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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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退 役(2)

1967年到1968年的那些日子,重庆市的武斗越来越厉害。山城各处都打起来了,白天一片枪炮声,作坊炒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到了晚上,除了声响之外,还多了曳光弹掠过夜空的美丽的弧道,间或有燃烧弹制造出来的狼烟火光。人不肯忍耐寂寞,追求着心理和感官的刺激,鸟儿却不喜欢这个,被枪弹追得惶惶四下里逃遁,满世界寻找一片安静之处,就寻找到了这里。好在这里树木茂盛,凤凰爱的梧桐,黄鹂爱的白果,什么树都有,鸟尽所爱,各择枝头,筑巢的筑巢,觅伴的觅伴,贮食的贮食,都有劳动,都有归宿。刚来时还有些惊恐,园子外面枪声一响,如云的树林中轰地就飞起一片鸟儿来,胡乱扑撞,撞晕了头,落下两只来,被园子里人家养的肥肥的大白猫叼到一边去,也不伤害,只是扑挪玩耍一番。到后来都习惯了,有了经验,知道那只是响声,声音不中听,却是没有什么实在的危险,再有枪响时,就不再惊动了,只当没有听见似的,该筑巢的筑巢,该觅伴的觅伴,该贮食的贮食,都有劳动,都有归宿。

干休所大小也算是兵营,且不是一般的兵营,兵营里住的都是打了几十年仗没打死剩下来的命硬的兵。既是兵营,就有兵营的约束,平常外人是不允许走进来的。本来没有什么事,可是那一天,有一队学生造反派要去紧急支援被围攻的战友,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顾及许多礼节,就翻墙进了干休所,又翻墙出了干休所,把一处美丽安静的花园当做了一条战役捷径。学生们因为取了捷径抢了时间,再加上英勇无畏地打了胜仗,战斗结束后,他们又回来了,回到花园里来了。他们回来打猎。他们不是打那些鸟。他们对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鱼。他们在借道花园的时候发现花园里有好几个池塘,池塘里荷叶片片,鱼鳞闪闪,他们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庆贺胜利的好去处。

学生们找了一个最大最美丽的池塘,围起来,先用枪朝池塘里射击,射了半天,没见浮起一条鱼,先还拿相互的臭枪法取笑,后来发现这和枪法没关系。那池塘水深,子弹泼雨似的往水里一打,把水面打烂了,鱼知道了危险,都潜入深处去藏了起来,子弹在深水处就跟鱼饵似的胡漂,哪里还有威胁?一个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学生收了枪,气馁地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鱼翔浅底,百舸争流。这池塘里的水这么深,到哪儿打去?另一个剃了光头的学生,看样子是这一队学生的领袖,气得脸都红了,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宜将剩勇追穷寇,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我人都对付了,鱼就对付不了。光头说罢收了枪,从腰间解下一枚手榴弹,揭了仓盖,捅开油封,勾出拉环,小拇指套了,喊了声趴下,扑通一声就丢进池塘里。少顷,手榴弹在水里爆炸了,闷闷地掀起一束水花,池塘里立时浮起一片白花花的鱼来。学生们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战果辉煌,都乐了,说,这办法好,早该想到了,刚怎么就没想到?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将革命进行到底。于是他们纷纷收了枪,去腰间摸手榴弹,准备好好将战果扩大一下。

枪响的时候关山林正在家里看报纸。枪声使他浑身激灵了一下。关山林放下报纸,叫李部出去看看,看什么人在那里放枪。李部出去看了,回来说,是一些学生在那里放枪。关山林说,怎么回事?怎么打进来了?他们要打,叫他们出去打,吵得人家看报纸都没个清静,末了再丢两具尸首下来,谁替他们收去呀?李部说,他们不是打仗,他们是打鱼。关山林一时没明白,问,打什么鱼?有什么鱼好打的?李部说,池塘里的鱼,他们拿枪打池塘里的鱼。关山林愣了一下,就笑,说,狗日的,一群傻兔子,鱼又不是山猪,鱼在水里待着,使枪能打上来吗?得炸,用炸弹炸,炸才管用,他们怎么这点儿都不懂?关山林说罢挥挥手,重新拿起报纸来,准备不理这茬事儿,继续读他的报纸。正在这时,那枚手榴弹响了,轰的一声,震得窗玻璃轰轰发抖。关山林把耳朵支棱起来,有点儿恼了,说,怎么回事儿?还真使炸弹炸呀?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还有完没完?还让人看报不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报纸丢到一边,大步朝外走去。

关山林来到池塘边上的时候,那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两个休息干部比关山林早到了一步,正在那里阻止想往池塘里继续丢手榴弹的学生们。学生们当然不吃这一套,双方争执起来。都是拿枪的人,或者说一边是拿枪的人,一边是曾经拿过枪的人,火气都旺,谁怕谁?谁服谁?所以争执得很厉害。

休干的家属远远的在树荫下着急地朝这边喊,回来!回来!别管那个闲事儿!他们要干啥就干啥,他们有枪!喊过老伴又吼孩子,你们往哪儿冲?你们往哪儿野?又不是放电影,没见人家手上有枪呀?上去了一个还嫌不够呀?

关山林就在这个时候大步走来了。

关山林走得地皮噔噔作响,走近人群,伸手把外围的人拨拉到一边,自己直接进了中心。中心是那两个休息干部,被拿枪的学生们围住了,看样子很孤立,一副要被拿下来的架势。关山林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和自己一样的曾经拿过枪的人被人拿下,就说,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抢人不成?

学生们一看进来一个大块头,一开口声音炸得人头皮都发麻,分明是个厉害角色,于是都停止了争吵,放开两个休息干部,拿目光打量关山林。一个休干看关山林来了,气愤地说,他们炸鱼,拿枪打了不说还使手榴弹炸,老关你说这还了得!另一个休干也说,搞什么名堂,简直邪了!

关山林听了,也觉得邪了,就拿凛凛的目光去点射那些学生。学生们都有点怵他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把眼睛躲开了。只有领头的光头不怵,仍用傲气的眼光看着关山林。

光头说,炸鱼算什么事儿?炸鱼也算件事儿吗?

关山林看出光头是个头儿,或者说,是个首长,就把喽啰们放了,只把目光对准了光头。关山林说,要说呢,不算事儿也就不算事儿,但得分个时间场合。当年我也炸过鱼,比你这厉害,使的是旧炮弹,那是肚里没食,饥了,为着填肚子。你们这一个个红头绿脑的,你们也不像是饿汉,干吗炸?

光头愣了一下,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就老实承认说,不干吗,炸着玩。

关山林说,就为这个?就为玩?

光头说,那还为什么?

关山林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这就是你们不懂事了。哪有这种玩法?哪有使手榴弹炸鱼这种玩法?这是多大的浪费?这是败家子!

光头有些不高兴,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是谁?

关山林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说你是浪费你就是浪费,我说你是败家子你就是败家子。我这还没说完,我不仅说你们是败家子,我还说你们是散兵游勇,是流寇。你们拿着枪握着弹,怎么说也算是一支武装,既是武装,就得攘境安民,保护地方,秋毫不犯。过去年代,连稍大一点儿的土匪都明白这个,哪有像你们这样的,偷鸡摸狗,打家劫舍,这像什么样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散兵游勇,不是流寇又是什么?

光头一听生气了,小脖子梗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关山林奇怪地问,我这话有什么不对吗?我这话很正确嘛。

光头年轻气盛,受不得这个刺激,说,你这样说,我还真不信邪,我还真做一回散兵游勇,我就再做一次给你看看。光头说着,就去一个伙伴手中抓过一枚手榴弹,摆出架势要往池塘里丢。

关山林这下子恼了,他吼道,你敢!你小样儿!你再丢一个试试!你再丢一个,我立马揳了你!

光头被关山林的吼声吓了一大跳,主要是没想到关山林的吼声会这么大,炸雷似的,连耳膜子都震疼了。光头分明是让那一吼吼伤了,人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但一会儿又清醒过来了,这一清醒,脸就没处搁了,心里想,吼也不是不能吼回去,但得分个局势,我这手里捏着的是武器,武器不是玩具,不是吃素的,一个小时之前我还把对立派打得丢盔卸甲,屁滚尿流,你这里也就三个撒尿都撒不远的糟老头,就算浑身是铁,你能打出多少子弹头来?凭什么就该你来吼我?

这么一想,光头就恼羞成怒了,就恶从胆边生了,也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人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枪栓哗啦一拉,枪口抬起来,笔直地戳住了关山林的胸口。其他的学生一看自己的首领操家伙了,都往后跳开,把手中的枪举了起来,对准了人群中的三个老兵。

这一招非同小可,站在远处观察敌情的家属们一下子就炸了锅,也有往前扑的,要替自己的老伴挡住枪口,也有往后跑的,急着要去叫警卫排的战士来救命,哭喊声响作一片。

关山林却很镇定,在人群之中没事一样,看了看光头指向自己的枪口,觉得事情演义到这个分上,就有些好玩了,他还真的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关山林说,怎么的?还真的打算玩一把呀?还真的操上家伙啦?要真玩,小子你可要吃亏了。关山林说着,朝前迈了一步,同时迅疾地出手,也不知使了一个什么招数,只一眨眼工夫,光头手中的枪就落到他手里了。

关山林的这一招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但是没等光头和那些学生们反应过来,关山林已经在那里十分内行地摆弄起那支战利品来。关山林一边摆弄着枪一边啧啧有声地说,好枪,好枪,可惜保养太差,糟蹋了。

光头丢了手中的武器,先是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待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看见关山林一门心思全在那支枪上,而把他和他的伙伴全丢在一边,其实不是威胁,就喘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贴过去,问关山林,你们当年不是玩火铳吗?你也知道这枪?

关山林停下来,抬了头看光头,脸上是不快的神色,说,什么意思?

光头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知道你过去玩过枪,我是说,你们过去打仗,使的都是汉阳造呀毛瑟呀三八大盖呀什么的,不会见过这种新式武器吧?

关山林在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掂了掂手中的枪,说,56冲锋式,根据苏式AK47突击步枪仿制,7.62毫米口径,有四条右旋膛线,采用击锤回转、击锤簧能量击发的方式,发射中间型步枪弹,枪口动能1990焦耳,初速每秒710-730米,弹匣容量三十发,枪机采用回转式闭锁方式。怎么样,不错吧?

光头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不错,一点儿不错。

关山林并没有结束,也没有让光头的惊讶结束,说,不错这是其一,想你拿这枪射过鱼,也该知道的。还有其二,未必你就知道了。

光头很感兴趣地问,什么是其二?

关山林说,56式冲锋枪有两种改进型,一种是56-1式7.62毫米冲锋枪,一种是56-2式7.62毫米冲锋枪,这两种枪型比制式型小巧轻便,战斗性能丝毫不低于制式型,只是产量极少,用于特种部队的装备。我想,你怕连见都没见到过。

光头有些羞涩地抠了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真没见过,听还是头一回听说。

关山林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这样说还是比较谦虚的,有点儿实事求是了。

光头这时已和关山林没有多少隔阂了,极佩服地说,老同志,你对武器这么熟,看来不比一般人。你是打哪儿知道这些的?

关山林伸出一只手,拍了一下光头的肩,差一点儿把光头拍得歪坐在地上。关山林说,娃娃,我搞了几十年军火。我搞军火那会儿,你爹怕还在穿开裆裤呢。要论玩枪,我是不和你说,要说还真怕把你吓住。

光头瞪大眼睛说,吓,敢情你是《把一切献给党》呀?敢情你是吴运铎呀?

关山林笑呵呵地说,差不多吧,要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关山林这么说着,将手中的枪关好保险,还给光头,说,好了,娃娃,把枪收好,该到哪儿玩哪儿玩去,别在这儿犯愣,撵得狗叫鸭子飞的,那不是事儿。

关山林说罢,转身分开人群,走了,回家看报纸去了。

光头一帮学生后来也走了。但走后不久,他们又回来了,是当天晚上来的。这回没带枪,带的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张罗着要给干休所的老兵们慰问演出一场,算是为炸鱼的事情道个歉,替老兵们压压惊。学生们热情极高,挨家挨户把老兵和他们的家属请到操场上,在那里为他们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和《金珠玛米亚古都》,唱《长征组歌》和《八角楼的灯光》。台上的学生们都穿军装,台下的老兵们反而不穿,但不管穿军装的还是不穿军装的,双方气氛一律都很融洽。学生们跳得极卖力,跳得一头大汗,观众们也很给面子,一遍一遍地鼓掌。这时,就有一个学生借着热烈的场面跳到台上,举着手臂梗红了脖子领呼口号,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只有一个人没呼口号。这个人就是光头。打节目一开始,光头就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地找人。后来光头找到干休所一位管理员,问,那个老同志怎么没见到?管理员不知道光头问的是谁,反问,你说的是哪个老同志?我们这里的同志个个都不年轻,都够老的。光头说,就是那个大块头,白天在池塘边下了我的枪的那个。管理员明白了,就笑,说,你说的是他呀,他才不会来呢。光头问,为什么他不来?他还在生我们的气呀?管理员说,他不来,和你们没关系。他从来不看文艺表演。他连电影都不看。他是对蹦呀跳呀的事不感兴趣。光头听罢大失所望,说,那我们还慰问个什么劲儿?我们慰问,就是冲着他来的,我们是想请他给我们做军事顾问呢!管理员说,这你没想错,你请他做军事顾问没错,这想法是个好想法,他一准能教你们不少东西。管理员说罢就不理光头了,扭过头去继续看演出。管理员在心里想,这些娃娃妹子正经八百跳得不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