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消息,如果说它是一个秘密,那就是一个让我难受的秘密,就有点像我在吃早饭的时候吃到了一颗馊掉了的枣子,让我沮丧。我们是言的孩子,是没有孩子的言的秘密的孩子,我们喜欢言,喜欢素衣素裙,收拾得干干净净,永远是欣喜的,依赖地靠着高大严肃的丈夫,有时候会弯腰拾起一片树叶,或者仰着头对丈夫轻轻说些什么,然后掩住口抿嘴笑的言,但是我们却不知道言的历史,我们就像故事里的小蝌蚪,在小河里游来游去,听任大眼睛的螃蟹和长着胡须的鱼,告诉我们谁是我们的妈妈,言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把这个快乐的童话弄得那么复杂呢?是不是我们还长一条小尾巴,我们就没有资格来爱她了呢?她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么游来游去,我们找不到她,我们是多么的难过呀!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们一直试图弄清楚言的秘密,她是怎么嫁给那个军官的?又是怎么嫁给另一个军官的?然后又是怎么嫁给大老李的?她为什么要嫁给他们?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件让我们感到困惑的事情。当然,我说的秘密,它在某种程度上并非是秘密,院子里的大人们,他们全都知道在言的经历中发生过一些什么,他们在背后议论她,或者不议论,总之他们全知道,好像言的经历是他们的一部分私有财产,他们爱拿它怎么样就怎么样,而这个秘密只是对我们这些喜欢着言的孩子而言,这当然很不公平。但我们也没有更多的办法,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去努力破译那些由大人们制造出来的秘密,比如为什么我们必须坐在课堂里念书而大人们可以不,比如为什么大人们可以打骂我们而我们却不能揍他们,如果说我们有什么经验的话,那条经验就是我们必须这么长大,而在我们长大之前,我们将一直生活在由大人们制造出来的秘密里,成为孩子。
问题是,言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一个秘密,我们无法破译它,我们不能跑去找言,要她告诉我们那些秘密是什么,我们害怕触疼了她,而且,在我们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我们就始终找不到她,我们也不能相信别的大人们的那些说法。当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比如旗子她可以问她的妈妈,旗子的妈妈常常喜欢传播这一类秘密,她甚至整天整天地给自己家的保姆津津乐道地讲这样的故事。而我可以去找我的爸爸打听言的秘密,别认为我的爸爸他只是一名老资格的司机,这样的司机总是见多识广的,尤其是在他们把自己的汽车擦洗得干干净净,停泊进车库,再喝上两斤烧酒的时候,他们就成了无所不知的寓言大师。可是我们无法相信他们,他们东土西填,破绽百出,他们对同样一件事情的叙述和解释全都不一样,甚至他们在一件事情的两次叙述和解释中都会出现相当大的差距,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会被这种事情弄糊涂,他们会问我们:“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他们对我们的复述表示怀疑,他们这样就变得越来越焦灼和蛮横,好像谁故意要把他们弄糊涂似的。
事实上我们确实从大人那里听到了有关言的故事——很多种版本的故事,除了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其他的内容各不相同。这和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一模一样,小蝌蚪想知道谁是它们的妈妈,它们没办法不去问螃蟹和鲶鱼,可是它们得到的答案肯定全都不同,这反而把它们搞糊涂了。
旗子的妈妈是这样说的,言在教会学校组织的一次劳军慰问中认识了一名国民党军官,那个国民党军官一眼看上了言,娶言做了他的姨太太。言原先以为她是该享福了,喜滋滋地坐进了花轿,可是待嫁过去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是丈夫的第七个姨太太了,言不肯屈尊做老七,一年后偷偷逃跑了。在一座刚刚解放的城市里,饥饿多日的言晕倒在赈粥棚子外面,被一位正巧路过的共产党军官救起。这位共产党的军官刚刚死了太太,他大发慈悲,娶了言做妻子。可不久之后,他发现言是一个让人担心的女人。言在吃饱穿暖之后脸上整天浮现着迷惑人的红晕,见人就抿着嘴笑,一副媚死人的样子。军官是劳苦大众出身,他厌恶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要和这个女人划清界限,解除婚约。组织上对这件事当然很支持,言就离开了她的第二个丈夫,转而嫁给了大老李。
我父亲的说法是这样的:言学校所在的那座城市遭到了一支军队的洗劫,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就是言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说,言是她第一任丈夫抢来的。言的第一任丈夫是喜欢言的,言又年轻又漂亮,言的第一任丈夫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言因此过了几年好日子。言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军阀,有良田万顷,家财万贯,但言的第一任丈夫没有儿子,他想言给他生儿子,生一大群儿子,于是他整天给言吃香喝辣,并且等待。言没有,言不但没有给她的第一任丈夫生一大群孩子,言连一个都没有生,言没有生育。言的第一任丈夫等了一年又一年,什么也没有等来,言的第一任丈夫失望了,他虽然非常喜欢言,但他更看重自己的泥巴和金子,他不能做一个无后的孤老财,于是他就忍痛休了言。言被休掉后,带着一种强烈的复仇心理嫁给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她想要她的第二任丈夫消灭她的第一任丈夫,为她复仇。言的第二任丈夫果然做到了这一点,他消灭了他的前任,把他剩余的一些伙伴全都赶到了一个海岛上去了。但是言的第二任丈夫同样希望言给他生一大群孩子。言当然做不到这个,言做不到这个,就只能被再度休掉,这样她才嫁给了不要求她生孩子的大老李。
现在我们可以明白,大人们制造出来的那些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它们永远是一本糊涂账。他们根本就说不清楚,他们对秘密的解释永远都不会是一种样子,甚至他们自己都弄不明白那些秘密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是怎么发生的,它们发生过没有。比如言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肯定他们知道,但每一个人的叙述和解释都是不同的,言的经历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反倒成了疑惑。我们还可以明白,大人们他们是热衷于制造秘密的,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秘密的热衷制造者,并且他们咬定着自己的制造,而在生活中实在发生过的那些事,事过之后他们则完全不关心,这样的大人和由这样的大人制造出来的那些秘密,让我们怎么去相信呢?
言她没有孩子,我们是言的孩子,我们热爱言,我们同样有创造言的故事的权利,既然所有的大人都在制造着言的故事,那么我们也有相同的理由来这么做。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旗子,旗子一点也没有反对,旗子相当地高兴,旗子因为我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念头甚至非常慷慨地同意让我拉一拉她的手。旗子的手仍然那么凉爽,令人惬意,只是旗子多少还是有一点伤感,旗子伤感的原因是言她嫁过三个男人,旗子说这太不公平。但是我很快就让旗子高兴起来了。我问旗子,有一只苹果,三个人都去抢着吃,他们咔嚓咬一口,咔嚓咬一口,你说那个苹果是什么味道?旗子想了想,咧嘴笑道,那只苹果肯定是甜的,很甜很甜。我说对了,这就对了,旗子你非常聪明,你不是一般的聪明,你都快比我聪明了。现在你可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是一只甜苹果,所有的人都憋着想咔嚓咬你一口呢。这一回旗子不伤感了,她一脸羡慕地盯着我说,那是一只多么幸运的苹果呀!
现在,该轮着我和旗子来编言的故事了。我知道这是我和旗子的权利,就像所有的人都拥有给别人编故事的权利一样。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也是一件具有冒险性的事情,我们肯定不会让别人来剥夺我们的这种权利。说实话,我很喜欢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相当有趣,它把由某些人统治着的世界还给了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孩子,包括那些傻子。
下面是旗子讲的故事:
言在教会学校念书的时候十分安静。言聪明绝顶,才貌双全。言并不是从来不笑。言笑起来是梦幻般的,抿着嘴,很迷人。在清爽的教会学校里,安静的言生活得十分愉快,她和她的那些姐妹同学们坐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念国文、念英国文学、还念福音书:“你们或者说,树好,它的果实也好,树坏,它的果实也坏,因为从果实就可以认出树来,但我要告诉你们,人说的每句废话,在审判之日,要句句清算。”
言的快乐有一天被搅乱了。那一天,教会学校里来了一队兵,兵个个年轻,生机勃勃,精神抖擞。领头的是一匹大白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军官和他的那些兵一样,披红戴花,只是军官胸前的花比他的兵的大得威风。军官不是别人,军官是言的未婚夫,他和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早被各自的父母说合成了未来的一对,长大以后,他们一个去战场上打仗,一个去教会学校念书,现在,功成名就的未婚夫来娶言来了,只是他把竹马换了一匹漂亮的大白马。
言的快乐被搅乱了,但搅乱不是别的搅乱,而是快乐的搅乱,言的快乐比没搅乱时还要多。言不要读书了,满脸红霞,慌慌张张的,丢三落四,连同姐妹们告别也来不及,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飞出教室,飞上了未婚夫的马背。那马儿虽不是竹竿做成的,也通晓人性,待言从后面搂住了军官,便打了一个响嚏,扭过身去,率了那一队生机勃勃的兵走了。
言很快乐,言真的很快乐。
言的快乐再一次被搅乱,是言在后来的生活中又碰到了一个军官,那个军官也是言小时候的伙伴,他们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个军官是言的丈夫的敌人,他们小时候是互相扔泥巴打弹弓的敌人,现在长大了,他们就成了真刀真枪的敌人。
军官骑着大红马来,被言的丈夫拦住了,两个敌人见了面,分外眼红,都把怀里的枪拔出来指着对方的胸口。军官说,我是来带言走的。言的丈夫说,言是我的人。军官说,我要你把言交给我。言的丈夫说,你休想。军官说,你要不给我人,我就杀了你。言的丈夫冷笑一声,说,你试试看。军官怒气冲冲,朝言的丈夫开了一枪,言的丈夫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军官打死了言的丈夫,夺了言,军官就成了言的新丈夫。军官是爱言的,他从小就爱言,他爱言爱得要命,他把自己骑的大红马都送给言了,那匹大红马长得很漂亮,它会像人那样的咯咯大笑,还会鞠躬。但是言不要,言很伤心,言悲痛欲绝,言看见自己心爱的丈夫被打死,而打死她丈夫的人成了她新的丈夫,言是怎么都不能接受的,言就整天地哭泣,以泪洗面。
言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言的快乐也没有了,言像一只伤了翅膀的小鸟,从天空坠落到肮脏的地上,躺在那里抽搐。军官不知道言为什么不快乐,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给言买了很多美丽的首饰和衣料,带言去大剧院看戏,逗言开心,可言就是不开心,言是再没有了快乐的言。军官开始犯愁了,他娶了言,但是他却不能博得言的欢心,言甚至连话都不肯和他讲,只是流泪,这让他怎么不难过呢?军官就骑上大红马,上阵杀敌去了。
军官很勇敢,他杀敌无数,立了很多战功,不断晋升,他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高级军官,他走到任何地方,人们都对他欢呼,他的士兵则拿他当成一个神,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军官非常骄傲,可是他从战场上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骄傲就没有了,他看到的是伤心而憔悴的言,是迅速枯萎下去的言,军官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去战场上追杀对手,却无法让一个言快乐起来,丰腴起来,军官只好借酒浇愁,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有一天,军官又喝酒了,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喝醉了。喝醉了的军官把枪拔了出来,顶上火,红着眼睛对言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言不说话,言只是坐在角落里默默流泪。军官大怒,抬起手来开了枪。军官开枪不是冲着言开的枪,是冲着自己开的枪,军官把自己打死了,他和言的第一个丈夫一样,是被同一支枪打死的。
言的第二个丈夫死了,言更加伤心。言心里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时候,大老李来了。大老李没有骑大白马,也没有骑大红马,大老李骑的是黄骠马。大老李娶了言,让言做了他的妻子。大老李不但让言做了他的妻子,还让言快乐起来。大老李对言说,你别为他们难过,他们是军官,军官注定要死在枪口下。言说,你不也是军官吗?那你不也会死在枪口下吗?大老李说,本来我也应该死在枪口下,可是现在仗打完了,枪都送给剧团演戏去了,没有枪,我就永远不会死了。言想想,大老李说得有道理,言就快乐起来了,再也不流泪了,言于是又重新恢复成了新鲜的言。
在这个故事里,有一点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大老李,他来找言的时候,虽然骑的不是大白马,也不是大红马,而是黄骠马,但他也是言小时候的伙伴,他们四个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四个人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肯定不会让这两个人再少下去。
下面是我的故事:
言主要是温顺。言当然很聪明。言长得很好看,落落大方,笑起来让所有的人心情都格外地舒畅,功课又好,但她主要的还是温顺。你想一想,言有如水一样的好性情,哪一个男人会不喜欢言呢?
言嫁给第一个丈夫,根本就不高兴。言从来就不认识她的第一个丈夫。言就算有小时候,也没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言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是给人赶大车的,一个赶大车人家的孩子,得干点儿零活贴补家里的日子,比如粘知了换钱,她哪里有时间和别人骑着竹马疯去呢?
言由父母做主说给了她的第一个丈夫。言的父母觉得这门亲事很体面,男方是骑高头大马的军官,威风得很,尤其让马儿跑起来,马屁股后面跟着一大队嘿嘿跑着的兵,那就更加威风了。言的父母这么认为,但言不这么认为,言还是想粘知了,到樟树林子里去,吐口唾沫,把桃胶弄成糖稀的样子,蹑手蹑脚,屏住呼吸,长长地伸出竿子去,吱呀一声粘住一只知了,吱呀一声又粘住一只知了,个个都肥硕得喜人。如果这个时候跑来一匹撒欢的大马,马屁股后面再跟着一队嘿嘿乱吼的兵,那言还粘什么知了呀?言什么也粘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