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晋东那一回兴致极高,一个从来不拘礼节的人,那一次却变了一个人,着实地摆了一回排场。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泰山大人,和苏蔚坐的是他自己那辆华沙,另外带了一辆矜持的奥斯汀,做泰山夫妇的座车。当天晚上,沈晋东在西路口的“一品香”设家宴为老泰山夫妇洗尘。虽然燕窝鱼翅熊掌鲍鱼对苏蔚的父母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沈晋东的殷情仍然让老两口感到舒心。沈晋东那一年近五十岁,比自己的岳父母也正经小不了多少,他一个当军事学院副院长的,往那儿标标正正一站,双手擎杯,嗓门洪亮地叫一声“二老”,扬头喝酒,再复杯时,杯底干爽爽的,一滴也漏不下来,半点忸怩作态的样子也没有。苏蔚的父母原先在相片上见过女婿的面,活人还是头一回见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英武之气,首先就让他们满意,再加上识机带雨承叶衔泥四个小家伙在一边拉胳膊拽腿儿,“外公外婆”燕儿似的啾啾一叫,哪有不晕头的?当天两个老人就有了一醉。
以后数日,苏蔚陪着父母,去看人民大礼堂、群英市场,去逛晋云山、南泉北泉、红岩村、渣滓洞、白公馆,这些地方也是必须去的。老教授对重庆的茶馆很感兴趣,特别是傍山盖着的那些茶馆,茶棚是用木板或是竹竿盖成的,矮脚的虎桌,竹靠椅,人往那里一坐,摆五分钱出来,茶佬倌就送上一盅“八宝”,长嘴茶壶噗噗地从老虎灶上拎来,老远隔着来个龙注水,沏了茶。如果摆出的是八分钱,那就是一盅上好的“碧螺春”,外带一小碟大肚白瓜子儿。一边饮茶,一边看嘉陵江边舟来楫往,还有背脚的背篓扁担,沿着弯弯绕绕的石阶往上半城爬。一通茶慢慢饮了,再在山风中躺在竹椅上,打个瞌睡,睁开眼,背篓扁担仍在下面蠕动,只是蚂蚁变成了瓢虫。
重庆有雾,有夜晚满城错落有致的灯火,有让人馋虫四攀的川味小吃,有出口嘎嘣脆的方言,这都是教授夫妇喜欢的,但是教授夫妇说不清他们为什么忧伤。他们有一个宝贝女儿。他们和她分别了十年了。他们想见到她。他们见到她了。她对他们原来一直是水中月,镜中花,清晰而不真实。他们发现现在他们看到的仍然是她。只不过,她的韵致变了,变得让他们认不出来了。
老教授想找女儿谈一次,可是苏蔚总是在忙着,不是吩咐刘妈买什么菜,就是粗着嗓门责骂识机带雨承叶衔泥。他们住的房子很宽敞,如果划分成教室,完全能容纳几个班上课的,可是苏蔚在屋里走动的时候,总是气冲冲的,发出响亮的动静。她仍然年轻,仍然那么漂亮,可是她不再留意自己的仪表了。她在整个礼拜天里蓬头垢面、趿着拖鞋,她甚至穿一件皱巴巴的男式军干服走到外面去和别人聊天,让人不能忍受。
教授后来终于找到了和苏蔚谈话的机会。
教授说:“蔚儿,你太胖了。你不能再胖了。”
苏蔚说:“胖难道不好吗?而且我生下了四个孩子,那些小祖宗就是想把我变成水桶。”
教授皱了皱眉头,说:“不要学着抱怨,蔚儿,你看你的脸上,全是抱怨,它们不能帮助你什么。”
苏蔚说:“爸爸,这些不是事实。我很有耐心。你和妈妈根本想象不到我多么有耐心。你们是不知道的。我宁愿恢复原状,从头开始。但这不可能。谁都知道这是孩子话,我不可能讨好别人。我也不可能指望别人。”她让开了一条路,看衔泥摇摇摆摆地跑去追他的姐姐承叶。“谁能帮助我对付眼下的这一切呢?谁?他们简直糟糕透了!”
教授说:“你变得尖刻了。”
苏蔚说:“噢?”
教授说:“你过去可是最宽容的一个孩子。”
苏蔚说:“你说什么?”
教授说:“还有,你能不能不这么冲着孩子们大喊大叫?”
苏蔚说:“是啊,我倒更喜欢这样。我完全可以紧闭着嘴,不置一辞,让大家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这有什么用?谁能帮我应付困境?爸爸你要是养下四个孩子你就会知道了。”
苏蔚命令在客厅里追逐着的承叶衔泥:“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回到你们的房间里去!再闹我打你们的屁股!”
承叶衔泥和他们的外公转向了苏蔚,一同看着她。
“真是伤脑筋!”苏蔚说着,还跺了跺脚,“你们要不把我吵死,也非得把我气死!”
孩子们跑掉了,苏蔚的火气也退了下去。
教授问:“这是为什么?”
苏蔚反问:“什么为什么?”
教授知道,他只能够这样了。他不可能从他的女儿那里知道内情。而且,他要知道一些什么呢?她又明白一些什么呢?他知道了以后又能怎样呢?这些都有点像堆放在河水边上的乱麻,根本理不清楚。
教授后来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一首诗,是梅尧臣的《拟张九龄咏燕》:“前村春社毕,今日燕来飞。将补旧巢阙,不嫌贫屋旧,衔泥和草梗,倒翅过柴扉。岂比惊丸鸟,迎人欲拂衣。”
教授的毛笔字很好,用的是颜体,只是他故意将“迎人欲拂衣”写成了“迎风欲拂衣”,看女儿是否能看出来。
教授将那张纸放在一处显眼的地方。十几分钟之后,苏蔚打扫屋子到那里,她几乎看也没看,就把那张宣纸揉了,丢进了撮箕里,同时把一堆脏兮兮的广柑皮倒进了撮箕。
老教授仰天长叹一声,好半天才对老伴说:“明天买票,我们回武昌。”
二十一
教授夫妇走后的第二个礼拜天是八一建军节,无论对沈晋东还是对苏蔚,这都是数得上的大节。沈晋东的单位自有一番庆祝活动,但是沈晋东他们觉得单位的庆祝活动不解渴,恰好原来二十二旅的老政委申曲离休,从江西回合川老家时路过重庆,电话一打,几个二十二旅的老战友就相约着凑到一块儿来了。
这次聚会是连家属带孩子的,足足有几十口人,地点在谭副司令鹅岭公园蜂逐蝶绕的那个院子里,谭副司令的厨师和李苹的厨师在厨房里忙着操持大盆小碟,准备开席。男人们在宽大的客厅里吸着“中华”,喝着坨茶,追古诉今。女人们则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边吃着沙瓤西瓜说着家事,一边吆喝跑来跑去的孩子们。
罗芬那时已经怀上了她的第六胎,看着出怀了,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叫腰酸。其他的家属,也有正怀着的,也有正奶着的,总之怀里都不轻松。大家就羡慕苏蔚,羡慕她在四个头上就止住了,现在人看着那么年轻漂亮,大家坐在一起,她倒像女儿似的,还轻松得只用着动嘴。苏蔚说:“我怎么是四个呢?我是五个,还有一个去远,你们怎么就忘了?”于是苏蔚就把去远在藏北兵站入了党、当了副排长的消息告诉了大家。罗芬捶着背说:“你们不用眼热苏蔚,你们不知道,苏蔚是和老沈干了多少仗才把自己解放出来的。你们以为他们那些人是什么?他们是属种马的,他们轻易饶得了你?”一个女人说:“听你这么说,我真想唱《妇女解放歌》。”大家说:“怎么不唱?唱!今天八一节,活该我们唱!”于是大家在院子里就扯起喉咙唱起来:
姐姐妹妹们扪心问:
男女为什么不平等?
为什么女人要裹脚?
走起路来喊脚疼。
姐姐妹妹们快放脚,
东南西北走四方,
跑跑跳跳身体壮,
打倒帝国主义我们冲得上。
争自由,争平等,好像男儿样。
提左脚,抬右脚,踢倒国民党。
建立工农政权忙,
妇女解放理应当。
男人们在屋里听了笑,说:“妈的,这些婆娘,反了。”院子里的女人们听了,越发是唱得凶了。
这个时候,罗芬一岁多的老五哭了起来,罗芬挺着肚子,顾他不过来。旁边苏蔚一把将小毛头拎了过去,往腿上一横,空出手来腰间一扒,连外套带衬衣撸了上来,嘟噜落下一只丰满的奶子来,二话不说,奶头往那孩子嘴里一塞。那孩子立刻不哭了,只把奶子衔得紧紧的,唯恐走掉了。大家一下子笑出来,岔了气,反而不唱了,都说苏蔚,还是那么热烈的人,一点没变。苏蔚说:“是吗?是一点没变吗?”罗芬说:“怎么没变,当然变了,瞧那奶子,比先前不是白了胖了?”苏蔚笑骂道:“我要不是怀里吊着孩子,我不扭烂你的嘴,让李苹今天带一个烂嘴婆回去。”大家就起哄,说:“原来苏蔚嘴也出息了。”
吃饭是五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孩子们三桌。那种热闹,不是这样的大家庭里出来的,非得给闹晕不可。
菜都是拿得出手的名菜。两个厨子私下里摽上了,要把本事显给人来看。这一点也确实做到了。菜端上桌的时候,满堂祥云浮动,香缭北斗,大家恨不得眼珠子和口水一块儿往下落。
因为今天有给申政委接风这么个理由,大家都纷纷给申政委敬酒。轮到苏蔚时,申政委不端杯子,笑眯眯坐在那里,看看苏蔚,又看看大家。
苏蔚举着杯子说:“老政委,别人的你都喝了,偏不喝我的,你这是不公平。”
申政委说:“谁说我不喝?我当然喝,只是得把一笔旧债先了了,我再喝。”
苏蔚糊涂,说:“什么旧债呀?”
申政委说:“小苏小苏,你真记不得了?”
苏蔚记不得。苏蔚说:“老政委你提醒我。”
申政委说:“1947年秋天,在英山县立第二小学,我们二十二旅请你吃饭,你许我油鸡,我还你腊猪头,那一桌人,今日一半在座,都是证人,看你怎么赖得掉。”
大家一起鼓掌,说,老政委这个政委当得好,把二十二旅最后一笔老账,如今都翻出来了。大家起哄要苏蔚还账。
沈晋东笑着,说:“这个账我认了,我来还。”
大家说:“干你什么事?你一边待着。”
沈晋东瞪眼说:“怎么不干我的事?苏蔚许大家的,苏蔚是我的老婆,老婆欠了账,不该我还,未必还该你们来还不成?”
大家说:“好,就依了你,但要说清,怎么个还法。”
沈晋东说:“今天晚上,去‘欣欣’,我请大家吃西餐。”
大家说:“这个态度还算诚恳。但是这还不够,欠债欠了十五年,还不该受罚呀?”
沈晋东英雄气概地说:“怎么个罚法?”
大家说:“罚酒,三十杯,一年两杯。”
沈晋东不讨价还价,眉头都不皱,拿过酒瓶子,挂杯酽稠的老窖一杯杯倒进八钱的酒杯里,众人数着,一杯一杯地再往嘴里倒。隔壁桌上的女眷看了,都放下筷子过来助兴,一五一十地喊数,心里都暗自想,自己的男人若遇上了这样的事,会不会站出来替自己呢?这么数到二十杯的时候,沈晋东手抖了一下,碰翻了一杯酒,人是那种有点撑不住急酒的样子。苏蔚突然冲过去,把沈晋东手中的酒瓶子抢了过去,要喝剩下的那十杯酒。大家不依,说既然老沈先伸了头,就是他了,哪有帮罚的道理。苏蔚激动地说:“油鸡和猪头都是我许诺的,要罚本该罚我。再说,我和老沈是一家人,就是一杯毒酒,也该两个人分喝了,说得上谁帮谁的话?”
大家被苏蔚这一番话说得感动,一时有些语塞。女人突然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男人们则在心里想,这女人怎么不是自己的女人?苏蔚也被自己刚才那话感动了,她愣了一愣,看大家都看着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把一些念头赶开,拿起酒瓶,斟满杯子,再放下酒瓶,端了杯子,扬头灌下。
苏蔚在想,等罚完这十杯酒去孩子那边看看,别让衔泥那小东西吃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