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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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恩恩相报(3)

乌云对面前的这个人充满了厌恶和仇恨。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说她不憎恨她。她们同学一场,战友一场,经历中有血有汗,但她们一点儿友谊也没有了。有一个门卫走进值班室,他看乌云和白淑芬都站在那里不说话,就问,乌书记,你认识她吗?乌云点了点头。门卫拿了一样什么东西,出去了。白淑芬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坐下。看得出来,她很羞愧,很难过,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坐下去的,她在战胜它们,她干了她不该干的事但至少她有勇气来面对它们。乌云却没有半点想迎合这位昔日的班长和所长的意思,她就那么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后来还是白淑芬先开了口。白淑芬说,乌云,你还好吗?

乌云没有说话,心里有一种忍不住要抽身走开的强烈念头。

白淑芬把目光移开,看着地上的阳光。阳光在那里痉挛了一下,很快地跳了一格。白淑芬很吃力地开口说,我是从军转办知道你在这儿的。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你。

乌云有些累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她想这个时候她要是离开一定会使自己松一口气的。她几乎已经准备转身走出门去了。但是白淑芬下面的话阻止住了她。

白淑芬说,我本来不该来的,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是德米有一封信在我这里,我想我应该把它交给你。

乌云脱口而出,德米?是德米吗?她在哪儿?信在哪儿?

白淑芬说,她在刚果,是非洲的一个国家,她爱人在那里当武官。半年前她打听到我的地址,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夹有给你的一封信。白淑芬看出乌云是真的有些激动,她是急切地想要得到那封信,白淑芬自己也有些激动了。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封信,交给乌云。在交信接信的时候她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乌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这一点儿白淑芬也感觉到了,白淑芬有些发窘,很抱歉地往回退了两步。

乌云拿到了那封信。她在信皮上一下子就认出了德米的笔迹。德米的字不像她人那么忧郁,女人味很浓的德米写的字却像男人,风吹似的往一边倒。乌云过去总爱和德米开玩笑,说,德米你这么歪着倒着,你想谁来扶你呀?德米说,我不拐不瘸,我要谁来扶呀?乌云说,你瞧你的字,红花无骨,娇滴滴的,不是想人来扶,又是什么?德米就还嘴说,乌云,你连婆家都没找下,你说这话臊不臊?乌云先没听懂,后来明白过来,就奔过去胳肢德米,两个人滚在床上咯咯地笑,闹得在一边咬着笔杆愁眉苦脸背拉丁文的白淑芬抢白她们说,一对疯丫头,你们还让人背书不背?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年代!乌云站在传达室里,不禁想起了那个年代,想起了东北,想起了拉丁文考试和冬天的小泥炉。在朔风呼呼的冬天,她和德米一边考对方的配剂公式一边互相暖着手,她们在炕上盘着腿,就像一对亲姐妹那样说着悄悄话。乌云想到这些不由红了眼圈。

白淑芬看出乌云受了感染。白淑芬干巴巴地说,信我没拆。我知道我不该拆。就算找不到你我也不会拆的。

乌云也不会拆,不会当着这个人的面去拆那封写给她的信。乌云把信收起来,抬起眼看着白淑芬说,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白淑芬张了张嘴,样子很困难。她知道乌云希望听到她说什么。白淑芬说,没有了。

乌云先走出值班室。白淑芬跟了出来。她们没有说道别的话。很明显她们不会有什么再见的。乌云还是勉强地站在那里,看着白淑芬低着头匆匆走出工厂的大门,消失在围墙的拐角处。她才四十岁吧,怎么就变得这么臃肿了?乌云这么想着,她转过身,快步往医院走去。

乌云:你好。

路过沈阳的时候我从过去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一位同学那里知道你和班长在一个部门工作过,我真为你们高兴!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可惜我必须尽快赶到北京。我丈夫在那里等着我。我们要赶乘17日的飞机去香港,然后飞刚果。错过了这趟航班又得等半个月,那就误事了。要不是这样,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1949年我从四野调回内蒙古。那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组织上要我回去充实那里的干部队伍,我在那里认识了我现在的爱人并嫁给了他。他叫葛长林,是汉族人,1937年参加革命的。瞧,我们有多少共同之处。我们都是蒙古族人,爱人却是汉族人,都是老革命,而且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林字。

你的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也许我不太善于表达,但我是把你当成我的妹妹的。你的每一次进步都令我由衷的高兴。你美丽、活泼、开朗、善良,那么纯洁又那么质朴。我知道你日后会遇到一个好丈夫的。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我都差点儿为你流泪了。

老葛是1953年调到北京的。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的叫葛八一,是个男孩,今年十岁。小的叫葛胜利,是个女孩,今年六岁,他们都很活泼。老葛是.个好丈夫,他很疼我,他比我大九岁,他说他是我的八路哥哥。他总这么开玩笑,让我很快乐。只有一点儿不好,他抽烟抽得太厉害。连周总理都批评他,说他要再不戒烟,就罚他脱军装。老葛那一次真的吓得不轻,但这个人阳奉阴违,当面不抽,躲到背后抽,而且变本加厉。现在他每天抽两盒牡丹,我简直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已经转业了,分到外交部做干部工作。老葛这次去刚果赴任,组织上要我照顾他,协助他的工作,在使馆里做参赞。我刚从内蒙古探亲回来,我对刚果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熟悉。听老葛说那个国家曾经是古代刚果王国的一部分,18世纪80年代后,法国殖民主义者把它划为自己的殖民地,在刚果人民的英勇斗争下,于1960年8月15日宣告独立。刚果的人民对中国人民十分友好,他们非常理解和支持中国人民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一年之前我们刚刚和他们建了交。但是老葛又吓唬我说,刚果人很热情,他们见了男人要拥抱,见了女人要亲吻,不管谁的老婆,他们都亲。开始我真的给吓住了,除了老葛,我还从来没有让别的男人亲过,我觉得这挺臊得慌。你想想,你的男人站在一边,一个陌生男人过来搂着你亲嘴,那让人脸往哪里放?老葛说那是人家的礼节,你得尊重人家。后来我才知道老葛那是开我的玩笑。他这个人,你真的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乌云,你和咱们班长在一个单位工作过,我真是羡慕你们。想当初我们三个人亲如姊妹,那种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单位,所以托班长转这封信。我很想念你们,真的很想念。你能给我写信吗?我的地址是:刚果共和国布拉柴维尔中华人民共和国领使馆。

来信告诉我你的情况。顺致

革命敬礼

德 米

1965年2月15日

乌云那天晚上在灯下读着德米的信。她的嗓子一直哽噎着,许多往事都涌入了脑海。

十八年了,乌云已经从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妇女,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过去岁月的那一段生活,但是德米的一封信却唤醒了她的记忆。想想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读书的那段时光,那时她是一名十八岁什么也不懂的女战士,整天忙忙碌碌地学文化、学知识、尽情地唱歌,无忧无虑。她有多久没有唱歌了呢?现在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曾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百灵鸟呢?还有东北暖呼呼的土炕,白皑皑的大雪,她们一群女学生在屋檐下乐哈哈地抢冰挂吃。牡丹江在一整个冬天都像银色的大路,她们在那上面追逐的时候不断地滑倒。她怎么就记不起来这些了?有一回白淑芬病了,来例假的时候小腹疼得如刀绞,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把她和德米吓坏了。她和德米眼泪巴巴地安慰白淑芬。白淑芬叫她们替她疼,要么就滚蛋,别来烦她。她和德米不知所措地跑出去。聪明的德米想了一个办法,她们到街上买来了糖葫芦。她们人不敢露面,把糖葫芦伸进门里招摇。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呻唤的白淑芬一看见颤悠悠的红果,立刻停下呻吟,从床上一蹦而起,奔过来抢那酸果子,吓得她们丢掉糖葫芦撒腿就跑。这些她真的就忘了吗?

乌云那天晚上坐在灯下,很晚都没有睡。德米的那封信使她不愿离开橘黄色灯光的温暖,以及温暖后面源源不断涌来的往事。她听见隔壁儿童室里朱妈把湘阳哄起来尿尿的声音。朱妈的口哨吹得悠悠扬扬,湘阳的滋尿声漫长而响亮。窗外在下雾,从嘉陵江上涌来的雾使黑色的夜呈现出一种绿幽幽的沉静。乌云就那么捏着德米的信坐在那里,脸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脑子里满是十八岁的往事。

几天之后,白淑芬再度找到了乌云。因为有了德米的那封信,乌云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她把白淑芬领进自己的办公室,给白淑芬倒水。白淑芬从乌云手中接过茶杯的时候诚惶诚恐,差点儿没把水杯倾翻。

她们坐下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乌云突然问道,你现在还那么喜欢吃糖葫芦吗?

乌云一句话,说得白淑芬的眼泪夺眶而出。白淑芬呜呜地哭着说,乌云我对不起你,那个时候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呀!白淑芬呜呜地哭着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我多么想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呀!

乌云不想提到这件事。它让她想起那只在干冷的空气中颤抖着的小手,和那乌紫的颜色时时给她带来的噩梦。乌云想,对方要是聪明一点儿的话就最好忘掉这一切,至少别由她来提起。难道她还觉得不够吗?还要在她旧日的永远的伤口上撒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