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教药理学的老师是一个日本人,名字叫远藤熏一。远藤熏一是一位相貌英俊而又严谨的年轻老师,他和他的妹妹远藤理智两人都在药剂学校供职,远藤熏一做教师,远藤理智做教职工的生活服务员。远藤熏一平素不爱和别的教职工来往,总是独往独来,对学生十分严厉。讲课的时候,他从来不坐下,也不随意走动,挺胸收腹微扬下颌站在讲台上,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的学生。远藤熏一是位十分出色的药理学老师,他毕业于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又在法国留过学,他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很受学生欢迎,可就是脸上从来没有笑容,这一点,和他那位活泼爱笑的妹妹简直判若两人。一开始,乌云对这位英俊而又严谨的远藤老师有着两种戒备心理,一是恨,二是怕。乌云的二哥被日本人抓过劳工,一直在煤矿做苦力,受了不少罪。乌云的爸爸还挨过日本讨伐队的打,差一点儿连命都丢了。对日本人,乌云有着深刻的民族仇恨,这种仇恨无一例外地迁怒到远藤身上。乌云对远藤老师更多的是怕。远藤是个刻板的教书人,他对学生要求极严格,不允许学生出错,学生要出了错,他会板着脸大声地训斥,并且是当着全班人的面,一点儿情面也不讲;急了的时候,他甚至还操着日本话骂学生两句,全班学生除了白淑芬,没有不怕他的。白淑芬对日本人没有好看法,她觉得远藤太过分了,有时候白淑芬故意和远藤作对,远藤这时候就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盯着扬扬得意的白淑芬,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一名未来的医务工作者,面前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疾病,你要是个有志气的人,就应该去和疾病赌气。远藤这么说,其实他不但对别人严格,对自己也是严格的。有一次,远藤在批改作业时,把乌云的一道有关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的药理区分题判了错,乌云不服,拿着作业本和讲课笔记去找他,他听罢乌云的分辩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乌云的作业,并翻阅了书籍,当下什么也没讲。第二天上药理课时,远藤走进教室,放下讲义本,直接朝乌云的桌位走来,当着全班人的面大声说,乌云君,昨天那道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的药理区分题,你做对了,我判错了,这是我的失职,我向乌云君表示深深的歉意,并请乌云君接受我的检讨。说完,远藤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地给乌云鞠了一个躬。乌云始料不及,愣在座位上,脸蛋儿红红的,她没有料到远藤老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更没有想到远藤老师会向自己道歉,尤其没有想到远藤老师会当着全班人的面纠正自己的错误并向自己表示歉意,这完全超越了她十八年来的经历和经验,她面对远藤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远藤走回讲台,打开讲义,开始讲课之后,乌云仍然在那里发呆。
乌云从心里承认远藤是一位好老师,他教给她很多知识,她的药理学是全班甚至全校最棒的,这当然是和他严格的教导分不开的。实际上,她发现这位药理学老师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他对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毫不掩饰地加以赞赏,而赞赏最多的则是乌云。他总是在乌云的课堂作业本上写一些诸如“乌云君,好样的。”“乌云君,加油。”“乌云君,纠正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药物理论是你的弱点,要多记几遍,要努力呵!”等鼓励的话,这些话总是让乌云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了上进的信心和劲头。乌云暗自发誓,决不辜负远藤老师对自己的鼓励,一定要学得棒棒的。不过,远藤老师在作业本上写了很多鼓励的话,却很少和自己的学生乌云说话,除了表扬和批评,别的话他从来不说。乌云觉得这个老师有点儿怪怪的,很难接近。
有一件事,使乌云对刻板严谨的远藤老师有了新的看法。那是一个黄昏,乌云从江边洗衣服回来,她端着装着湿衣服的脸盆路过学校教职工宿舍,看见了远藤老师。在宿舍外面的长廊上,远藤老师正在给他的妹妹理智梳头。理智的头发很长,她老是顽皮地晃动着身子,让笨拙的哥哥手忙脚乱地弄乱了已经梳整齐的头发。远藤一点儿也不生气,脸上带着平时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微笑。他的微笑很迷人。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温柔和宽厚。兄妹俩一边梳着头,一边轻声哼着一支日本民歌。晚霞如辉煌的轻纱,斜披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情绪都是那么的放松和自由,让人体味到温馨如兰的人情味,那种场面,竟让乌云不由自主地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久。
后来,乌云有过一次和远藤老师单独谈话的机会。那是一次学期测验的前一天,乌云吃过晚饭后到江边背功课。夏天的时候,牡丹江显出热烈的样子,江水被晚霞镀上了一层迷人的瑰丽色彩,许多鸟儿从水面掠过,留下一道道银箭似的爪痕,鸟儿飞过之后,便有肥腴的鱼儿从水中探出头来,窥视一下鸟儿扇动着的羽翅,待鸟儿重新飞回来的时候,鱼儿便又潜入水中。乌云坐在江堤边背拉丁文,正背得专心,远藤熏一远远地走了过来。
远藤是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的,看见乌云,便站下了。乌云连忙站起来,向远藤老师问好。远藤说,乌云君在背功课呀,乌云君真用功。乌云脸红了,说,我怕考不好,抽空背背拉丁文。远藤说,乌云君不要客气,坐下吧。乌云坐下了,远藤也坐下了,两个人看着波光闪烁的松花江水,慢慢地说着话。也许是没有其他的人,也许是傍晚的江边环境优美让人放松,两个人说话都很随意。乌云没有平日的拘谨和戒备,问了几个功课方面的问题,话题就自然转到其他方面去了。
乌云说,远藤老师的妹妹真可爱。
远藤笑道,乌云君也是这么看的吗?乌云君不是在说客气话吧?
乌云说,我说的是真话,远藤老师的妹妹真的很可爱。
远藤说,乌云君这么说,我真是很高兴。理智她确实是个好女孩,我要把乌云君的话告诉理智,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谢谢乌云君了。远藤说完,真的就慎重地站了起来,非常认真地给乌云鞠了一躬。
乌云觉得远藤老师这个样子真是太客气了,捂着嘴轻轻笑着说,远藤老师怎么这么客气,就算我说了远藤老师的妹妹可爱,也没有必要这么客气吧?
远藤认真地问,为什么呢?
乌云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呀。
远藤说,老师和学生,难道不是平等的吗?老师只是教授学生知识,他们同样需要对方的尊重和热爱。我这样说,乌云君是赞同的吧?
乌云有些感动,一感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就熠熠闪光,十分动人,嘴唇和脸蛋也变得红润可爱,像熟透了的樱桃和石榴。
远藤迷恋地看着乌云说,乌云君也是很可爱的。远藤说这话时,语气十分真诚,深邃的眼睛盯着乌云的脸一眨不眨。
乌云有些猝不及防,说,远藤老师不要开玩笑,我有什么可爱的。
远藤安静地说,是吗,乌云君怎么认为我是开玩笑呢?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呀。乌云君长得很漂亮,青春洋溢,像三月的樱花一样,而且,乌云君的性格也好,好像总也没看见乌云君生气吧?成绩也是拔尖的,真不简单。我不是奉承乌云君,我说的,也是真话呢。
乌云听着这话,心里又高兴又温暖,远藤说的那么真切,不容她再去反驳他,竟红着脸接受了。
远藤又说,听说乌云君歌唱得很好,是这样的吗?可惜我没能亲耳听到。我想这种传闻一定不会有假吧?
乌云听远藤这么说,就想起那天傍晚她从江边洗衣服回去,看见远藤给妹妹理智梳头,兄妹俩轻轻唱着的那首日本民歌。乌云说,远藤老师没听过我唱歌,我倒是听过远藤老师唱歌呢。
远藤吃了一惊,说,是吗?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可是从来不唱歌的呀。乌云就把那天的事说出来。远藤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乌云君是偷听的呀。不过,这首歌倒是我喜欢的,乌云君要是想听,我就唱给乌云君听。
乌云高兴地鼓掌道,想听,当然想听。乌云说了这话,方知自己有些失态,不由脸红了,吐了吐舌头。
远藤一点儿也不生气,看了看乌云,笑眯眯地就唱起了那首日本民歌:
随你去,我跟随你去,这事早已定在当初,
我们从现在开始一起去旅行,踏上征途。
只要你能约我同行,就不怕那千辛万苦,
我们借助星座地图遨游整个宇宙,寻找幸福。
随你去,我跟随你去,立即起程,决不后悔。
是你这样告诉我,信任就是爱,令人羡慕。
我手捧一束蔷薇花,穿上结婚礼服,
你的眼里闪烁着灿烂的星光,银花火树。
来吧,乘坐流星,横跨浩浩银河,漫漫云海路,
来到星星的世界,身边洒满耀眼的珍珠。
穿过天马星座,绕过山羊星座,途经螃蟹星座,
现在我要和你这狮子星座一起跳舞。
远藤的嗓子不算太好,但是他盘着腿,挺着腰板,目视前方的江面,唱得十分投入。唱完,他告诉乌云,这首歌的名字叫《少女星座》。
乌云自始至终都坐在那里认真地听远藤唱。她被那首歌中的词感动了。她觉得歌中的那些话说得太动人了。有生以来,乌云第一次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不易觉察地拨弄着她少女尚未启蒙的情怀。远藤的歌唱完后,乌云很久很久都没能从沉浸中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