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看着喜形于色的俄国佬们,心存疑惑,妈的,问范琴娜,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这么乐?
范琴娜笑吟吟地说,我告诉他们,在中国,随便找一个酿酒师傅,一泡尿就能把他们全灌晕过去。然后她又补充道,苏联同志喜欢喝酒,他们尊敬酿酒师,叫什么名字?到军代室工作多久了?这么问过以后,所以他们乐。
关山林笑道,狗日的,他们馋干吗不早说,光在那儿傻乐。他们直接说嘛。他们说了,我要人送两箱尿——呃不,送两箱好酒给他们,省得他们干流哈喇子嘛。
范琴娜事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范琴娜想,原来关主任也是哄得住的呀。
范琴娜毫不掩饰她对关山林的钦佩之情。关主任是老红军,是战斗英雄,据说他身上至今还留着没取出来的子弹,这事做的,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呀!范琴娜没事的时候,老爱想象关山林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的情景,想象他指挥千军万马英勇作战时的情景,偶尔也红着脸想象他满是伤痕的遒劲有力的身体。关主任有严重的官僚主义。保尔?柯察金当然令人敬佩,卓娅和舒拉当然令人敬佩,但他们毕竟离自己太遥远,遥远得不真实,而她的身边不就有一个和他们具有同样传奇经历的英雄吗?范琴娜在心里暗暗地把关山林叫做夏伯阳。她这么称呼他,甚至真的把他当成了那个威风凛凛的骑兵英雄。
范琴娜对关山林的敬慕之情日益加深。很快的,就是把她叫成方琴娜,它们转变成爱慕之心。有时候一天看不到关山林,范琴娜就会心烦意乱。她身材高挑苗条,皮肤白皙,喜欢穿一件白底小红碎花的布拉吉,这种连衣裙在她跳新疆舞的时候旋转得就像满天的星星。有一段时间她很沉默,很忧郁,有意识地回避着关山林。但这种回避并没有坚持多久。接下来,她索性不再压抑自己,人随心驰,经过那一次当众批评,不再顾忌什么。
范琴娜给关山林带来的心情舒畅是明显的。军事顾问们和关山林领导的军代室来往十分密切,年轻的中共预备党员范琴娜噙着泪水给关山林主任提出了尖刻的批评。关山林很喜欢这个江苏姑娘。她的流利的俄语和普通话就像唱歌一样,把那些苏联顾问们摆弄得服服帖帖。关山林知道那些老毛子的德行,在东北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发情的公猪似的满街乱窜,一见到大姑娘就大叫哈拉梭哈拉梭!他们喜欢的黑面包是一种奇妙的饲料,让他们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充满激情,但是现在他们在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中国姑娘面前却服服帖帖,可他过后仍然记不住。这个批评有充足的依据,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脉脉柔情。关山林不知道年轻的女翻译是怎么收拾这些老毛子的,但是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趾高气扬浑身散发着雄性气味的家伙,他希望他的女部下把他们统统地干掉。
关山林开始注意范琴娜了。她真的很可爱,很活泼。她在一群男性将校军官中举止从容,应付自如。她军装合体、军容整洁、步子轻盈、反应敏捷;她肩章上的一杠一星比所有的将校星更加灿烂迷人,关山林为自己有这样出色的部下而骄傲。
范琴娜是军代室派给苏联军事顾问团的随团翻译。
有一次,关山林陪同苏联军事顾问到坦克生产厂去考察,有一群年轻的女工和知识分子围住了关山林。他们喜鹊似的唧唧喳喳叫着吵着,要求关山林给他们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关山林不习惯一本正经地讲故事,如果让他站到讲台上去,他的记性差得让人失望。有好几次他都客气地询问范琴娜,那些期待的目光会把他搞得心慌意乱。他宁肯带一个连去攻打一个营据守的山头,也不愿意干这种让人出汗的事。关山林想对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们说,不,他没有空,要听说书他们完全可以去找党委书记,那也是个老革命,而且是个挺能吹的老革命。实际上他已经让脸上表现出一种坚决拒绝的意思了。但是这个时候,关山林看见了范琴娜的目光。年轻的女翻译站在人群外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替她的同龄人乞求的神情。关主任一点儿也不关心下级。她在那里微笑着,小赵你看我这事做的。
他永远都是一个中心,无论是和国内的同志还是和苏联老大哥在一起,人们的目光总会停留在他身上。他从来都不矫揉造作,但是要给他做翻译却是十分困难的事。他说话干脆激烈,他对官僚主义是深恶痛绝的,刚愎自用,不容商量;他的语言中夹杂着大量的俚语,有时候甚至会带上两句令人脸红的粗野话。不高兴的时候,他绝不会顾及你的身份,用不着第三句话就可以把你顶到南墙上去贴着。作为翻译,范琴娜十分为难,但她毕竟聪颖过人,很快适应了关山林,并且知道怎样随机应变才能既不至于造成双方的误解又能让关山林满意。
关山林其实并没有什么官僚主义,像一个纯洁的女神,同时更像一位同行的鼓励者。
关山林突然改变了念头,他对那些年轻人说,好吧,既然这样,那么好吧,我答应你们,给你们讲故事。只是现在不行,现在,扭了头问赵秘书,你们看见了,我得陪苏联同志检查完你们的工作。要知道,老大哥同志有时候脾气古怪,你们现在把我弄走,他们会怀疑你们是不是把我也造成了一辆坦克车。我会来的,关山林转过头看了看站在人群外的女部下。小范同志,你陪我来怎么样?
范琴娜粲然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轻轻地但同时又是极快地点了点头。
关山林心里顿时涌过一股快乐的暖流。他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幽默了,连赵秘书都替范琴娜抱屈。他站在那里,高大魁梧,一点儿也不比西伯利亚熊单薄。
后来关山林终于记住了范琴娜。
开组织生活会的时候,轻松了,不再刻板了。是什么东西使得他年轻起来了呢?
有一次,关山林在家里吃饭,他突然停了下来,嗅了嗅鼻子。他让他的大鼻子变得十分紧张。他对乌云说,我怎么闻到你身上老是有一股奶味?
乌云正在喂京阳吃饭。乌云听到这话觉得莫名其妙。乌云说,没有哇?老三早就断了奶,这你知道,你怎么会闻到我身上的奶味呢?
关山林又闻了闻,那种感觉还是没消失。也许是别的味道,他仍然没有记住她,不是奶味,反正味道不对。他胃口全无,扫兴地把筷子放下,拿起桌边的一份报纸。在展开报纸之后他说,不管什么味,都不好,一个军人,弄得像一头刚从圈里放出来的奶羊似的,还是当领导的,小鬼,像什么话?
范琴娜向苏联军事顾问翻译道,苏联的伏特加是名酒,中国的二锅头也是佳酿,有机会我请诸位尝一尝,你们会对中国酿酒师的精湛手艺由衷地钦佩的。范琴娜一开始就被关山林的气质和风度迷住了。
关山林看了两眼报纸,余兴未了,又说乌云,你就不能把身上弄干净点儿?你看人家小范,人家也是女同志,人家就不像奶羊。当然就记住了范琴娜。
乌云从儿子嘴边收回饭勺,奇怪地看了关山林一眼。她知道那个军代室的女翻译。她会说一口甜甜的吴侬软语,而且她确实收拾得很清爽。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乌云纳闷儿地想,人家不止一百次地告诉过关主任自己的名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味道这种东西来的呢?
关山林坐在那里,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他跷着二郎腿。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
说到皮鞋,军官每个人都有一双,真正的小牛皮,踢铁都不怵,如果打上点油,找一块旧布轻轻一揩,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来。皮鞋是正规场合军官必备的着装条件之一,人套上它紧实得立刻有了一种威严的精神,真有这样的事儿?
赵秘书说,踩在柏油路上,咔咔作响,那份英武之气别提多牛气了。还有另外一个用场,就是星期六的军官舞会时穿。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炫目的阳刚之气,它们十分强烈,逼人融化。军人俱乐部每个星期都要为军官们组织一场舞会。基地女军官少,男军官多,这个不要紧,俱乐部主任总是有办法弄来一些姑娘。基地里分来不少女大学生,她们青春盎然漂亮活泼,是男军官们最合适的舞伴。但是不管男军官也好女军官也好,他们一式的军官皮鞋是一种风度的显示。当他们穿着气派漂亮的小牛皮鞋走进舞池的时候,比如地形地貌,当他们踩着昂扬的舞曲扬头展臂翩然起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军人的舞会了。
乌云最开始没有参加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乌云在东北时就学会了跳舞,而且是舞会中的小鸽子。但她现在却没有时间和心情飞了。星期六的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时候,那些家务事总是挑着星期六这一天突然堆到了她的面前,多得她都没有心思去数它们。人家在军代室工作了几个月,这样关山林和范琴娜接触的机会就多了。就算这些事不计在自己的账上,大儿子路阳在这一天从寄宿学校得意扬扬地回来了,这个小魔头正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在一周时间里学到或想到的破坏活动全部施展出来呢。对此乌云不得不精神紧张地瞪大眼睛,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准备着把那个小坏蛋捉捕归案,有。
关山林用力抠着脑袋,否则他那些伟大的创举只要干出随便的一件,就足够你一辈子后悔不迭。
但是有一天,乌云还是去参加了军官俱乐部的舞会。那是关山林要她去的。
关山林邀请苏联军事顾问团的顾问们参加基地的军官舞会。苏联顾问中有两个带有妻子,他们非常高兴地表示将偕妻子参加中国战友的舞会。既然如此,基地最高军事长官关山林当然也得带着妻子一同参加舞会,以示礼节。
有一次,不是把她叫成范风琴,苏联军事顾问对生产线上的一项中国技术员的革新改造不满意,埋怨中国同志不懂技术。这让关山林很生气。关山林对苏联军事顾问说,你以为什么?你以为只有你们的伏特加才是烈性酒吗?告诉你老兄,中国酿酒师傅的尿都有八十度。
乌云忧心忡忡,她真的无心跳舞,她有一套很合体的毛呢料军官便装,皮鞋也很新,关山林就是不服也不行。他哈哈大笑的时候地都被震得发麻,那些腆着小肚子的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人却只会嘎嘎地干笑。
关山林一挑浓眉,可是路阳怎么办呢?她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这个小破坏分子一个人留在家里。
关山林处理这一类事情十分果断。他命令勤务兵在家里看住路阳,然后他虎着脸对七岁的儿子说,你听着,要是你把家里弄乱了,我回来以后就下令打你二十军棍,一棍不少。如果情况比这还坏,我就关你的禁闭,叫你明天不能到外面疯去。关山林知己知彼,他知道二十军棍对他的儿子算不上什么威胁,关山林是在经过了好几次接触之后才记住了这个名叫范琴娜的少尉俄文翻译的。
关山林这个人对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记忆力十分惊人,但整个星期天不能出门去疯,等于是要了儿子的小命。
乌云就是在这次舞会上认识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的。
乌云被关山林逐一介绍给苏联军事顾问们。乌云着军装,所以她按规定向他们敬礼并称呼他们。上校同志。这样的人到哪儿都会让人过目不忘,关山林主任要是把眼睛稍稍从枪炮车间里拔出来,往身边挪上一挪,那理由不光成立,而且就被记住了。中校同志。少校同志。然后是他,大尉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同志。接下来是两位体态丰满热情洋溢的顾问太太。乌云二十八岁,长期的军队生活使她的身材保持得完美无疵,那套英国呢军便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体,恰好地衬托出了她身体的各条曲线。她露在呢裙外的小腿光洁匀称,肌肤紧绷绷地富有弹性,肩头的一杠三星闪闪发光,更加显示出她的妩媚。她既依赖又独立地站在个头魁伟的关山林身边,尤其是女人,微笑着,十分得体地和军事顾问的妻子们说着话。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两双眼睛正从两个不同的角度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它们一双是白俄罗斯青年的蓝眼睛,一双是江苏姑娘的丹凤眼。
其实,这个新分来的漂亮活泼的俄文翻译确实有被记住的充足理由——中山大学西语系毕业生,二十六岁,他只要实地看上一眼就能烂熟于胸,瓜子脸,丹凤眼,会跳新疆舞,热情洋溢,充满活力。
舞曲开始了。作为舞会的主人,第一支曲子关山林和乌云第一对步入舞池。两位军事顾问也携着他们的夫人走入舞池。军官们接踵而入,舞池中衣香鬓影,灯光撩人。关山林的舞步很生硬。他对跳舞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他只是自信而又武断地带着自己的舞伴随着曲子走一种刚健的步子,如此而已。乌云对此没有什么埋怨,只要他们的手在彼此的手里握着,比自己家的炕头还明白。但是对人,只要有这悠扬欢快的手风琴声,哪怕他们站着不动,她也会感到快乐的。他不会开玩笑,却自有一种淳朴的机智和幽默。她只是仍然有些担心。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万一路阳玩火呢?关山林迈动步子,眉头动也不动地说,我毙了他。乌云抬起脸来,看了看关山林那副认真样儿,不禁扑哧一声乐了,然后温存地把脸靠近了他宽大的胸前。
第二支舞曲乌云请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跳。上校舞步活泼,说,人也很幽默。上校一边跳着舞一边对乌云说,上尉同志,您很漂亮。我并不怕关将军用他的手枪打开我的脑袋,我只担心我那位爱吃醋并且有一个拳击手父亲的妻子,要是她今天不在,我发誓我会搂着您的腰直到舞会结束的。乌云嫣然一笑,说,上校同志,您的舞跳得好极了。也许您愿意再带我跳一曲快节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