关山林的种种事情来——他的经历,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好处和坏处。她想尽可能详细地总结一下她所了解的他。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她这一辈子,铁定是要跟着他了,她不能不了解他。乌云在整个晚上都那么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想着、回忆着。遗憾的是,无论她再怎么想,她都无法搜索到和整理齐一个她所知道的他。

她对他,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

半个月后,东北解放军总部下辖的东北护士学校来药科专门学校挑学员,乌云和白淑芬、德米作为优秀学生都被挑中了,转学到哈尔滨,作为东北解放军自己培养的医疗骨干继续学习。

临走的时候,学校开了欢送会为乌云等十几个学生送行。乌云她们向老师和同学们一一告别,别人都向远藤熏一告别,独有乌云没有找他。后来远藤熏一挤过人群来到乌云身边,把一个精美的笔记本送给乌云。远藤说,乌云君,我们认识了一年,这一年来,乌云君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真的很感谢乌云君,现在要分手,我真是舍不得。乌云君的前程重要,我也不能说挽留的话,我就送乌云君一个本子,衷心地祝乌云君前程远大。乌云不知所措,接过烫手的日记本,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然后便逃进人群中,远远地避开了远藤熏一。

12月份,乌云和白淑芬、德米到哈尔滨的东北护士学校报了到。学校重新分了班,乌云仍然学药剂,白淑芬和德米转到了护理班。战争的局势发生了显著变化,部队急需大量战场救护人员,白淑芬和德米都被选中了。乌云看到很多人都被转到了护理班,她急了,也向学校打了报告,要求调到护理班去。学校方面找乌云谈话,说她学习成绩不错,要求她仍然安心留在药剂班学习,不管学什么,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东北护士学校和药科专门学校不同,是东北解放军总指办的,学校一切均按部队编制操作,校领导和教师也全是部队上的,领导既然这么决定了,乌云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按领导的安排执行,所以乌云仍然留在了药剂班。

腊月时,靳忠人到哈尔滨来看望乌云。靳忠人是受关山林指派来的,一来给乌云送些日常用品,二来也是替关山林告个平安。关山林那时已经升为8师副师长了。关山林这人一辈子不愿给人当副职,曾经有过好几次调他到副职的岗位上,他情愿不升那一级,也死犟着不干,这次是实在犟不住了,才勉强上任,但前提是仍然带他的老8团。那个时候主力部队师一级干部大多有车了,马再用不上,靳忠人作为马夫也就失业了,可关山林用习惯了,不肯放他走,他就改行当了勤务兵。靳忠人告诉乌云,部队在冬季攻势中很忙,几乎天天有仗打,不过和入冬前不一样,现在战略上的优势基本上在我们一方,仗打得有条有理,差不多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游刃有余;后勤补给也上去了,打起来不窝火。关副师长这段时间累是累了一些,但情绪很好,不怎么发脾气,有时候还和下级指挥员开开小玩笑。比如有一次,他带着邵越、靳忠人几个师部的人去下面一个营检查工作,那个部队刚打了胜仗,正闹着庆功,麻痹了,关山林不直接进去,领着邵越、靳忠人悄悄去村口摸哨,把乏得靠在鸡窝边打瞌睡的哨兵的枪下掉,绑了起来,抬到营指挥所里去,要拿人换酒喝,臊得那个营的营长教导员恨不得踢那个倒霉的哨兵的屁股。

乌云听靳忠人说关山林的事儿,听得很亲切。乌云希望听靳忠人多说些什么。但靳忠人口笨,不像邵越那么会说。乌云想问,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好。后来乌云就问关山林有没有负伤,有没有生病。

靳忠人说,没有,关副师长很好,怎么也没怎么,就是到师里以后,不像在团里那样自由了,一般情况下捞不着上火线,前面枪一响他就骂娘,老是摔帽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一回烤火,烤着烤着睡着了,被火燎着了鞋,不过没伤着脚。

乌云愣了一会儿,就说,他睡觉时不安分,爱踢腿伸胳膊,你们多留一份心,睡觉的时候让他离火远点儿。另外,你让他别摔帽子,天寒,小心冻着。他要心里窝火,想摔点儿什么,你就让他摔别的。

靳忠人点点头,因为想着早点赶回部队,就干巴巴地问,乌云同志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就往回赶了。

乌云就把靳忠人送出学校,看着瘦瘦高高的靳忠人熟练地跨上关山林那匹失了宠的枣红关东马,一磕马肚子一溜烟儿地走了。乌云又怔怔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学校去。

那个冬天,乌云把自个儿完全拴在学习上。在新班中,她的学业仍然是最好的,即便这样,她仍然不放松自己,夜里读书做笔记直到熄灯后。学校设在一所日军留下的被服仓库里,没有暖气,一个宿舍发了一个泥炉子,煤是含硫很高的煤烟,浓浓的烟将银花纸糊裱的顶棚熏成了墨绿色。绦的纸窗一入夜便被凛冽的北风吹得呜呜作响,像鬼叫似的。乌云做姑娘的时候像是一只倦猫,瞌睡大,老也睡不够,每天早上都要人来叫。在药剂学校的时候,白淑芬和德米两人就最喜欢看乌云早上倦倦慵慵爬起来的那副样子,那个小娇娃的模样让人怜爱不够。白淑芬常常跑上去拍着乌云睡眼迷离残红懒布的小脸蛋叫乖乖。自从结婚后,准确地说,是自从守着醉酒的关山林度过了那个不眠之夜后,乌云嗜睡的习惯没有了,每天清晨都是第一个早早地起来,也不惊动别人,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洗了脸,拿上书本,轻手轻脚出了宿舍,到仓库外面的荒冈子边上坐着背书。冬天的哈尔滨,即使在早晨的时候也像一大块化解不开的冰坨子,云在天上沉凝欲堕,十天半月看不到太阳的影子。天气好的时候,满世界被疏朗溟濛的银雾罩着,大街小巷铺着清旷莹明的积雪,乌云就在这雾和雪的无声呵护下安静地读书,有时候,也用手支着腮帮子,眼睛看着远处发一会儿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