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知道自己被留在了野战总医院后急了,立刻去找干部主任,问为什么三个人来,独把她留了下来。干部主任说这是工作需要。乌云说,前边打得那么激烈,前边更需要人,我要求去前方。干部主任耐心地说,前方需要人,后方也需要人,后方都是重伤员,工作担子一点儿也不轻,你就安心在这里工作吧。乌云说,这么说,你就是不想让我到前面去。干部主任急了,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刚来就对工作挑肥拣瘦呢?我还想到前线去呢,我报告打了一百次,不是也没去成吗?我找谁闹去?乌云知道自己没了希望,怏怏地出来。白淑芬和德米见乌云眼里有了泪水,马上安慰她,说,既然这样,先在这里干着,反正仗是越打越大了,战场救护人员如今成了金子,还会大量要的,说不定明天就会通知你上前线去的。当下三个好朋友就告别,白淑芬和德米背着被包继续往南走,乌云则留在了总医院。
其实,乌云不是个喜欢枪炮的人。乌云不喜欢战争,她并不希望仗越打越大,相反地,她倒是希望这场战争能突然一天结束才好。乌云从小在兵荒马乱中长大,一家人吃尽了战乱的苦头,从心眼儿里,乌云恨透了打仗。打仗就让人无法过安宁日子,打仗还会死人伤人,而这一切都令她反感。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就是那么奇怪,你不喜欢的东西,它反而总离你那么近,你讨厌它,它却偏偏追踪着你,让你不能摆脱。乌云憎恶战争,但是这场战争却有她的三个亲人在其中,大哥巴托尔、三哥博奇、丈夫关山林。他们全都在作战部队,整天与枪林弹雨为伍,和腥风血雨做伴,这不能不使乌云担心。
乌云始终挂牵着自己的三个亲人,而在这三个亲人中间,乌云牵挂得最多的还是关山林。说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巴托尔和博奇是乌云的同胞手足,乌云从小就是巴托尔和博奇宠护着的小妹,而关山林在乌云生命的前十八年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就算他们后来成了夫妻,彼此的了解和共同生活的经历也是非常有限的,乌云甚至都说不清关山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了夫妻这个名分,他们在合江省城里的一个小木屋里共同度过了两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对关山林的依恋和担忧,就多了一分比血缘更浓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因为两人分离时间的渐长变得日益沉重和缠绵。乌云想到前线去,想到战斗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哥哥身边去,和他们在一起。既然他们都在那里,那么她也应该在那里,无论她是否憎恶或者是害怕战争,她都应该在他们的身旁。
乌云对战争的了解是从她来到野战总医院的第二天才真正开始的。
乌云留在了野战总医院,分配给她的工作是做护理员,洗绷带、蒸煮器械、倒屎倒尿、做杂活、帮老护理员照顾伤员。野战总医院送来的全都是重伤号,有的被打废了,有的子弹或弹片还留在身上没来得及取出来,送来时大多支离破碎。乌云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完全被吓坏了。病房里躺着的那些伤员,要么昏迷不醒,像一截截木头似的躺在床上,醒着的大多都在叫唤着,轻一声重一声,声音瘆人得很。而且,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成形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要不就是身上什么地方炸开了大洞。
有一个小号兵被汽油弹烧得几乎成了一截焦炭,他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声不吭,几乎让人看不出那截乌黑的焦炭曾经是一个血肉之躯。乌云愣了好半天才在小号兵的床边蹲了下来。她在他那张皲裂成大烟土色的脸上找到了两个洞。因为有太多的眼白,她知道那是一双眼睛。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让她心里感到一阵抽搐。小号兵烧得完全没有形状的嘴巴动了动。乌云把头倾下去,贴近他。她听见他微弱地说,大姐,给我说两句话吧。乌云不知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把一只手颤颤地伸出去,想去握住小号兵的手。有一个护理兵正在给一个伤号换药,见状大吼道,别动!护理兵冲过来对乌云说,你疯啦,你想要他的命呀!看见乌云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护理兵换了一种口气,说,他烧成这样,身上一滴精血都没有了,你一碰他就往下掉肉,他就疼,他一疼就打滚,一打滚身上的肉就往下掉,掉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明白不?你不能碰他,你就给他说几句话吧。
这以后的两天时间里,乌云一有空就到小号兵的床前来陪他,给他说话。病房里满是焦灼的血肉味。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和被抬进来。有人不声不响,有人大声地骂人,有人死去活来地呻吟,有人在昏迷中高声喊叫着冲呀!乌云说话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湮没了。她只是在那里徒劳地说着。小号兵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眼白过多的一双眼睛像两个洞一样睁着。有一阵子他似乎安静地睡着了。但其实他并没有睡。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大姐,你的声音真好听。乌云听了说不出话来,就又想伸出手去摸他。但是手伸出去僵在半空有好半天落不下去,知道不能摸,一摸他就掉肉,后来把手缩回来,去捡床单上的一粒炭屑,捡了好半天都没捡起来。
就算这样,乌云陪小号兵的时间仍然是很有限的。总医院住的全是重伤员,不是重伤员到不了这里。重伤员都需要照顾,给他们换药,替他们擦洗、翻身、喂饭、照料他们大小便,干完这些还得抓紧时间洗大堆血糊糊的绷带和床单。乌云整天忙得像什么似的,头发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伤号们都是战斗英雄,战斗英雄脾气都不大好,一疼一躁就骂人,逮住什么人骂什么人,逮住什么事骂什么事。也有不骂的,不但不骂,什么话都不说,整天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似的,这反而让乌云心里更难受。乌云倒是希望他们骂,怎么骂都行。乌云就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伤员。乌云说,你说点儿什么吧,说点儿什么都行,你要愿骂人也行。你骂,你骂心里就畅快些了,你别这么憋着,憋着难受。乌云已经习惯了。她已经习惯了充满血肉味的焦煳味、支离破碎的人体和粗野的叱骂。她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身边全是被战争改变了形体和命运的生命,以及由这些生命触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响动。她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和思维在这个环境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像风一样无声地走动,却深深地感到无地自容。
到第四天的时候,乌云用一床白被单把小号兵裹了起来,让人把他抬走了。小号兵死了。他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动弹一下,两个眼白过多的黑洞依然那么睁着。乌云在把他裹起来的时候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摩了他一下。她想她这个时候可以抚摩他了。她指头触摸到的肢体已经完全没有弹性了,干涩涩地和一截真正的木炭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没有往下掉肉,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肉可以往下掉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肉了。乌云说什么也不让别人动小号兵,她坚持要自己亲自把小号兵抱到担架上去。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把小号兵抱到担架上去了。
乌云最终还是上了前线。
几天以后,总医院送来一位师长,是2兵团炮纵的,被飞机炸弹炸伤的,送到医院后,医生一看,说腿保不住了,得锯掉。告诉师长,师长说锯吧,上半身给我留着。只要能坐,能坐我就还能指挥部队打仗。于是立刻手术。乌云被临时拉进手术室帮忙做麻醉。院长说人手不够,你学药理的,懂麻醉。其实所谓麻醉很简单,也就打一针奴夫卡因,一针杜冷丁。乌云从来没有进过手术室,没有临床经历,只知道截肢是把坏死的肢体部分拿掉,不知道锯是真锯。看着两个医生撸起衣袖,先用手术刀把腿上的脂肪和肌肉切开,用止血钳子夹住血管,再用剪子把附近的脂肪和肌肉剪去,留出工作面,接下来就用一把钳工用的钢锯,沿膝盖以上刷刷地锯起来。先一个人锯,锯得满头大汗,然后再换一个人。乌云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她不知道截肢就像木匠锯木头一样,也不知道原来人的骨头竟这么难锯。一握粗细的股骨,竟然锯断了三根锯片。乌云目瞪口呆地站在手术台一旁,被那个场面吓得心惊肉跳。她恶心得直想呕吐。那一刻她想到了关山林。她想到了关山林怎样在冲锋的时候把头上的帽子摔到一边,不顾一切地抱着机关枪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她想到一颗炮弹是怎样在关山林身边爆炸,把他掀到天上又落了下来,然后关山林又怎样拖着一双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腿在泥土中爬动,去找自己被掀掉一半的脑袋。有好几次乌云都把躺在手术台上那个钢牙咬得嘎嘣响的师长当做了关山林,差一点儿就扑了上去。
乌云的承受力完全崩溃了,手术一结束她就去找了政委。她坐在政委面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要上前线。你让我上前线。
乌云终于被批准上前线了。乌云到前线时正赶上锦州攻坚战打响。乌云跟着一支救护队冲进被炮火轰成一片火海的锦州城。这个时候,乌云已经知道关山林的8师也在攻击部队中,而且已经冲进了城。乌云甚至还救起了一位8师先头团的战士。那个战士腹部受了伤,脸色苍白地躺在一堆冒着黑烟的沙袋的后面。乌云利索地用刀挑开他的衣服,用急救包填住他的肠子,包扎好,把他扛上担架。乌云问那个战士知道不知道关山林。战士说知道。战士说打锦州女中的时候他就是从关副师长身边冲过去的。他听见关副师长正在对他们团长吼,别跟狗日的耗!把炮调上来轰狗日的!乌云由此知道了关山林还在,关山林还活着,他甚至活得完好无损。乌云的一颗心一下子落到肚子里去了。那一刻,她的腿软得几乎站立不起来了。
乌云在两天一夜的战斗中出了十几趟城,都是护送伤员出去的。后来用不着出城了,战地救护队把急救帐篷迁进了城,人也分开了,一个救护员带一副担架,哪里有战斗往哪里冲。原则上是先往下抬伤势重的,伤势轻的就地包扎,然后叫伤员在原地躺着别动,等着担架空闲了再把人抬下去。乌云领着两个老乡满世界跑,两个老乡是支前队的,都年轻,是表兄弟,跑得气喘吁吁。乌云记不清自己救下了多少伤员,发下来的几十个急救包全用光了。急救包没了,就找来一床被单,用刺刀裁成几十条,就急用。两个表兄弟在家时就参加了保安队,仗也打过一些,先看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兵来带他们,模样不到二十岁,心里就有些小看,暗自嘀咕这回铁定要被这位年画上人儿似的大姐拉了后腿。谁知乌云进城时跑得比他们还快,全然不惧飞来飞去的流弹,看着伤员就往前扑,经常是他们俩还在喘气,她就为伤员做好了紧急包扎。还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地堡里发现了一个伤员,伤员在里面呻吟,洞口被炸塌了,熊高马大的表兄弟俩进不去,急得什么似的。后来还是娇小玲珑的乌云钻了进去,一点点儿把伤员移到洞口,再把他顶出来。这以后表兄弟俩就服了乌云,知道她不光战场救护技术好,还是个不怕死的角儿,两兄弟就时时表现出对乌云的信赖,乌云说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乌云说走就走,三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很团结。
乌云到处打听8师,到处打听关山林。有人不知道,有人知道,还说看见了,说半个时辰前还在什么地方打着呐。乌云听了就带着表兄弟俩朝那个方向去。但是锦州城太大,道路四通八达,战火又让城市变成了一座辨别不清方向的迷宫,参战的部队又多,二三十万人一下子拥进了城,再加上几十万地方部队和支前队,满城都是部队,满城都是人,哪儿响枪人就往哪儿拥,战斗越是激烈的地方部队越是拥得起劲,几十万部队,乌云又到哪儿去找8师,到哪儿去找一个光着脑袋抱着机枪往前冲的关山林?实际上,乌云和关山林两人根本不可能见面。关山林的部队打的是城西,而乌云虽说是从城西入的城,但她找关山林心切,不辨方向,人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城北,两下完全是南辕北辙。乌云并不知道,仍然继续打听,而且每救下一个伤员就先问人家是哪支部队的,当然不是8师的。乌云开始有些迷惘,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伤员,怎么就再没有一个是8师的,难道8师突然之间消失了?后来她反而有了一种释然。她自己安慰自己,心想,没有8师的伤员更好,这说明8师没有碰到恶仗,即便关山林急得跳脚,没有恶仗,他的安全系数总是多得了一分。
锦州战役结束的那天傍晚,乌云已经累坏了。在护送伤员下去的路上,她好几次摔倒了,有一次她甚至摔倒在一具死尸身上。救护队的人都很累,甚至比战斗队的人更累,战斗队打一阵还能换下来休息,他们没有时间休息。战斗刚结束,救护伤员的任务更重,他们得抢着把那些伤员往下送。但送着送着就发现出了问题,有好些伤兵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等抬到目的地,昏迷不醒的伤兵却睁开了眼,跳下担架活蹦乱跳地跑掉了。开始救护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攻击锦州的部队经过连续多天的激战,人已累得非常疲劳,战斗一结束,许多战士什么也不顾,在尸体纵横的战场上倒头便睡,担架队上去后,一看血泊中躺着的是自己人,一摸鼻子还有气,二话不说就往担架上搬。有的战士睡得死,抬到地方才醒来,有的迷糊着,知道有人抬,眯眼看看,合眼再睡,等到了地方,人也睡得差不多了,自然跳下担架就开溜,气得抬担架的老乡大闹情绪。政工干部马上就给担架队的做思想工作,说战士们打了那么多天,都是几死几活了,那是累坏了,也不是故意赖咱们抬的,咱们应该理解嘛。这么一说,担架队的才不闹情绪了。
那天晚上,乌云和表兄弟俩组成的救护小组仍然穿行在锦州城的城北一带,在坍塌的楼房和废墟之中寻找着遗漏的伤员。他们来到观音庙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乌云突然站住了,停在那里朝城西的方向看。表兄弟俩不明白乌云是看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和乌云很熟了,他们甚至已经很信赖很喜欢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兵了。他们见她站下,也站下,什么也不说地就站在她的身边。
锦州城在那个时候燃烧得正旺,满城的大火在夜风中彼此呼应,像一条首尾相接的火龙,城市在大火中如同白昼一般。乌云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绷带的包袱,腰里别着一支美制柯尔特六发装手枪,衣襟上满是发硬的血迹,大火映红了她,也映红了站在她身旁的表兄弟俩。乌云的脸蛋因为硝烟、烈火和夜风的缘故显得红扑扑的,一双丹凤眼也由此熠熠闪烁。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朝城西看着,心里充满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