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警醒过来的时候,李奇微的“一星期反击战”包围圈已经形成了。部队奉命迅速后撤,丢弃所有的辎重。几个军的北朝鲜士兵和中国士兵撒起脚丫子朝汉江边跑,朝来时的路上跑,看谁跑得快,看谁能在125毫米榴弹炮弹落下来之前泅过江北去。本来四爷是跑得很快的,四爷有经验,而且心里明白,但是在四爷跑到北汉江边的时候,他所在的那个师却奉命停下了,新的命令是让他们断后,掩护全线的朝中军队大规模后撤。
严格意义上的掩护战只进行了一天,包围圈翌日便扎紧了。敌人活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而且越来越多,而且全是大鼻子。志愿军仓促之中占领了几个山头,那几个山头一天之内就被密集的排炮和飞机倾泻下的凝固汽油弹改变了模样。志愿军只能靠冲锋枪、步枪、手榴弹和刺刀迎击对手,他们的对手则有充足的125口径榴弹炮、B29轰炸机和50毫米防弹板重型坦克,而且,这些战争怪物全都像妊娠的孕妇一样呕吐个不停,把灼热的钢铁倾向志愿军阵地。这种不平等的对抗在双方几天几夜的亡命搏杀后最终停止下来。援军无望,守方弹尽粮绝,丢失了所有的制高点,被压制在几条山沟里。天在这个时候下起雨来。
四爷和几百名战友躲避在一片灌木丛里。部队的建制早已被打乱了,到处都是神情惶惑的士兵,他们衣服湿透,周身泥泞,徒劳无益地挤在一块儿,在冻饿之中瑟瑟地发抖,谁也不说话。雨越下越大,拖着小伞的照明弹不断地升上天空,在雨幕之中发出瘆人的镁光。炮轰早就停止了,抵抗的枪声也消失了,整个战场一片沉寂。一架被称作“小寡妇”的侦察机嗡嗡地飞来,在人们的头顶上慢慢腾腾地盘旋了几圈,然后开始一遍接一遍地广播:
“中共××军的士兵们,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了,抵抗是无谓的,只能增加你们的伤亡,放下武器投降,联合国军优待俘虏……”
四爷早就打光了所有的弹药,在后来躲避炮火的奔跑中,他连那支空了弹仓的苏式冲锋枪也丢失了。四爷已经是赤手空拳。他在山沟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和人们一起寻找着突围之路。他的帽子丢失了,鞋子也丢失了,身上的衣服被岩石和树枝挂得褴褴褛褛,军用水壶被炮弹片削掉了一半,可笑地吊在腰间,他后来找到了一处灌木林,在那里躲藏起来。
空中的广播声响起的时候,四爷像是挨了一记鞭子,脸上露出可怕的光。他从泥水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灌木丛。冲出灌木丛的不止四爷一个,还有好些人,他们全都受了刺激。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大声喊:“出沟口越过公路就是汉江,横竖是一死,不想留下来当俘虏的跟我走!”
四爷跟上了。与其说四爷是跟在人家后面的,莫如说他是跑在最前面。先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百人,再然后是几千人。人们在雨地里奔跑着,互相撞击着摔倒了,爬起来,再接着往前跑。四爷跑得很有力。他听见身后传来如雷滚动的脚步声。这和普通的山洪没有什么两样。四爷在洪水的最前沿。他是峰头,他不能站下来。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想站下来。他们不是朝着沟口冲去吗?出了沟口不就是五号公路吗?越过五号公路不就是水清澈澈的北汉江吗?蹚过北汉江不就攀上了自由的土地吗?他干吗要站下来呢?
沟口处是一片开阔地,照明弹将这里照得雪亮一片,开阔地上,到处倒着人,大多已经死了,也有活着的,在泥水中呻吟着爬动。人们在这里看到了公路,它就躺在开阔地之外,很安静的样子。人们的目光完全被它迷住了,他们看也不看那些倒在开阔地上的人。人们脚步不停,一往情深地朝开阔地扑去。
高速机枪充当了第一批打击力量,然后是迫击炮。曳光弹从两侧的山头上交叉着倾泻下来,组成了水泼不进的火力网。人们一排一排地被打倒,因为人群太拥挤,有时候两个人甚至是被同一发子弹击中的。后面的人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前冲,这就给子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穿透目标。而射击的一方是胸有成竹的,他们做了一个口袋,他们把猎物装进了口袋里,有时候猎物不听话,想从口袋里溜出来,比方说把口袋撕开一个口子,这个他们不怕,他们早就预备好了,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用子弹当针,把口袋重新缝好罢了。
四爷在枪响的头一刻就倒下了。四爷倒在一条水沟里,沟里有汩汩的雨水。四爷不是被子弹打倒的。子弹没有击中四爷,而是击中了他身边的一个人。那个人往前一冲,将四爷撞倒了。那个人痛苦地说:“我被打中了。”四爷爬过去,想把那个人搂进怀里,他想把他架起来,让他断续往前跑。但是四爷没有那样做,他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接下来不断有人倒下。他们有的倒在别的地方,有的就倒在了四爷身上。四爷好几次想从人堆里爬出来,都没能如愿。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四爷被压在最下面,差一点透不过气来。有一阵他感到水沟里的水突然汹涌起来,并且变暖了。他那时无法从人堆下抽身,也就无法判断此时的雨是否下得急了。
突围分明是失败了,而且,再度进行实践的可能已经完全丧失。人们退回山沟里,或者趴在草堆和树丛里不动,寄希望奇迹的发生。当然,人们知道这希望是太奢侈了。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瑰丽的曙光出现在天边,它比幽灵似的照明弹显得温暖多了。山沟里,一切都袒露在光明之下,衣衫褴褛的士兵和他们缠着绷带的伙伴们到处都是。人们突然感到黎明到来时逼人的寒彻,纷纷向山沟中间聚拢过去,彼此围抱成一堆。沟外的公路上响起了坦克马达的轰鸣声。轰鸣声越来越大。先是一辆,接着是两辆、三辆……越来越多的坦克出现在黎明背景下的沟口,它们高高地仰着炮塔,屁股后面喷着浓浓的油烟子,不可一世地拥进沟里。沟里的人群先是一乍,但是很快的,人们不动了,躺着、坐着或者站在泥水里。人们知道那没有意义,那帮不了他们什么。人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进攻结束了,逃跑结束了,反抗和挣扎也结束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迁徙旅途和冰冷的战俘营。人们还知道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应早点做好准备,比如毁掉武器和机密文件,比如缠紧绷带,再找一根树枝做拐杖。总之,这是一个正在完成着的事实,面对着那一群仰着炮口的坦克,谁又能说他根本就不承认这个事实呢?
四爷。
四爷是在最后一刻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四爷浑身泥泞和血水,光着头,赤着脚,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奔出来,朝沟口奔去,朝坦克奔去。人们吃了一惊。人们看清楚四爷之后越发地吃惊。人们看见四爷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比拳头大不了多少,黑黢黢的,瘦骨嶙峋。人们看见四爷把那块还滴着雨水的石头高高地举起来,举过头顶,拼命似的朝坦克奔去,朝那群庞大的钢铁怪物奔去。人们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坦克们也发现了四爷,它们停了下来。从第一辆坦克的炮塔中钻出一个美国兵,歪倚在那里看朝他奔来的四爷。美国兵最先是好奇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是后来他的脸色变了。他从坦克里拖出一支卡宾枪来,他把枪口对准了远远奔来的四爷。他朝四爷喊:“Stop! Or you will be killed!”(站住!你找死呀!)四爷没有站住,他摇摇晃晃,脚下踏起一片水花,高举着那块拳头大的石头继续朝坦克奔去。枪声响了,子弹像一群小鸟似的擦着四爷的头皮飞过去。四爷这次站住了。四爷站在那里,泪流满面,那块黑黢黢的石头仍然举在头顶。四爷站在一大群黑森森的坦克面前,四爷光着头,军装破烂,手肘上不断滴淌着被雨水稀释了的血水,光着的脚板上扎满了棘刺和碎石。四爷那个样子,显得万般的孤独和绝望。人们远远地,看见四爷跺着脚哭着朝那些坦克叫喊。风先是背着的,人们没听清四爷他喊的是什么,后来风顺了,人们终于听清楚了。
四爷他喊的是:“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四爷在晚年的时候走进了那座荣军疗养院。那是一个环境幽静的院子,人们在修建它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崇敬之情,所以它的一砖一瓦全都十分结实,经得起摔打和日久天长,这和在院子里面生活着的那些人的情况有点不协调。好在人们在日后的时间渐渐地把这种崇敬之情淡泊掉了,不再考虑结实不结实的问题,不再花宝贵的时间去光顾它,这样一来,院子在风雨之中就因为缺少人气迅速地衰败下去,这和它的清冷又十分的协调了。
四爷在“文革”期间吃了一些苦头。四爷所在的奶牛场人数不多,人员情况不复杂,四爷是属于比较有特点的一个,所以斗争一开始,四爷就和奶牛场场长、一个有小偷小摸习惯的职工、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职工一同被群众组织揪了出来。四爷和另外三个人的情况不同。另外三个人是现行问题,而四爷是历史问题,他没办法把那些糊涂的历史说清楚,而且就算说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它能叫那些把历史仅仅当做一种理由来宣泄一把的夺权者们满意吗?它对一个平凡的生命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四爷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闭口不说话的。这样做有些时候会惹恼造反派,四爷会挨打,吃一些苦头。其实挨打的不只四爷一个,场长也挨打,有小偷小摸习惯的职工也挨打,乱搞男女关系的职工也挨打,大家都挨打,落不下哪一个来。场长挨打的时候人们把他的老婆孩子弄来观看,场长不怕挨打却受不了这个,上吊自杀了。乱搞男女关系的那个人挨打后只会哭,人前人后都哭,有一天夜里他发出瘆人的惨叫声,人们闻声赶去,发现他用一把刀片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孽根给割掉了。倒是那个有小偷小摸习惯的,后来做了件大事出来。他逃去市里参加了另一派群众组织,武斗开始的时候他弄了一支冲锋枪,从市里跑回奶牛场来,把当年抽他耳光的人打死了好几个。惨案发生的时候四爷在场,别人都骇得撒丫子跑了,四爷没跑,一个人东奔西颠地去拦惊吓了的奶牛。有小偷小摸习惯的那个人拎着枪口热热的冲锋枪过来,看四爷赶牛,看了一会儿,说:“简老头儿,这个奶牛场里除了你和牛,没有一个干净的。”隔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谁该惩罚谁呢?”说完这话,有小偷小摸习惯的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拎着枪走掉了。
我的父亲在70年代末重新分配工作,这个时候他才有精力去顾及他的四叔。那时四爷已经六十岁了,超过了工作的年龄。奶牛场提出要四爷离开,那儿本来并不真的是四爷的单位,他们不想在最后弄一个退休职工进来。我的父母也有让四爷闲下来的意思,他们认为他早就该放弃工蜂似的劳作,回到家里颐养天年了。四爷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什么选择,他同意了,但是他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不回我们家,他要养老就真的养老,就到养老院里去。这一回我的父亲动了点手段,他派人去贵州北陆农场,把四爷的档案提了出来,然后通过非常复杂的关系并且经过非常复杂的程序对档案中的关键地方做了修正和澄清。档案还是老档案,可问题一旦澄清后它就面貌一新了,它就显得很可爱了,这样,四爷就以一名荣誉军人的身份住进了北湖边上的那个疗养院。
我不知道四爷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提出回到家乡去。这一次该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他了。他已经老了,不可能再去扛枪打仗,他也再干不动活了,而且,他也不想和我们这些亲人住在一起。他老了,在生命的旅程中已经走过了大部分的路,他不再被需要也不再被打扰,他完全可以从命运松弛开的爪牙下挣脱出来,像一头生命走到尽头的老象一样,走向森林深处,走向他的故乡。
可是没有,四爷他没有这么做,他把自己关进了那座与他的生命毫不相干的疗养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