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也没胃口吃饭了,披上棉大衣就往外走。乌云见状,连忙搁下碗,一步不离地跟着关山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关山林开始策划返回部队的事。
关山林这人是犟牛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上天的事他也做得出来。乌云见他的架势,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说,你伤还没全好,你别给组织上找犯难的事。关山林拿眼瞪着乌云,说,什么找犯难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我回部队是正经事,你少给我掺和。又说,我告诉你,你嫁给我做老婆,那是组织上要我帮助你进步的,你要有革命觉悟,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你支持我,你就是革命的老婆,你要拉我的后腿,你就不是革命的老婆,你就不革命了。
乌云还是头一回看见关山林冲她发脾气。关山林说的又全是道理,当下乌云再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林把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做到底。
关山林计划的头一步是找院长,连说好话带摆架子地要出院。院长给关山林做了检查。伤口确实是愈合了,只是这种大面积的火器伤,一腔血都流淌光了,即便伤口好了,也需要有个调养过程,让血慢慢地长回来,否则弄不好就有复发甚至伤口绽裂的可能。院长说,得休养一个时期。关山林说,养就到部队上养去,在你这儿我是病号,在部队上我是首长,我那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省得在你这儿,一个丫头片子都敢折腾我。院长吓了一跳,说,长官,你这话重了。你是解放军,敝院虽说不归贵军领导,医务人员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会出现折腾你的事呢?关山林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尽往疼处扎,还不许叫。院长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好笑,想解放军这么大个官,一发炮弹下来,把人都炸得没有形了,人抬来医院时,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阎罗殿,手术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没有哼一声,却怕打针。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能笑出来,只说,你要走,回贵部去,也行,只是你们的上级有交代,说一定得把你彻底治疗好,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走吃罪不起。
关山林做到了这一步,就完成了他最先的预谋,接下来就是对付组织上。关山林原来想假借院方同意出院的话来说服组织上,但是局势发展很快,他所在的纵队已经离开沈阳入关了,此刻正在围困北平,联系是绝不可能的。东野总部倒是留有后方办事机构在沈阳,于是关山林就去找总部的办事机构。总部的办事机构说,这事我们管不了,要么医院直接送你回部队,医院不同意你就得待在那里,擅自离开医院就和逃兵的性质一样。关山林说,医院同意了。对方洞悉一切的一笑,说,那你还找我们干什么?你不用找了嘛。关山林被揭穿了,脸上挂不住,发火道,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你才参加革命几天就摆资格?你是坐在这里,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我早一枪毙了你。
关山林没有讨到通行证,气呼呼地回来了。但关山林不罢休,罢休就不是关山林了。关山林有另外的办法。他把邵越招到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落了锁,然后要邵越坐,然后十分亲热地和邵越拉家常话,拉得天上地下,八竿子打不着边。
邵越发觉不对,就说,师长你别兜圈子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你这样不白不黑的,闹得我提心吊胆,心里没有着落。
关山林嘿嘿地抠着光脑袋笑,说,小邵你这么说,我就不兜圈子了,我就直说了。你去帮我找医院。你去找医院,就说组织上要你把我接回部队上去。
邵越说,这怎么行,这不成了撒谎吗?
关山林说,这怎么是撒谎?这要分情况。情况不一样,就不能一概而论。再说,有的谎还是可以撒的嘛。
邵越说,不行,你这说法没道理,我从没听说过有的谎不能撒,有的谎能撒。我不撒谎。
关山林朝邵越移近了些,黑着脸说,我平时待你怎么样?我平时待你不错吧?三打江临那会儿,你说你想打仗,我不是也让你去了吗?你想打仗我就让你去,我不也撒了谎吗?
邵越不进油盐,说,那是那,这是这,不是一回事。
关山林虎了脸,说,你别那这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邵越坚定地说,我是党员,党员要坚持原则性。不去。
关山林霍地站起来,把大衣一摔,说,你原则个屁!你知道什么是原则?部队眼看要打大仗了,我一个当师长的,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肉,我这叫什么原则?
关山林发着火,看邵越还在那里坐着,就说,你给我站起来。
邵越刷地站了起来。关山林上去,一脚就把椅子踢倒了。
邵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说,你这是耍军阀作风,你不是师长。
关山林在屋内大步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邵越面前,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说的,我不是师长,那你给我走。从现在起,我不要你了,我换人。
关山林说罢,摔门就出去了,留下邵越一个人在屋里落泪珠子。邵越落了一会儿泪珠子,把脸擦干了,就去找关山林。关山林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那副架势,是有没有谁批准撒不撒谎他都要走人,立刻就走。
邵越斜着身子站着,嘟着嘴说,首长,我去说。
关山林头也不抬地说,你说什么?
邵越说,我说组织上要我把你接回部队上去。
关山林哼了一声,说,你爱说不说。你说我走,不说我也走。
邵越说,我说。
关山林停下来,转过身来看邵越一眼,脸上立刻就有了笑,走过去扶住邵越的肩,亲热地说,小邵你这就对了,你这就对了嘛。你这样做就是好同志、好兄弟,你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看你是很理解人的嘛。
邵越本来就很委屈,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关山林说,小邵你别哭,你哭什么?你说了就对了嘛,你对了还哭什么?
邵越一边哭一边抽搭道,那你还是不是师长,你说你是不是师长?
关山林说,怎么不是师长?我怎么不是师长?我不是师长,我还能是什么?
邵越说,那你还要不要我,你说你要不要我?
关山林听后呵呵地笑着说,我怎么不要你,我当然要你,谁说我不要你了?我说了吗?这不是扯淡嘛。
就这样,关山林完成了他当逃兵的所有计划,拿到了医院开出的出院通知单,当然还有一大包生肌和消炎的药。没有人阻止他,实际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医院是地方医院,管不了他;总部的那些年轻的政工干部太嫩,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乌云是革命同志,是老婆,应该支持他;邵越倒是和他一样犯犟,但关山林不怕,他有办法对付,他不还是他的师长吗?关山林就这么一意孤行地完成了他的逃兵计划,从从容容地做好了返回部队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事,就是和乌云分手了。
乌云当然不能跟关山林一起走的,乌云有自己的部队。乌云的任务只是在他临死前见他一面,到后来他没有死,就换成照料他养伤。现在他的伤已经养好了,用不着再养了,他要返回自己的部队了,乌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再度的分别使乌云很难过。那两天乌云怅惘且忧郁,也不说话,也不唱歌,只是时刻地守着心情舒畅的关山林,拿一双湿润的黑眼睛一刻不歇地罩住他。关山林当然也是不情愿乌云离开自己的,两人认识三年了,结婚也有一年多了,但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连婚前带婚后,满打满算也就五六次。不管乌云怎么想,关山林自己就有些烦躁。要是乌云不出现,要是关山林不和乌云结婚,这种烦躁也许就不会时刻地袭来了,就会来得迟一些、淡一些,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这种样子和滋味。关山林是真心地喜欢和看重乌云的,他说不出什么是爱,他对乌云从来没有说到过这个字。他只是觉得她对他很重要,简直太重要了。但是对关山林来说,这种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他是军人,对于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战争,是战争中需要的勇气、力量、谋略、胆识、决断、武器、兵力、搏击和胜利。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一个职业军人倾心和自豪的了。在荣誉感的光环之下,儿女情长实在是太柔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有的时候,它甚至有些让人感到自己的琐碎和卑微。作为一个军人和一个男人,关山林处在两难之中,而这两种身份都让他得到了荣誉和自信,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种身份的。
关山林用一种坚定的口气告诉乌云,她先回到她所在的急救队去,等他回了部队,他会设法把她调到身边,即使师里不行,纵队总是没问题的。
乌云听了关山林的话,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对于关山林的安排,她不会说什么。她不会认为那有什么不对,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意见。她只会点头,小鸟依人般温柔地点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关山林皱了皱眉头说,你不能光点头,你不能光看着我,你光点头表示心里没有通,你光看着我表示你有意见。你有意见,心里没有通,就是有抵触情绪,再点头,再看着我,就是违心。你不能违心,违心你就不是我的女人。
乌云仍然看着关山林。她看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种灼灼逼人的东西,是要定了她的支持的。她知道他要的支持不是小鸟依人,不是轻轻,不是温柔,也不是刻骨铭心,而是坚定不移的鼓励,是扭着秧歌,唱着进行曲,锣鼓喧天地把他往前方送。他要的就是这个。乌云动了动嘴唇,鼓足了劲儿,却怎么也说不出关山林要的那样东西来。
关山林明白过来了。关山林一点儿也不烦躁,相反的,他笑了起来。关山林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我这次回到部队上去,我又要发疯了,我又要打仗了。我发疯,我打仗,不知道那些枪子儿,那些炮弹,它们会不会关照我,会不会和我一样发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乌云的眼圈红了。乌云不肯说出来,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关山林站了起来,走向乌云,把手伸出来,伸向乌云,让她抓住它。然后关山林一使劲儿,把乌云从凳子上带起来,带着乌云,他们走出了病房,走到了屋外。
刚下过两场大雪,户外一片洁白。关山林和乌云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两个人立刻被一股新鲜的空气笼罩住了。
关山林鼻孔里喷着白气,伸出胳膊,眯着眼,指着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那一轮红日,问乌云,那是什么?
乌云被阳光照射得有些头晕目眩。乌云伸出一只手,在眉梢上搭了个凉棚,看清了关山林手指的方向,说,是太阳。
关山林兴奋地说,对呀,那是太阳。关山林把身子转过来,朝着乌云,用一副肯定的口气对她说,那是太阳,我也是太阳。你见过太阳躺下不干的时候吗?你听说过太阳再不升起的时候吗?太阳会落下去,还会升起来;你让它升它升,你不让它升它也会升。我也会落下去,我还会升起来。今天把我打下去了,明天我照样能再升起来!
阳光和泪水迷住了乌云的眼睛。乌云拼命睁大眼睛。她不想在此刻让泪水迷住了眼睛。她想仔细地看清他在阳光中的样子、太阳的样子。乌云想,他说得多好啊。乌云想,他被一颗坦克炮弹击中了,身子炸烂了,血淌光了,死过去了,又活回来了,那是她多大的福分哪。现在他活了过来,活得精神勃勃,他升起来了,想要急迫地返回部队去,回到战场上去,回到天空中去,那她就依了他,让他回去吧。
分别的头一天晚上,关山林和乌云睡到了一起。
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一直住在一个病房里,但并不睡在一张床上。乌云始终睡在地板上。他们只不过是一个伤员和一个护士而已。
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
关山林在拉熄电灯之后抱住了乌云。关山林说,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
乌云有些伤感地说,你要是一直就这么伤着就好了。你要是一直伤着,我就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们就用不着分别了。
关山林拿胡碴在乌云娇嫩细腻的脸蛋上蹭着,很肯定地说,有机会的,这样的事有机会的。
乌云慌乱中用手捂住关山林的嘴说,不,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不要这样的机会!要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见着你!
关山林不说话,一双大手在乌云光滑结实的身子上抚摩着,一心只想要施展他积蓄已久的力量。
乌云的身体在轻微地发着抖。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关山林宽厚的胸怀里。她感到了他令人炫目的热情和摧毁性的威力。
关山林在黑暗中说,乌云。
乌云把冰凉的嘴贴在关山林的耳边,轻轻说,你要想怎么,你就怎么好了。任你怎么都行。
关山林听了,纵身而起,挥师而上,整个大地在他强悍的摇撼之中地震般地晃动起来。
乌云躺在那里,在摇荡之中,她心疼地伸出一双圆润的玉臂去阻止关山林。乌云在黑暗中喘息着说,别,你别太使劲,你的伤还没全好。你要想得厉害,就让我来。
那个时候,病房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1948年的冬天出奇地暖和,也许因为战争的灼热,飘落下来的雪花在还没有接近地面之前就融化掉了。入冬以后,东北境内只断断续续下过几场小雪,这是1948年的头一场大雪。铜板大的雪片无声地舞动着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将大地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雪光如莹,整个世界圣洁得没有丝毫污染,除了满天飞舞着的雪花,除了黑暗的病房中那一对水乳交融的壮士娇女,整个东北都在沉睡着。
关山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邵越走了。当他们头也不回地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去的乌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想忍,但没有忍住,然后她跑到外面,扶着一株高大的松树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她吐得畅快淋漓,吐得地倾天翻,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止住了。
乌云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来,把嘴角边的污物细心地抹干净。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绒绒地像是睡着了的花。乌云想起两个月前大凌河边的那个晚上,那个如梦如幻的不眠之夜,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两朵醉人的红晕。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站在洁白的积雪和无声飞舞着的雪花之中,手心里捏着一方手绢,安静得如同一个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