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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身后的侦察兵敦促张星超赶快离开这片开阔地。
可张星超没动。
“敌人!敌人!”侦察兵急促地朝右边指戳。距离他们不到两千米的那两座敌军高地静悄悄的,如同黑暗中潜卧的猛兽。
话音刚落,一道闪光,夹着轰然巨响,冲到了群山上空。还是刚刚那个领头放枪的高地,热火朝天地发射了一颗照明弹。那团炽热燃烧的家伙,情感奔放地腾上天空,又轻悠悠地当空挂着。炽亮炽亮的火焰,如同一轮燃烧着的太阳。天空、高地、丛林、堑壕、小路霎时间全都敞露在这炫目的光物中。
听到阵地上的人们在欢呼。在这光明的感召下,张星超突然也有了一种激情,想哭,想喊,他手舞足蹈地朝那光亮升起的地方欢呼起来:“过年了,过年啦!”
没等他喊出第二声来,高锅巴像只野兽似的朝他猛扑过来。
张星超被他重重地压倒在地上。
照明弹仍未燃尽,飘飘忽忽,像有顶降落伞在上面吊着,那烧残了的燃物,钢水似的不断滴落下来。
“过年了!”张星超还在地上挣扎着喊。
他突然看到高锅巴的脸上也有两棵熠熠发光的眼泪,黝暗的脸孔朝着空中,露出了白生生的牙花。
“砰砰!”“哒哒哒!”近旁的两个敌军高地突然地开起火来。
高锅巴猛地把张星超整个地护在了身下。可渐渐,他们抬起头来。因为突然意识到那枪弹并不是针对他们的。他们也有点不甘寂寞地朝天打枪、打信号弹。
此刻,无论是我军高地,还是敌军高地,闪耀着的弹道全都是笔直地朝向空中的。红的、绿的、白的不是嗤花,不是鞭炮,不是焰火,是几小时前还朝着对方的枪弹。
“今年的除夕真美!”张星超朝那辉煌的天空笑了。
高锅巴把张星超一直送上了公路,那里,早停了一辆披着伪装网的吉普车,车前站着两个军人,好像专门在等他们似的。当他们走近吉普车时,其中一个漂亮高挑的女军人朝张星超举起了摄像机。虽说,天已大亮,可那闪光灯也太亮了,光线火辣辣地刺着人脸。
张星超和高锅巴紧紧地拥抱告别。
高锅巴对他说:“你撤回噶托镇整补!第一机步师佯攻配合,我们准备放弃八一镇,撤退到第二防线。”
“第一机步师,总预备队也拉上来啦?”
“哎!动老本喽!!”
数码摄像机对准着他们。
高锅巴一只手搂着张星超的脖子,另只手突然地冲那摄像机镜头伸出了中指、食指,那是个赫然的“V”字,他说,马六甲海盗们总爱用这个手势来向异性表达自己的信心,协约军士兵也用这手势来代表“胜利”。
直到车上,张星超还在想那个“V”字。是呵,高锅巴还是那么不屈不挠,这个粗犷的马六甲海盗。他仿佛是在对自己数数:一、二、三、四但愿他在数到“十”之前能够实现那个大写的“V”字。
吉普车驾驶员把车上的录音机开得大大的,让他的吉普车跟着重金属摇滚乐一块儿走。
这摇滚乐的确是个奇迹,小号像滑过头顶的炮弹的尖啸,打击乐像那灼热的冲击汽浪强行地在空间内轰响。还有那仿佛来自外层空间的电子乐器活像是一部遭到干扰的电台。
张星超简直无法专心地想一件事情。可一旦受了它的感染,合上它的节奏,便有了一种解脱。他发现,车轮也不知不觉地有了节奏,方向盘的转动也有了旋律,屁股在坐垫上找到了一种最轻松的吻合。开车的和坐车的一下子融为一体,就连窗外那不断掠过的景色也在这魔幻的音响中变了形。
八一镇已经成了空城。
那布满火炮的街道公路,那散乱的空炮弹箱,炮兵们沾满油泥的打炮围兜,还有路旁的树,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全都失去了原先战场的那种铁血气味,倒像是电视机里不断闪耀变幻的商业广告,这音乐试图让张星超彻底地忘掉那血与火的战场。
夜色苍茫。
担任阻击的总预备队第一机步师,杀来了!
第三机械化步兵团于零时开进!
常规导弹团于凌晨三时开进!
信息对抗大队于零时三时十五分开进!
十多支战斗团正有序地快速向八一镇前沿集结。
在距张星超现在位置三里外的东南上空,师属陆航武装直升机群正超低空掠过地面,然后轰鸣着消失在群山中。
一群群荷枪实弹的士兵,静谧中蕴含着一股悲壮。
吉普车驶向群山环抱、层峦叠嶂的噶托镇。
窗外,T-90坦克和92装甲车呼啸而过,装甲部队贴山而行,高高扬起的坦克炮管衬托着飞速后移的山影,在强烈照明弹刺激下,给人一种雄性威武的气概。
坦克集群势不可挡,如钢铁洪流,穿山越岭。
碎石路上,几百辆蒙着伪装网的导弹战车、指挥车、保障车、卫星通信车、物资运输车组成了一条长龙。
张星超心里升腾起一股凄凉。
“慷慨赴死……”
他在心里感叹着,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硝烟味。
在前沿野战机场上,十几架苏27战斗机沿跑道无声地做降落滑行,同时还有几架大型运输机正在降落着。
第一机步师为南京军区主力部队,能打善守,攻防兼备,在国内革命战争中,就曾有过彪炳史册的建树。
吉普车外的钢铁巨龙渐渐消失。
张星超长长出了口气,突然有了种失落感,神经也稍微放松了。噶托镇野战医院,张星超先找到钟灵,问驴脸的情况。
吉普车上,张星超曾乐观地想,可能有一块弹片打中了驴脸肩膀或者其他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部位,将来也就是身形难看点,可怎么也没想到驴脸已整个地失去了双腿。
钟灵告诉张星超,驴脸只是被弹片削去了双脚的前掌,他自己包扎的,止血很好,只是转运下来的时间太长,伤口坏疽,医院只好将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都截去了,而他自己还不知道。
张星超进去的时候,驴脸还在昏睡中,据说,驴脸曾醒过一次,迷糊地瞧见头顶上嘀哒的盐水瓶十分惊讶,问:“这坑道里,你们从哪儿弄到水的?”
张星超长时间地坐在驴脸枕前,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怎地,一下想起驴脸准备过春节穿新鞋的情景。
那时,驴脸是多么讲究一双99式胶鞋呀,先要了双四号的,穿穿嫌小又换了双三号的,试试又嫌大,找了张星超三次,非要双三号与四号之间的不可,说要好好过个大年,结果换了顿骂。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需要那玩意了。
张星超内心一阵凄楚,找到纸笔准备给他留个条,也好让他醒来时有个安慰。
就在这时,驴脸醒了过来。
“铜钱人!!”驴脸瞧见张星超,竟一下子从床上撑坐起来。
在那惊喜的忙乱中,驴脸竟想找一点东西来招待张星超。他瞧见床脚上摆了**问袋,里面装着糖果、香烟之类。他起先用手够,没够着,又想用脚够,这一切多么可怕,人失去了两腿后有一种错觉,以为一切都在。
张星超赶紧帮他去拿,可在他拿到那**问袋前,驴脸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双腿没能从预想的被头处伸出来。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一把撩开了那被子。顷刻间,他整个地呆住了:那本来就不高的身躯又短了一大截。缠满绷带的截肢处,再没有撅起的部分,弯转的部分,活像是段打碎了的石膏人体,只剩下那白花花半截大腿。
“护士!医生!医生!”驴脸疯狂地喊起来。
钟灵急匆匆跑来。
驴脸真像只受伤的公驴似的瞪着眼睛,质问她:“我的腿,我的腿呢?!”
钟灵没回答,牙齿紧咬着下嘴唇。
张星超按住驴脸那剧烈挣扎的肩头,可驴脸还是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骂了起来:“你娘的!我干过偷猎队!我懂!我的伤根本用不着锯腿!你们是怎么忍心锯的,这是柴禾吗?”他变得不可思议的狂躁,粗鲁。
钟灵走上前想来安慰他几句。
“呸!”驴脸一口唾沫啐到了她的脸上。
钟灵没去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秀美的脸上一行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醒了,都低声啜泣着。
张星超也流泪了,对他说:“兄弟,大家都是人!谁也不是柴禾!是下来得晚了,下来晚了……”他说着钟灵放声哭了起来。
驴脸反倒怔住了。眼泪像是被烤干了,眼神直直的。
良久,驴脸才想起什么来,问张星超:“除夕过了没有?”
“过了。”
“哦……”驴脸吐了一口气,对钟灵说:“对不起,我骂了你,你不要和一个没腿的人计较……”他被自己的话戳痛了,一下子扑卧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在那洁白的枕头上。枕头边几颗“慰问水果布丁”被他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
张星超和钟灵走出医院,让寒冷的东风吹过军服。
由于强烈的刺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
他们只在那黑色的野战储水袋边上站了一会儿。
沉默。
“钱教授死了……”她说,眼圈上留着刚才的泪痕。
张星超一怔。
她接着说:“没什么痛苦,心脏炸穿了。”
两人并肩坐上储水袋,钟灵神情就像一朵凋谢的玫瑰。
远处,一个哨兵在弹吉他。
歌曲是《月亮之歌》
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
常对着月亮甜甜的笑,
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管心里有多烦恼,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儿像白云飘呀飘,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儿像白云静静地飘呀飘
当我守在祖国边防的时候,
常对者月亮静静地瞧,
她像妈妈的笑脸,
不管心里有多烦恼,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儿像白云飘呀飘,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儿像白云静静地飘呀飘,
月亮,我的月亮,请你夜夜陪伴我,
一直到明朝……
静静听完哨兵的吉他,张星超走出医院大门,对打盹的吉普车司机说:“调头!回八一镇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