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在指挥所里,早就五内如焚了。关山林摔了帽子,亮出热气腾腾的光脑袋,衣扣一溜地拽开,困豹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乒乒乓乓地摔打东西,把挡道的参谋推得东倒西歪。关山林要打硬仗的渴望和遇到硬仗时的兴奋早已被久攻不下的烦躁和耻辱替代了。纵队司令员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司令员说,关山林,你到底能不能打下来?你要打不下来别充硬汉,言语一声,我立刻换人上!关山林撂下电话,哆嗦着嘴唇,脸色都变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青年军他未必就不是娘生的,他就比老子多出一个头来!他就是多出一个头,我也要把他活活咬下来!关山林一脚踢翻面前的一只手榴弹箱,大声说,参谋长,把胡至杰撤下来,换二梯队上!吴晋水在一边说,老关,这回我上。关山林说,行,让28团和29团同时上,特务团做接应,你我各领一个团,从两头往里打。这回要打不下青年军,不要说9师在纵队首长面前抬不起头,我关山林头一个找块石头撞死!老袁你带特务团,你在家里守着。袁正芳说,师长还是你在家里守着,我和政委上。关山林豹眼一瞪,说,你狗日的存心抢我?袁正芳见关山林动了性子,知道争也没用,人家是一号首长,人家说了算,便闷闷地不开口。关山林又说,老袁你也闲不下,你去给我们收集点儿火焰筒和手榴弹来,越多越好。你再把特务团看住,你看我们僵住了,你就带人往上冲,踏也要把狗日的207师踏平了!
关山林提着一支冲锋枪赶到28团阵地时天已大亮。28团团长屈高阳一见关山林就匆匆迎上来,说,师长,咱们怎么打?关山林不说怎么打,问屈高阳,你手上有多少重炮?屈高阳说,榴弹和加农没有,82和60有不少,27团还留下三辆能用的坦克。关山林说,炮弹呢?有多少炮弹?屈高阳说,三五百发总有。关山林说,你先让人把炮弹全打光,一发不剩。屈高阳就让团参谋长去执行。一会儿炮就响了,一发发直往敌营里飞。关山林说,组织几支重火力队,专门负责解决敌人的坦克炮,部队以连为组,每组负责一栋房子,用榴弹轰!用火焰筒烧!用炸药炸!一个点一个点地干,把东大营所有的房子都给我炸平!屈高阳听得直点头,听完之后就下去布置。
28团打响的时候,吴晋水领着29团也在另一个方向打响了。一时间,整个东大营一片轰鸣,一片火光。关山林亲自率领28团步步为营,沿着军营的外围一栋房子一栋房子打,拿榴弹筒轰,用火焰喷射器烧,使炸药包炸,解决了一栋房子,再往前继续打。重火力组事先就瞄准了对方的坦克炮和平射炮位置,凭借建筑物的掩护抵近了,用集束手榴弹一顿狂轰滥炸,炸不哑炮,炮手也被震死过去了。就这样,很快就把硬胡桃似的敌营建筑群堡垒的外围砸开了。
207师虽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铁师,但何曾见过这种又刁钻又泼皮的死缠滥打法,眼见得阵地在一寸寸失守,连环堡似的亡命屏障被撕得千疮百孔,对方又是以连为单位各自为战,自己的坦克堡垒又多数被炸哑了,守在建筑物里分明是等着人家来连锅端了,血性的207师便组织起一支敢死队来发起反冲锋,决意把进攻的部队赶出兵营。猛烈的枪炮声中,只见一大群手持冲锋枪、卡宾枪,怀里抱着机关枪的青年校尉军官从兵营的中心建筑群中冲将出来,直扑28团的进攻阵地。
关山林早防着这一手,先就准备了一支预备队,见对方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急令打突破的部队撤下来,令预备队迎上去。预备队也是心狠手辣的,先把距离拉得开开的,胡乱放着散枪,诱着青年军的敢死队远离自己的支撑,又使用几具火焰筒,绕到敢死队后面,尖啸似的几声响,在敢死队身后布下几条火龙,将人封锁在外面回头不得,那时才轻重火力一起开了火。青年军的敢死队以为打的是零散作战部队,没想到这里还埋下了一支伏兵,支持不住,欲想抽身,身后早已是一片火海,回头不能了。只见密集的弹雨之中,那些青年军官们一个个扭曲着身子倒下,也有被燃着火的汽油裹住了的,伸着手臂在火阵中东跌西撞。
关山林见对方炸了阵,下令部队发起冲锋,他自己则提着一支装满子弹的苏制波波斯43式冲锋枪率先冲了上去。邵越端着一支美制7.62口径MIA1卡宾枪,并不射击,只拿一双眼睛东睃西瞄,兔子似的在关山林前面蹦跳,拿身子把关山林挡住。
关山林老是被邵越挡了道,奔跑得不顺畅,烦不过,就拿脚去踢邵越的屁股,说,你狗日的拦我的道干什么?!
邵越被踢疼了,急了眼,回过头来冲关山林喊,你一师之长,你就知道冲在前面图痛快,你还踢人家屁股,你哪里像当师长的!
关山林平时还容得商量,这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脚将邵越踹出老远,吼道,老子就是这样的师长!你要再敢挡老子的路,老子就照你的屁股来一枪!
关山林一边说一边抠动扳机。关山林当然不是对邵越,他是打那些敢死队。一看关山林射击的架势,就看出是一个地道的老兵来了。若是新兵,激战时,手中要有一支快慢机,准是一匣子连发,一搂到底的,打的是气势,打的是壮胆,打的是痛快。关山林不,关山林打的是点射,少则两三发一个点,多则四五发一个点,不求张扬,要的是个准头。枪指处必有目标,枪响处必定倒人,而且是在奔跑中射击,凭的是手法和感觉。换匣也快,最后一发弹壳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左手拇指已经按住了退匣钮,空弹匣借势自动脱落,右手早已摸出新弹匣,擦着落下的空弹匣就拍进匣仓里了,就势一带枪栓,子弹就顶入枪膛了,此时空中飞舞着的那粒弹壳才落到地上。这种射击架势,说起来有个过程,做起来却只是眨巴眼的工夫,就是射击时的那个声音,也能听出一种意思,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是有张有弛,有节有奏,不显山不露水,不拖泥不带浆,老到、阴毒、从容、直接,全是一种技巧、一种性格、一种气质。关山林就这样,像一头绷紧了肌腱的豹子,在火海中跳跃奔跑,怀中的冲锋枪点射不断,将一个又一个207师敢死队的队员打倒在自己脚下。
阵地上子弹四处横飞,关山林的裤腿衣袖不断被穿出窟窿来,冒出一缕青烟,又很快熄灭了。炮弹和手榴弹的弹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把他一脸的胡子削出一道道的槽,他却全然不觉似的,只知道在火阵之中奔跑、跳跃、射击。他就像一块黑糊糊沉甸甸的陨石,在阵地上飞速通过,而那些擦身而来的代表着死亡的子弹,只不过是陨石四周飞舞着的美丽的星星。
28团的指挥员看见他们的师长如此矫健,一个个血都涌上了脑门儿,直往前冲。207师打反冲锋的三百来名敢死队员,不出一顿饭工夫都做了冤死鬼。28团预备队冲得狠,一时刹不住脚,一下子就冲进了中心建筑群。207师残余之敌此刻只能做困兽斗,把所有的火力都搬出来封锁前进的道路。28团的战士也猛烈还击,双方的人成片成片往下倒。
关山林趴在一堆冒着热浪的废墟上,大喘着粗气。他知道这便是最后时刻了。他回头声嘶力竭地冲邵越喊,叫号兵吹号!调特务团上来!
邵越听关山林那么喊,便提着枪转身猫腰跑开去找号兵。
袁正芳带着特务团上来时,敌营中心建筑群后面也开火了,那是政委吴晋水带着29团打上来了。关山林听得真切,一双豹眼瞪得往下滴血,使丹田之气吼道,冲锋!把狗日的锤平!吼罢,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扬着手中打烫了的波波斯式冲锋枪往前扑去。
那颗炮弹就是那个时候在关山林身边炸响的。那是一发82毫米口径的坦克炮弹,是那种弹头里填充了高效炸药的专打散兵的爆炸弹。炮弹是从兵营中心一辆残存的坦克上发射出来的,因为是平射,炮弹飞出炮口不到一百米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
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关山林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关山林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乌云是在励家窝棚受的伤。
那是廖耀湘兵团被最后打散的地方。
廖兵团先是企图向北退回沈阳。东野5纵和6纵已先期赶到,在姜家屯、二道河子一带摆出强大的品字形阵地,将廖兵团向沈阳退却的铁路和公路全部堵死了。廖兵团欲退不得。东野各路纵队纷纷赶到,采取渗透穿插战术,揳入敌阵,战斗在廖兵团腹部各处打响,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打散了。廖兵团的官兵像遭了雪雹打击的羊群,惊惶失措地到处乱窜,东边炮响就往西边跑,西边炮响又往东边跑,浪头似的忽东忽西。田野上、村庄里,到处是胡撞乱窜的散兵。解放军战士、后方的医生、护士、炊事员、宣传员、民工,无论男女全都投入了抓俘虏的战斗,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棍子扁担,连棍子扁担也找不到的,就赤手空拳抓人。乌云一气抓了二三十个俘虏,抓住了押往集合地,返过头来再去抓。开始是几个人一道,男兵和女兵分了组,到后来就跑散了,乌云独自一人去抓。
乌云在一条小河边捉住了一个躲躲藏藏的老头,一问,老头竟是49军郑庭笈的少将高参。乌云高兴坏了,押着高参就往回走。走到一个村庄前,听见村里有人喊站住,有一个穿着廖兵团军官服装的人没头没脑地跑出来,后面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在追。军官空着手,解放军战士拿着枪。军官跑得快,解放军战士眼见追不上。解放军战士远远看见乌云,就喊,截住他,那是个当官的!乌云一个机灵,就把手中的卡宾枪举起来,冲着那个奔跑着的军官尖声喊,站住!军官抬头看见了乌云,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乌云喊,不站住我开枪了!军官站住了,手往怀里掏着。乌云不知道他掏什么,心里一慌,就开了枪。子弹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军官的脚边,军官却扬手丢了一枚瓜型手雷过来。乌云没有战斗经验,不知道那黑糊糊的家伙是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远处那个解放军战士急忙喊,快趴下,是手榴弹!乌云听了才明白,连忙趴下。手雷在这个时候已经爆炸了,把乌云重重地一掀,她就失去知觉了。
乌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急救队的病房里了。乌云受了伤,但不是皮肉伤。乌云没有被手雷的弹片击中,击中乌云的只是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泥土块。据急救队长说,乌云被人送回来时,整个人就像泥猴一样,给她洗了个脸才认出她是乌云。急救队长原来是作战部队的教导员,受了伤,落下残疾,才转到急救队来的,对打仗很熟悉。急救队长说乌云,简直是奇迹,手雷就丢在你身边不远,周边又没有障碍物,而你却完好无损,不是奇迹是什么。急救队长告诉乌云,那种手雷是奥地利生产的,样子像小甜瓜,所以叫瓜雷,使用的时候保险销往外一拨,身上一磕,丢出手,七秒钟以后就爆炸,别看只拳头大小,个头不大,炸开后能产生四五十块弹片,有效杀伤面积为二十米。是不是恰巧丢向乌云的那枚手雷威力就要小些呢?当然不是,它的威力并不小,可以说威力发挥得很正常,因为乌云抓住的那个俘虏,就是49军郑庭笈的那个少将高参,他就被炸死了,炸得脑浆四溅。乌云后来觉得有点儿可惜。急救队长瞪眼道,这种险事,人家万幸还来不及,你还说什么可惜的话,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急救队长本来是顺口说说的,谁知乌云就感到头真的有些隐隐地疼,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置放到脑袋里面去了。
急救队里都是救护兵和抬担架的民工,医生只有一个。医生很忙,忙着在帐篷里开刀取子弹缝合伤口。医生匆匆忙忙过来给乌云检查了一下,翻翻眼皮子,敲敲脖颈,说,是轻微脑震荡,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急救队长就吩咐乌云休息,实在休息不住,就在驻地帮助做点儿洗绷带烧水之类的轻便活儿。但乌云不干。乌云要到战场上去。乌云说,我是团员,我不能泡病号。
乌云硬从床上撑起来,谁也拦不住。急救队那时接到命令赶到大黑山6纵的阻击阵地上去救伤员,乌云也带着一副担架上去了。乌云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一连抬了九十几个伤员下来,累得天昏地转,小辫上都往下滴着汗,有两次还恶心得直想吐。乌云把这一切都遮掩住,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当然,乌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将伴随终生的头疼病种植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乌云不知道,那就是关山林负伤的事。
辽西战役全部结束之后,乌云所在的急救队也奔往沈阳去了。这个时候,沈阳的战役已经全部结束了,周福成的十三万守军全部被歼,沈阳已经解放了。乌云他们是坐着一辆美式十轮卡车从西城进城的。就在他们进入市区的时候,一辆道奇车与他们的车擦边而过。那辆道奇车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急吼吼的,转眼就消失了。乌云和几个女兵当时正在车上大声唱着一支歌,她们因为进入东北最大的城市而兴奋不已。唱着歌的乌云不知道,在刚才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那辆道奇车上,正躺着昏迷不醒的关山林。
关山林当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关山林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以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身上至少留下了十几块弹片,全身血肉模糊,腹部被炸开了,左手肘关节被炸得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最重的伤是左颞颥处,有一粒弹片切掉了他的半只耳朵,从他的左颞颥钻了进去。
邵越把关山林从硝烟弥漫的血泊中抱起来的时候以为关山林已经死了。邵越号啕大哭起来。邵越尖着嗓子喊,师长!师长你把眼睛睁开!你把眼睛睁开呀!
部队那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兵营的中心建筑。28团团长屈高阳吊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跑回来摸关山林的鼻息。他摸了一把朝邵越吼道,你号个屁!他还有气,快找人来把他抬下去!
关山林在自己师里得到了急救,并做了第一次手术。纵队司令员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吴晋水,老关怎么样?有危险没有?吴晋水抹了一把汗说,不知道,正在救护。司令员说,你给我把他救活,你要救不活他我就撤了你的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