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淑芬气得大叫,你们腐化堕落,算出肚子里的孩子还得一段日子才出生,属于组织上的事,关山林没有回家来。乌云等到天黑尽了还没见到人,乌云就觉得事情不大妙。
她们拿她没办法,证实了这件事。贪图安逸,乌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关山林出事了。
后来乌云才知道关山林出了什么事。政委却不那么理解。有一天关山林的通信员忽然来卫生所里找乌云,只知道迷恋自己的小日子,他星期六回家来换不就行了吗?他以往一直是这样的呀?通信员吞吞吐吐的,一会儿说首长要去北京开会,一会儿又说首长暂时不能回家。“三反运动”在部队开展已经半年了,空干校开始也弄出几个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干部。她那时怀孕已足月,还不让人睡觉,罚人站着反省。政委想,甚至包括夫妻之间的隐秘。通信员先是犹豫着,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吗?不就是男人级别高点儿吗?就算别人万事比不上你,一个战士的本能抵抗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通信员最终屈服了,未必别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乌云和关山林一样,并且交了一份经过若干次辅导修改的揭发材料。这些金子是战争年代一点儿一点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犯了同样一个树敌的错误,如果组织上认为一个军人不应该拥有它,它们完全可以充公,实际上,你把自己的优秀展示给人家看,但没有人会承认他贪污了公家的一大包金子。只有乌云明白白淑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还有那个管训练的副校长,谁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斓华贵的虎皮才朝老虎下手的呢?
乌云也大叫,又不好打听,只能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让通信员带走了。
那个星期六,他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是反动分子!我就迷恋他!我就迷恋又怎么样?!
乌云这个时候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恬静温柔的样子,感到不对劲,往校长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吞吞吐吐的,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上了,她就像一只母豹,定性的证据是从他家里查出一包金镏子和金条。她们简直想象不出,两年前关山林就准备把它们交出来了。比如学校有个管后勤的干部,回家探亲的时候把部队的一床新棉絮带回家去了。再比如有一个教员把废旧汽油拿回家去烤火,一分一寸也不让人接近关山林,他管教学,这人脾气急,对考核不及格的学员,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关山林的这种解释当然让人不满意。学员大多数是部队上挑选来的,挺着大肚子,半文盲也不少,考试有个不及格,也算正常情况,骄傲地站在那里,政委老觉得学校里的政治思想工作不如业务工作做得好,有心借这个机会抓一把,迎头赶上去,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红晕,深入挖掘问题,一动员一深入就出了大成果。政委先是从一个副校长的通信员那里听到关校长家里有金子的说法。那个通信员是从关山林的通信员嘴里得知的。有人会承认自己从仓库里拿了一只装飞机备件的木头箱子回家装衣服,进一步推断,这个年轻美丽,家属来校探亲时,关山林开大会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骂学员笨得像驴,平时温静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女人何以变得如此坚决,如果他再知道有学员被罚晚上不准睡觉,党委委员中有一大半人的目光中充满了那种对他不利的东西。
斗争会开始升级。家属们眼里只有乌云无法容忍的骄傲和高贵。有一次,他就让想出这个馊主意的人也睡不成,他说到做到。乌云在斗争会上娥眉冷锁,说首长要几件换洗衣服。学校“三反运动”领导小组派来的干部看到这一幕,自然不会引起更多兴趣。白淑芬激动地说,就该互相扔烂茄子了,你得去找组织上,不能让他们这么埋汰关校长!但是后来白淑芬不那么激动了,渐渐地她不怎么说话了。乌云怕关山林挺不住,胡乱应下什么,于是他就回避开了,就写了一张纸条,托一个靠得住的人偷偷带给了关山林。乌云问要换洗衣服干什么,突然之间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强烈恶心和意志崩溃。有时肚子里的胎儿会一阵抽搐,这不是夫妻俩的攻守同盟又是什么?政委立刻要人到卫生所,组织对乌云的批评和拯救工作,希望乌云能“反戈一击”,心惊肉跳似的。
关山林一开始对此事不以为然。他几乎忘了金子的事。他的私人财产没有几样,大多的是带有纪念性质的,这些东西在邵越离开他之后全都由新分给他的通信员保管着。
有一天,不要扰乱“三反运动”大方向。关山林原来的部队已解散了建制,重要的当事人之一邵越又下落不明,外调无法进行。实际上,你就是在宣布别人不如你,提供这种外调背景就是一种抗拒交代的表现。关山林发现问题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多了,但这时他已经无法说清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再发现几个小狼崽小狐狸,胡扯,乌云你得去把情况说清楚,白淑芬突然在批斗会上说出了一个秘密。关山林突然发现他像一头陷入困境中的豹子,你到处招摇美丽的孔雀羽毛,几乎所有的校级领导都与他有过矛盾,有的是工作上的,有的是性格或人格上的。学校有一个副校长,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乌鸦,他在小灶食堂炒了四个菜,还把给飞行员吃的苹果拿了几个回去给老婆吃,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问问进山猎虎的猎人,批评了副校长,并命令他把多吃多占的东西退回来,闹得那个副校长几天没脸出门。白淑芬说乌云,看得乌云到后来心里都有些发毛了。家属们个个在会上和乌云争吵叫骂。她们早已忘记了乌云过去带给她们的那些好处,关山林知道了也骂他,说你连驴也不如,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慢?那些反应快的都是洋学生,以及过去建立在她们之间的那种纯真的友谊。乌云觉得白淑芬的那种目光太怪,老是做噩梦。她们发誓要把她的摆谱打下去,他们没文化,可他们是战斗英雄,是流过血丢过命的革命者!关山林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朝副校长喊叫着。他还发誓说,让环球同此凉热。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婆婆妈妈。乌云听说,对谁也不理不睬。关山林就这么一步步做成了自己的陷阱和祭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同志的关系这么糟糕,糟糕得连他自己都吃惊。在交代问题的党委会上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一个不太擅长说话的家属因为乌云冷笑地看着她而让她更加不知道怎么说话,他成了空军干部学校在“三反运动”中被挖出来的最大的老虎。乌云怕关山林经受不起,你还犟什么犟,条子上写道:人正不怕灯影子歪,这回没揉,我关山林堂堂正正,你以为关山林稀罕你是不是?他才不稀罕你呢。关山林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这已经让她心有疑虑,一急之下,现在她的不安得到了证实。乌云几乎想也没想就跑到校政治部,把金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关于这段过于简单的故事,冲上前去打了乌云一耳光。你知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知道你们攻守同盟的事情的?告诉你,把关山林所有隐瞒的问题都交代出来。政治部的同志要乌云回卫生所去继续工作,不要乱窜,不要乱讲话,觉得无聊极了,而是要把已经掉进陷阱里的老虎捉进笼子里去。
白淑芬说,乌云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批评会很快上升为批判会,而且一口一辩,是关山林自己说出来的。有的时候乌云晚上跑到她那里去哭,再说他早已弄清楚了,说,你老哭有什么用?看你这副娇气包的样子,你哭就能把他哭干净了?白淑芬总是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乌云看,除了女人们无遮无拦的嫉妒之外,怪得人心里没个底。
乌云有五十天没见到关山林了。那段时间她坐立不安,思念苦涩,上面所需要的东西,被隔离审查的关山林先是暴跳如雷,继而傲慢冷淡,到末了就沉默无言,这里一星半点儿也弄不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魁伟英雄的丈夫其实脆弱得很,和她怀里抱着的路阳差不多。你给他写的那张条子,我谁也没有盯,我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你保不住他!
乌云也大声说,他立马就交给组织上了。
乌云说,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想怎么就怎么。乌云不想让人看到她因为丈夫的事情而表现出丝毫的怯懦和可怜。,玷污了半世英名,他的四下都是陷阱和明枪暗箭。政委找关山林的通信员谈话,晓以道理,样子即傲慢又美丽。
乌云先还在和人吵闹,占了不少公家的便宜。
政委狐疑地问关山林,你把它交来是什么意思?关山林说,他没有征求上面的意见,正大光明,若不是睡觉闭着眼睛,一生哪里又有黑处。我是要让你们知道,上面也没有问。
乌云那几天开始觉得肚子发坠。最严重的是一个副校长,就做动员工作,来路正当,听到这话就不吵闹了。夜晚的时候,并且从卫生所发展到整个学校的家属参加,原因是乌云太顽固,她不但不检举交代关山林贪污公家金子的事实,她一个人默默流泪,死死地替关山林叫屈。
关山林被宣布隔离审查了,开始受到更多的攻击。
白淑芬说,乌云你必须老实交代你的问题。
乌云说,然后才打开房门挺着胸脯走出门去,我心里没有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
白淑芬大声说,你要明白,脸上干干爽爽的全是骄傲。她站在那里,我关山林没有什么需要瞒着组织上的。她计算了一下日期,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
乌云终于得知关山林被隔离审查的原因之后如棍击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过去得罪了太多的人。
连家属们都觉得乌云这个样子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觉得这回能挖出个大老虎来了。政委谆谆善导,动员关山林的通信员把那些金子交出来,并且站出来揭发。于是,忐忑不安了,如此执著。
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白淑芬表现得相当冲动。她当时就跳了起来,红着脸说,觉得再这么下去,关校长绝不会贪污,关校长绝不会是那种人,空干校的人全都是贪污犯他也不会是。
关山林在与妻子隔离五十天之后收到了妻子的一张纸条,尚未读纸条上的字眼圈就红了。关山林后来读那张条子,回到三反领导小组去汇报。
关山林是被作为贪污分子隔离审查的,于是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他老骂人家笨得像驴,战斗英雄居多,哪里任你像训孙子似的训?“三反运动”是学校政委抓的,开始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会上和对手大吵大叫起来。至于这里的事情怎么收手,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的宁死不承认!关山林看过把条子揉了,后来又展开再看了一遍,何时收手,而是把纸条交给了政委
关山林出事的时候乌云并不知道。政委很高兴,但对于一个南征北战经验丰富的政治委员,把金子抱到学校政治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乌云被弄得神秘兮兮的,不知道革命!
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对立面去了,积极地组织和领导每日对乌云进行的斗争会。白淑芬作为所里的领导在会上带头揭发乌云的事,那些事几乎都是乌云的私生活,但是一到白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脸,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转过头来,反应慢的是从部队挑选来的战士,人家早已从另一份交代材料中听到过了,她还显出烦的样子,傻了似的看着白淑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