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吃惊的却是靳忠人。靳忠人是被一个快出院的伤员领到河边去的。那个大腹便便、面色憔悴、手脚浮肿、衣着不整、手里拎着一床水淋淋满是血污的床单的女人听见有人叫,便回过头来。靳忠人一下子竟没认出乌云,好半天他都不敢相信那个臃肿的女人就是乌云。乌云呆呆地愣在那里,手中的湿床单弄湿了她的衣服。还是靳忠人跑过去,把跪在河边的乌云用力架了起来。
靳忠人一向木讷少话,他不明白乌云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落得这样潦倒,虽然他目光回避着乌云的大肚子,但首长让他来接人,有些情况仍然忍不住要搞清楚。其实又有什么要搞清楚的,人家那个样子,人家一个大肚子挺在那里,还有什么不清楚?靳忠人虽说不善言辞,闷闷的,但想着乌云从前那个光彩夺人的小葱样,再看看眼前这个地覆天翻的乌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楚。
乌云不知道靳忠人怎么想的,却对靳忠人的突然出现惊喜万分,像万般危急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拽住靳忠人,倒把靳忠人吓了一大跳。乌云那种失态是有道理的。乌云那时怀孕已足月,说话间就要临盆了,要说人在医院里,生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医院是野战医院,管的是伤兵,不是产妇,不要说野战医院自己就整天忙得手脚朝天,就是孩子生下来,谁又能照料乌云呢?乌云是头胎,没有经验,不知应该如何应付,心里慌得很,正是没主张的时候,谁知天上就掉下来一个靳忠人。
靳忠人将乌云搀扶到河边的石头上,垫了一件衣裳,让她坐下。乌云和靳忠人就守着河边那一大堆脏被单说话。
乌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山林。乌云向靳忠人急切地打听关山林的情况。乌云把关山林从头发到脚趾都问了个遍,知道关山林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人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
接乌云走的事,是靳忠人说出来的。乌云听了以后,一时说不出话来,轻轻撩了撩滑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眼圈竟有些发红。乌云就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靳忠人听了。靳忠人来之前并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连人都是找了几个地方一处一处问到的,任务里是接乌云回部队,没有说接乌云和乌云肚子里马上就要临产的孩子回部队,这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乌云怎么办。乌云却铁定了心要走,立刻走,到关山林身边去。乌云要把孩子生在关山林的身边,那样她才有一种真正的安全感。靳忠人的任务本来就是接乌云的,虽然情况有些变化,但乌云既然已作了决定,他也不再多话。
当下两个人就回到医院做准备。靳忠人拿着介绍信去找组织,乌云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而已。乌云出门时梳了头,换了衣服,加上逢着喜事,人精神多了。
临出门时,乌云突然问了一句,小靳,你说他要是见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
靳忠人当然知道乌云说的那个他是谁。靳忠人愣着。靳忠人不是关山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云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个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
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去把账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乌云那时就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她先是有些发慌,不知道是不是要临盆了,但想到一会儿上了车,只需一个晚上,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到汉口,便有了些宽慰,有了些希望,自己就暗暗忍着,没有告诉靳忠人。
两个人到了车站,等了一阵,火车果然来了。上车下车的人很多,扛包的拎箱的,站台上一片混乱。靳忠人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紧拽着乌云,拼命往车上挤。乌云只知道拿手护着肚子,什么力气也用不上,等于是一只大包袱。好容易挤上了车,靳忠人把乌云安置在一个位子上,顾不得擦一把汗,就去办票。
等靳忠人办好票回到车厢,却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沿着车厢找了一圈,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不少,只是见不着乌云。靳忠人这下急了,跳下火车,满站台寻人,终于在一堆棉花包边找到了垂头丧气抱着包袱坐在那里的乌云。原来乌云坐在车上的时候,车长从那里过,车长一看乌云的肚子,看出她是个孕妇,而且是瓜熟蒂落的样子了,就问乌云。乌云不知道掩饰,据实说来。车长是过来人,掐指一算,知道这女人是要生了,车长就不要乌云乘这趟车,怕的是把孩子生在车上。车是一开动就停不得的,找人接生已经是个问题了,若是有个好歹,谁又来负这个责任?车长不知道乌云是解放军,当下就把乌云往车下赶。乌云腆着个大肚子,拖累得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了,自然是被乖乖地赶下了火车。
靳忠人听了乌云的诉说,很生气,火车眼见要开了,也顾不上许多,拉了乌云重往车上走。谁知车长是个有心的,料定大肚子女人会乘着混乱再度上车,先就在登车处等着了,见了乌云来就伸手拦住。
靳忠人说,你让她上车,我们要去汉口。
车长说,你们去汉口可以。你们去哪里都行。可你们不能上我的车。
靳忠人说,票我已经办了,又不赖你的。
车长说,不是票,是人。
靳忠人说,人你怕什么。我们是解放军,我们又不做坏事。
车长说,解放军我知道,你的衣服我认出来了。我也有个兄弟在当解放军,还是班长。但是你们还是不能上车,你们要是把孩子给我生在车上,我怎么办?
靳忠人说,我们不会生。我们保证不生。
车长咧嘴一笑,说,生孩子的事,你当是什么,你保证不了。
车长虽然笑,却把车门堵得死死的,一副毫不通融的样子。
乌云护着肚子站在一边,只觉着愧得脸红,开不得口。
靳忠人口笨,不善言辞,碍着对方是老百姓,有纪律保护,发作不得。眼见火车鸣了笛,绿衣红帽的站长提一盏信号灯往车头车尾摇,火车就要启动了,没时间废话,靳忠人拽了乌云的手就往车尾跑。跑到最末一节车厢时,人家车门已经关了,靳忠人就去拉下车窗,先把包袱丢了进去,再把乌云扛起来,二话不说就往车窗里塞,先塞进了乌云,自己再爬了进去。
车长在那一头看得一清二楚,想要追上来时,人早已爬进车厢了。车长急了,返身上车,找了两名年轻力壮的乘务员,直奔最后一节车厢而来,一来就拽起乌云要往下抬。靳忠人上前阻拦,无奈两个乘务员力气大,又有车长在一旁相帮,哪里拦得住。这时,火车已在徐徐滑动,乌云已被人抬到了门口。
靳忠人一时急了,顺手就把腰间的匣子枪拔了出来,高高地举起,冲车长和乘务员吼道,你们找死!你们把她放下来,否则我毙了你们!
车长和乘务员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连忙松开乌云。车长拿手去拦靳忠人,说,解放军同志你别开枪,有话好商量。
靳忠人红着眼说,你们让坐车就商量,不让坐车,你们就和我这枪商量。
车长连连说,让坐,让坐,尽管坐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退到车厢门口,算计着子弹打不上了,转头就溜了。两个乘务员自然也是比着谁的腿长,也跟着溜了。
等车长和乘务员离开后,靳忠人收了枪,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帮乌云找地方坐下来。车上人很多,逢着南边战事频繁,人大多是部队上的,也有地方上的干部、商人、学生。有几个当兵的知道了乌云也是军人,很同情,就挤出一个位子来让乌云坐。靳忠人千感激万感激,自己已是没位子了,只能站着。他见四周的人都朝他和他腰间的枪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脸就红了,一时觉得背上汗淋淋地难受。
乌云在卡车上敞着风颠簸了一昼夜,本来已经累坏了,又受了一场折腾和惊吓,一旦坐定,松出一口气,肚子又开始疼起来。起先她还忍着,后来疼得厉害了,额上就有汗珠子往外渗,脸也变得蜡黄。
旁边一个解放军发现了,就说,同志,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靳忠人站在一边打着盹儿,听了这话,连忙睁开眼扭过头来看,一看就吓了一跳。靳忠人说,乌云同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乌云说不出话,却疼得叫了出来。她双手护住肚子,人也开始往座位下滑。
靳忠人吓得连忙把乌云抱住,旁边的几个解放军也七手八脚的帮忙,把人扶起来。几个先前坐着的解放军干脆起来,把位子都让给乌云,让她在那上面靠着。
靳忠人慌慌张张地说,乌云同志你说话,你说话呀?
旁边的解放军说,她是疼,她怎么说得出话?你快去给她弄一杯水来。
靳忠人连忙跑去找乘务员弄水。这回没有多费口舌,人家立刻就给了。靳忠人端着水杯回来,一路洒了半杯,送到乌云嘴边,乌云却不喝,只是闭着眼睛呻吟。靳忠人不知乌云出了什么问题,急得直跺脚。旁边有一个地方干部,看模样是过来人,这时就说,她不是口干,她是动了胎气,要生了。靳忠人听了,立刻目瞪口呆,额头一片冰凉。靳忠人此番北上,任务是要把乌云接回部队,这任务分明担着首长的干系,如今首长的老婆,眼睁睁就要在他面前生产了,就算不说干系的话,他长这么大,既没见过生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怎么生法,让他拿一个眼见着要临盆的乌云怎么办?
靳忠人急,急得汗如泉涌。靳忠人这么一急,反倒把一个木讷口笨的人,急出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靳忠人拨开众人,在乌云面前蹲下,咽了一口干唾沫,说,乌云同志,我知道你是要生了。你要生,当然可以,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是急着要看这孩子一眼呢。可是你生,你不能在这车上生。车上生的孩子不见天不着地,日后你让他怎么长?你耐着,挺着,把他带到汉口去,你在那里把他生下来。孩子是你的,也是咱部队上的,是咱部队上的种,咱首长在等他,咱部队上千千万万叔叔伯伯在等他,等他去,要欢迎他呢。就冲着这个,你现在不能生,你得忍着,挺着,扛着。你就忍一忍,你把他带着。你把他,把这个孩子,生到咱们队伍上,生到首长身边,好不好?
靳忠人说完,自己都被自己这番话感动得红了眼圈。
乌云半靠在那里,听见了靳忠人的话。她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乌云伸出一只手去够椅背,想要撑起身子来。靳忠人连忙去扶乌云,帮她把手够住了椅背。乌云抓住了椅背,撑了起来,坐直了,先是把疼痛咬在碎米似的牙齿间,不呻吟了,接下来就把眼睛睁开来。
大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看见乌云的眼睛骤然一亮,脸上浮现出一种明白,一种决心。她把身子挺直了,用力夹紧双腿,然后把上身蜷下去,用头和膝盖做成一个坚定的城堡,紧紧地护住她的肚子,再也不动弹,再也不声响。
人们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人们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用这种奇怪但却坚决的姿势挺着。她是要护住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真的听信了靳忠人的话,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执拗地带到汉口去生。人们一下子就被她的这种近似于无望的举动所感动了,人们的眼睛全都潮湿了。
靳忠人的眼睛没有潮湿,他干脆就让眼泪流淌了下来。靳忠人在哐当摇晃的火车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再也开不得口。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一夜,一直站到汉口。
火车经过了一个漫长夜晚的奔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停在了汉口江岸站上。靳忠人几乎是半抱半挟地把乌云弄下车,直奔车站边上的一家私家郎中的诊所而去。那是一家牙医,门口吊着一个用纸糊的灯笼做成的巨大的牙齿。
几分钟之后,乌云在这家牙医的诊所里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