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老易的兵听了笑,四下看看,看出大家的笑不正经,细细一端详,见所有的兵,脸上都是干涩涩的,见不到一点油星子,牙眼里也看不到新鲜食物,就知道上了地主反动派的当。叫老易的兵就松弛下来,慢慢走回方才自己睡的地方,坐下,一边故作大方地说:“也就是大肉炖萝卜了,什么好东西,比这强一百倍的,也不是没整过,算了,没赶上就没赶上,我那一份就匀出来了,谁叫咱是老同志呢,老同志就该有老同志的觉悟。”又说:“其实我也没闲着,我刚才做梦,我是帮人杀牛来着,好肥一头牛,光下水就装了两脚盆,我杀出一头汗,血放得满处都是,赶得上小河了,我就使刀解肉,也不知怎么的,那牛肉厚,怎么解也解不完,解一刀,风一吹,肉又长出一块来,把我累的,我就烦了,我就说,行了,先解这些吧,剩下的,吃完再来解。”
有兵听入了迷,在一边说:“你就光使力气了,也没请你喝牛骨头汤?”
叫老易的兵瞪眼说:“怎么没请?当然请了,人家完了,人家就硬往席上拽,说,老易老易,你别走,你坐上首,你端杯喝酒。我解了一老天肉,心里堵着,就腻这肉字,哪里肯坐下?我就说,不啦不啦,你们别拽我,你们小心把我衣裳拽坏了,我怕沾腥,我不能吃,半点也不能吃,我都堵到嗓子眼了,我还能吃吗?你们放手,你们让我走,我也不吃了,我就把那两挂下水带走得了。”
兵们哄地又笑,说:“老易你也不傻呀。”
队长站在那里,也笑,队长笑过以后,就发觉怎么就跑了题,该说张家保媒的,怎么就说到李家生娃了?队长就把事情拦回来,说:“杀牛的事先放一放,有空再议,先说咱这粮食问题,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谁去福田河跑一趟?”
兵们听了,都不做声,先前脸上的快乐都收了去,阖眼的阖眼,举衣裳的举衣裳,刚才那份热闹,风吹似的,都没了。
队长立在院子当中,有点金鸡独立的味道,分明是受了冷落。队长心想,怎么回事儿?动嘴时,谁让过谁呀?轮到动腿了,就全装孙子了。队长这么想着,胯部的伤口就有些隐隐地疼,是血涌的。
队长忍一口气,说:“不去福田河,也行,那就换一个议法,大家伙都拿主意,看肚子的问题,怎么解决?”
先大家都不开口,后来叫老易的兵开口了,老易懒洋洋地,窝在那里说:“还能怎么解决,睡呗。睡一觉,日头下去一截;睡一觉,日头下去一截;十觉八觉一睡,日头就没了;人剩下来,省吃省拉,比什么不强?”
队长听出这话里有情绪,不光有情绪,还有了牢骚,这比断粮,更多了一份危险。
队长就火了。
队长大声吼道:“起来!都起来!都给我集合!”
兵听了命令,诈尸似的跳起来,按照队列,迅速地排成两排。队长气不消,仍吼,说:“把衣裳穿上,口水抹干,稀松样儿,叫自己说说,哪里像半点革命队伍?!”
也都照命令做,衣裳套好,口水抹干,收拾出来,重新站好,再看时,即便没有粮食,也不像认长说的那样,其实还是很像一回事的。
启子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启子回来得太是时候了,不但队长这么想,赤卫队的兵也这么想。启子是出公差去的,送两个妇女和一桶红汞去七里坪红军总部,妇女去开会,红汞去治人。启子去了五天,来回三百里路,还有若干的危险地区,这种任务,性质重大,也只有像启子这样的兵才派得出去。启子疲惫地微笑,样子累极了,这可以从他汗漉漉的衣裳上看出来。启子从包袱里拿出一些殷红的枣来散给大家吃,大家一哄而上,把枣抓得四处乱飞,队伍自然是乱了。队长顾不得队伍,也抓了几粒枣在手中,捏得紧紧的,先填一粒在嘴里,沁甜。
队长问:“枣哪儿来的?”
启子说:“那两个妇女同志送的。”
有兵就笑,说:“启子,同志不只送了枣吧?”
启子老实地说:“就枣。”
兵不依,仍嘻嘻笑着,说:“枣是我们的,你的呢?先吃了吧?”
启子不反驳,只是笑,很累的样子。
启子不只带回了枣,还带回了消息,消息和枣不能同日而语,因为比枣不知重要了几百倍。启子的消息是从蔡家畈得来的,说是何成浚的混成十九旅去皖西,要过乘顺,蔡家畈是粮草集结地,各村各乡分派的粮草,都往蔡家畈送,本来还有些日子,不必急的。蔡家畈土豪蔡白夷有个儿子在十九旅,给旅副当马弁,蔡白夷自愿认了八十石精粮,先就装了粮袋,在自家院子里堆好了,箪食壶浆,以待闯王。启子回来时路过蔡家畈,在路边讨水喝,亲眼见了那些粮食包,喜气洋洋地码在蔡白夷的院子里,只等人去扛了。
队长一张脸,顿时就开成了一朵菊花,队长就觉得胯部的伤口,又有些隐隐地作疼。队长不顾这些,用力握住启子的手,说:“启子,你回来得太好了!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一边那些兵还问:“启子,你老实交代,除了枣,还有什么?”
队长吼道:“牛也放着!枣也放着!都给我集合!操家伙!劫粮去!”
一路顺利,队伍到蔡家畈时,正是掌灯时分。
队伍埋伏在镇外,先不能进去,里面有六个十九旅的兵,来护粮的,蔡白夷自家也养了几个家保,领头的干过三枪会,叫巴爷,武艺了得,这时都觉醒着,喝茶或玩牌,要挑这时进去,就是硬碰硬,犯不上。
这情况也是启子摸来的。启子找人讨水喝,水也喝了,粮食和兵也摸清楚了,两头都赚下了,兵做到这个分上,就是个优秀的兵了。队长就一个劲地夸启子,队长说:“启子你狗日的精灵,启子你水也喝得好,侦察也做得好,这回若劫成了,头一功就算你的。”
启子蹲在一丛芭茅草后面,启子在卷烟筒,启子拿嘴去舔纸沿,舔湿了,转圈一收,烟筒就卷成了。启子把烟筒叼在嘴里,却不点火,只啧吧啧吧地过干瘾,启子是不让火暴露了目标。
启子说:“功我不要,你给我两发子弹。”
队长说:“你要子弹干什么?你使火铳,又没枪。”
启子说:“我现在是没有,我一会儿就有了。”
队长说:“未必你会变不成。”
启子说:“十九旅的兵,一色使的毛瑟,新崭崭的,我都看见了。”
队长就笑,说:“难怪。”
启子说:“所以说,一会儿你让我负责十九旅的兵,你把这个功算给我。”
队长把头抬起来望天,看着东躲西藏的月儿,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说:“行,我就让你负责十九旅的兵,我就把这个功算给你。”
一边草丛里的兵听了,就说:“队长你偏心,队长你这叫官僚主义,你把仗让启子一个人打了,你让我们做什么?”
队长不吃这一套,说:“你们说我偏心,我就偏心,我还偏定心了,谁叫你们比不上启子?你们能和启子比吗?你们比一个我看看?你们要比上了,我也偏心你们。”又说:“你们也不用嚷,今天活有得干,等一会儿拿下了,你们把劲铆足,你们都给我背粮去。”
大家就笑,说:“气人!”
月正中天的时候,赤卫队摸进了蔡家畈。
队长带一彪人,直奔蔡白夷的宅子,进门放了几枪,将两个不配合的家保放倒了,其余的都有眼水,看这个样子也是来者不善的,都把武器丢得远远的。
蔡白夷没睡,和老婆在后院点着灯筛豆子,枪一响,吓得豆子扑翻一地。赤卫队的人鱼贯而入,上去就将人拔倒捆了,有兵性急,黑灯瞎火的,没留神脚下的豆子,扑哧跌个嘴啃泥,把牙跌落两颗,爬起来,连血一道吐出来,就有些恼了,上去照蔡白夷屁股就是一脚,骂道:“黑灯瞎火的,你筛什么豆子?把老子牙摔掉两颗,你拿什么来赔?”
队长急得在一边吼:“先省着力气,一会儿再踢,看看还剩下了谁?”
于是四下里搜了一遍,除了巴爷,连主子带家保,都在册上,一条索儿捆了,粽子似的丢在一边。情急时做事,也没有个轻重,有捆紧了的,龇牙咧嘴地号,说疼,兵不耐烦,说:“又不是吃请,将就点。”
这一边,由启子带一彪人收拾十九旅的兵。
十九旅的六个兵,住在乡公所里,等着各乡送粮草来,一份差事,累是累,又担着责任,不是优秀的兵,是不会往外派的,但也有好处,可以借着外派的机会散漫一回,鱼肉一回,做一回自由自在的兵。
六个兵守在乡公所里,围着一方桌子摇骰子。牛骨头磨成的两粒骰子,用碗扣了,咣当一摇,让骰子安静下来,各自在单双上下注。其中一个兵倒霉,先输空了,在一边的草苫上坐了,自己生闷气,余下五个,都斗鸡似的,把脖子伸个老长,看碗里亮出的十二面。赢了的,欢呼雀跃;输了的,便骂娘,说:“妈的,晦气!”
启子带着他的人,一脚踹开乡公所的大门,一群觅食的鱼儿似的游进去。屋内的兵,那时正伸着脖子,盯着一粒滚得正欢的骰子,听见门响,也不理会,只有坐在草苫上生闷气的兵看见了启子和他的人。兵见启子和他的人,手中都捏了家伙,知道是一伙对头,兵就笑,心想,好了,赢也是白赢的,都搅了。兵就不言语,把嘴闭得紧紧的,换了一双眼往桌上睃,给启子他们指方向。
启子不理会兵的幸灾乐祸,先挤进去,把靠墙一排枪,哗哗啦啦都收了,连筐带孩子地交给后面的人,看后面的人搂实了,启子再上去,拍开凑成一圈的兵,一脚把牌桌踹了。
五个兵正等着看骰子,没想骰子又滚动起来,但这回不是在碗底,而是在地上。两个兵扑下去护骰子,没护住,骰子滚了两圈,钻进墙角不见了,看不出是单双。五个兵就恼了,转过头来看那个捣乱者,却看见身后,人高马大地立着启子,启子的身后,又有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都拿猎狗似的目光看自己,原先靠在墙上的那一排武器,全悉落入对方手中,五个兵就懵了。
想不到肇事者却是先输空的那个兵。兵先还傻笑着,想活该这回大家都没有赢的,赢的是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与自己无干系,这样自己也就不是单独的输家。兵这么快乐地笑着,但后来兵不笑了,兵看见进来那些人眼里,都杀气腾腾地埋伏着仇恨,兵被这些仇恨提醒了,想到自己的身份,是和这些人对立着,顿时有些恍然,也有些愧疚,兵的责任感,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
兵先是把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收了,随后从苫子上一跃而起,朝启子扑去。
启子先有余光罩住了所有的猎物,兵扑来的时候,启子像猫似的抽身一跳,跳开了。兵扑个空,踉跄着,启子不等他止住,照准他的屁股就势一脚,兵没有支撑,重重地一个狗抢屎,跌得十成牙碎了七成,人趴在那里,也不会往起爬了。
启子说:“都捆了!”
身后的弟兄们往前拥,尽高兴地挑拣,眨眼工夫,不论高矮肥瘦一律都捆了。
启子押着十九旅的六个兵,一行人到蔡白夷的宅子,与队长会合。
队长在那里,正张罗着人拿绳子捆粮包,准备往回挑。几个赤卫队的兵,故意将一包粮跌碎了,抓了珍珠似的米粒,一把把往嘴里填。队长急着要走人,就骂自己的兵,说:“赶死呀!生熟也不等?”兵一群惊鸟似的四下里散了,各自手中还掖了一把,躲到黑暗处往嘴里填。队长走过去,心疼地看散了的粮包,粒粒洁白,果然是好粮。队长见四下的兵都在黑暗里,没注意他,也迅速抓了一把,填进嘴里。
被缚成粽子的蔡白夷和他的老婆,在一边呜呜地哭,哭得伤心至极。队长心烦,就骂,说:“死了祖宗呀?就借你两把粮,大小算个屁!再号,连你的狗头一块借了!”
启子带了十九旅的六个兵来,那时启子手中已有了一杆漂亮的捷克马步枪。启子把枪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有些不知所措,咧着一张大嘴,脸上笑得纯粹灿烂,像个孩子似的。队长受了启子的感染,队长也笑,队长一笑,就将牙缝间的碎米散落下来,队长就想到,启子是自己最优秀的兵,启子这么优秀,却一直使的火铳,实在有些委屈了,队长这么想着,心里不由涌过一道暖流。
队长说:“启子你得了?”
启子说:“我得了。”
队长说:“好狗日的你个启子!”
启子说:“嗯!”
队长看出启子眼里有泪光,那是一份自豪,队长就说:“走吧。”
就走。
一行人出了蔡家畈,沿月光挥洒的田间小路,朝黑夜里走去。六七十个赤卫队的兵,除押解俘虏的,都挑着粮包,一路喜气洋洋地颠着,闪闪悠悠地,也是一大群。已经是下半夜,四下的狗都叫烦了,知道这群人走了,也懒得再叫;只有早生的夜露跟着,出了镇子,在没人的野地里,越发是浓得重了,一阵一阵地往人身上涌,相反给挑粮的人,带来一丝凉爽。
叫老易的兵,挑着两包粮,走畅快了,把步子扭得秧歌舞似的,嘴里哼着小调。老易哼:“怀抱一支枪,心里也不慌,三月不发饷,我也是共产党。”
队长在头里走着,也挑着两包粮,走出一头的细汗。队长听见叫老易的兵唱的小调,队长听出那是老易当杂牌军时学的歌,队长就吼说:“老易!”
叫老易的兵听见队长吼,就明白自己走了嘴,立时把正唱的小调,换成了另外的一支。老易唱:“民国十八年,红军到光山,打土豪分田地,工农好喜欢。”
大家在黑暗里笑,说:“老易,你属蚕的呀,怎么就变蛾子了?”
队长也笑,说:“狗日的老易!”
本来走得很好,蛇一样的队伍,夺了枪劫了粮,来得悄然去得悄然,又有夜色掩护,鄂东山区,出了镇子,走不出一袋烟工夫,就如一盆水泼进了流动的河里,再无处寻找的,谁知就遭了反劫。
劫道的是苏家埠的民团。
蔡白夷那个叫巴爷的家保首领,破宅时正在镇上烟馆里搂着女人抽大烟,蔡家枪响时受了惊动,丢了烟枪和女人,撒丫子往蔡家奔,人没进屋,发现主子家已经破了宅,劫宅的人黑压压一片,明火执仗,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不是对手,就去找了匹快马,奔苏家埠求救。苏家埠民团人精枪良,由民团团长福子带着,心急火燎地往蔡家畈赶。福子人精,掐指算过,知道若赶到蔡家畈,踏了青菜园子的兔子早没了影,要闹也只闹得一手黑屎蛋,便择了近道,在半途中劫住抢粮的队伍。
枪一响,赤卫队的队伍就乱了,不知道自己今日做的是打劫的买卖,怎么半途上逢上了打劫的?一愣一乱,就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下,对方一排排子枪过来,立时打倒好几个,其中有叫老易的兵。
叫老易的兵腹部挨了一枪。叫老易的兵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说:“肏他娘!我被打死了!肏他娘,我被打死了!”
队长弃了粮担,把肩上的枪卸下来,趴在地上,一边对着黑暗里开火,一边喊:“稳住阵脚,别让狗日的冲过来!”
就有一些先稳下来的兵,卸了粮担,操起家伙,照着黑夜里一阵胡射。先就有十几条枪,又得了十九旅六条好枪,一二十条好火器,布成一张天花乱坠的火力网,将对方压制在黑色中,一时冲不拢来。
但还是有一个人冲了过来,是巴爷。
巴爷精短的汉子,齐额处扎一条红头带,赤着脖,胸上肥肥胖胖坠着两墩肉,腕上紧系了一对牛皮护靠,操两柄吊环大牙刀。巴爷事先就隐在枪眼的一边,将夜色当做一套隐身衣穿了,绕到赤卫队的肋骨处,枪响时,先伏在泥里,就势喘口气,枪头子过去,一跃而起,一眨眼工夫,就冲进了赤卫队的阵脚中。
巴爷是来劫自家主子的。巴爷果然好武艺,两柄吊环大牙刀,舞得风车似的,令人眼花缭乱,说话间,就将赤卫队的人,劈翻了两三个。巴爷一边力战,一边亮着嗓子喊:“主子,你在哪里?我是巴爷,我救你来了!”
赤卫队的兵,有人慌手慌脚朝巴爷开了一枪。巴爷发狠,左突右撞的,没沾上枪子。倒是一个赤卫队的人被打中了,歪在地上喊:“操!你冲谁搂火呀?!”
队长连忙喊住大家。队长说:“别开枪!别开枪!”
大家都将枪对准了巴爷,却不能开火,又得躲巴爷手中那两柄吊环大牙刀,就四下里乱散,一时间,赤卫队就被冲乱了阵脚。
队长喊:“操家伙,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