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些大人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相反的,他们很有同情心,他们一个个就像大慈大悲的菩萨。院子里有好几个寡妇,她们的男人也是军官,在搬进这座安静的院子里后他们死掉了,留下妻子和孩子。院子里其他还活着的军官和他们的家属对这些孤儿寡母十分敬重,他们呵护着她们,就像呵护着他们自己的家眷,他们在路上碰见了那些寡妇,就会站下来,和蔼可亲地和她们说话,亲昵地摸她们孩子的头,夸奖他们。如果他们自己的孩子与她们的孩子闹了矛盾,比如说,孩子们吵了嘴或者打了架,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孩子狠狠地揍一顿。他们粗门大嗓地对那些寡妇说:“有什么事情尽管言语一声,老×不在了还有我们呐!”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豪情万丈。院子里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疯女人,那个疯女人整天跑到草地上去唱歌,她把脸蛋涂得红红的,扎一对小辫,把自己打扮成初中的女学生,如果是下雨天,她就在草地上打滚,把自己弄得五彩缤纷。院子里的孩子全都远远地躲着这个疯女人,他们倒不是怕她,他们主要是怕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对他们说:“你们别去碰她,你们要碰她就得挨揍!”他们不但这么说,他们还叫自己的家属去给那个疯女人洗脸、梳头,换上干净的衣服,下雨的时候,他们还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别在泥水里打滚,他们从来也没有这么哄过自己的孩子。有一次下雨,院子里的家属怎么也哄不好疯女人,疯女人高兴地在雨地里翻跟斗,大声唱着歌,满世界乱跑,家属们弄得一身一脸泥水,她们脸上堆着笑求她说:“咱们回家去吧,咱们回家去吧,啊?”后来还是蔡司令把问题解决了。蔡司令走过去,把疯女人从泥地里抱起来,往肩上一扛,扛到疯女人的家。蔡司令把疯女人往地上一放,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咱们就在这儿唱吧,咱们就在这儿翻跟斗吧,这儿好比是戏台子,你瞧这是多么好的戏台子呀!”
旗子说:“我爸从来没有这么对我妈好过,他从来也不把我妈扛在肩上。”
我说:“你妈太胖,你爸他得费很大力气。”
旗子说:“我妈过去又不胖。”
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旗子说:“我的意思是,大人们都很奇怪,他们相反的喜欢疯子。”
我想了想,我觉得旗子的话有道理。
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在紧闭着大门的小洋房里,言和她的丈夫是怎样在生活着,我们不知道言她是不是整日躺在松软的鸭绒床上做着五彩缤纷的梦,是不是微笑着来缝漂亮的宝宝服,是不是坐在窗台前清清朗朗地念着书,我们不知道这一切,我们只是幻想,也就是说,言她是活在我们的幻想里,而不是活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整个夏天和秋天的时候,言始终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在幻想着她,虚拟着她的故事,她和她的丈夫有时候到院子里来散步,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关在自己红顶白墙的小洋房里,与外界隔绝。门前的合欢、海棠、含笑和黄兰是一直茂盛着,逗引着风来风去。
那一天,我在樟树林子里粘知了,那是这一年还在顽强歌唱着的最后一批知了了。我正在满腔热情地对付它们,旗子跑来了。
旗子喊:“大头!大头!”
我说:“你咋呼什么,把我的知了都给吓跑了。”
旗子说:“别粘知了了,快跟我走!”
我说:“我一叫它们准答应。”
旗子说:“他们在欺负言呢!”
我说:“大头的知了,大头的知了……”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
旗子说:“他们在欺负言呢!”
我丢下长竹竿,撒开腿跟着旗子跑出树林。
言在池塘边,被一群家属围着。言是害怕极了的样子,脸儿煞白,目光惊恐,小虫子似的缩在人群当中,无路可逃。她用双臂环住自己,环得很紧,好像她是暴露得太孤单了,没有遮掩,没有依附,只有以臂作绳,把自己捆成一个粽子,才能呵护住自己似的。那些家属,她们一个个都是怒目圆瞪着,伸出长长的手指,铁矢似的戳指着言,嘴里唾沫横飞。她们的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潮,红潮恨不得要融成血珠子滴淌下来,这令人替她们感到担心。她们现在全都变成了鹅,肥胖的、结实的、傲慢的、冲动的鹅,被激怒了的鹅,伸长了愤懑的脖子,嘎嘎叫着朝言扑去。她们的叫声奇怪极了,那不是我们熟悉的,充满了仇恨,我们无法听懂,但我们知道那是围猎者的呐喊。这让我们感到茫然,感到不解,因为她们如果是鹅,也该有天敌,也该遭到围猎,那么谁来围猎她们呢?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知道这是一场围猎,言是这场围猎的对象,唯一的对象。池塘还是原来的池塘,荷叶儿盎然,墨泼似的绿得刺眼,荷花是开得最盛的时候,鱼却不在水面上,全都躲入荷叶深处去了,言那样孤立无援地站在池塘边,被一大群气势汹汹的鹅围着嘎嘎地叫唤,言就像一条被人从池塘里捞起来晾在岸上的鱼儿。
我和旗子十分着急,我们主要是心疼言,我们无法弄清那些鹅她们为什么要攻击言,我们看出言是孤立无援的,她是惊恐万状的,她肯定是得罪了她们,或者得罪了这个世界,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得罪了她们就是得罪了这个世界,她这么做了,就无法从鹅的阵营中逃走,只能自己将自己环住,好像那便可以保护住自己似的。我们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和旗子,我们是言的孩子,我们不想看到言这样,我们觉得应该去找大老李,找言唯一的保护。我们飞快地跑开,沿着林荫遮掩的鹅卵石小道,穿过草地,来到言的家。我们拼命地敲那扇永远紧闭着的大门。门很久才打开,大老李出来了,他的憔悴让人感到吃惊。我们顾不得那么多,我们告诉他言出事了,我们指着池塘的方向,拼命地跺脚,咿咿呀呀地比画着,像两个小哑巴。大老李明白过来,他撇下我们朝池塘的方向跑去,他跑得太快,我们拼命地在后面追也追不上,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回到池塘边上时,大老李已经扑进人群中了。他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样地咆哮着,扑剪着,把那些鹅驱赶开。
他的样子可怕极了。他很有可能吃掉她们,吃掉那些正嘎嘎进攻着的鹅。说实话,大老李这个样子一点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让我们喜欢。他也许真的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狮子,一头危险而暴躁的狮子,是需要提防的。她们确实是那么做的,那些鹅,她们很惊慌,乱了阵脚,她们倒不是害怕,她们一点也不害怕,她们只是经不住狮子的剪扑撕咬,她们稍稍退开之后,又冲了上来,开始围攻狮子。狮子相反轻松了,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他在头几个回合的剪扑之后松弛了下来,不再咆哮,脸上是对鹅们极度轻慢,他朝言走过去,隔着老远向言伸出手。言扑过来,几乎是立刻就嵌进了他的身体里,融化掉了。他搂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说,没事了,没事了。然后他带着她朝鹅群外走去。鹅都避退开,气急败坏地嘎嘎叫唤着。他不理会她们,依然搂着她朝前走,直到走出很远后,他才站下来,转过身,一字一句地对那些鹅们说:“你们听着,离她远一点,别碰她,谁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杀了谁!”
当这一切突然间消失的时候,旗子激动得嘤嘤哭了。池塘边只剩下我们俩,还有一股风以及它从远处带来的几片金黄色的树叶,它们在草地上跳着优美的群舞,当然是风做着舞蹈教师。它是一个脾气让人捉摸不定的教师。当树叶儿舞得卖力时,它便咯咯地笑,鼓着掌,怂恿它们旋转得更张扬一些。若树叶儿舞得凌乱了,它便生气,它用教鞭儿抽它们的样子真是狠极了;若是树叶儿轻了,停下来不动,风就成了顽皮的孩子,它先到一边躲着,偷偷地看它们精疲力竭的样子,然后它会突然冲出来,哈哈大笑地吓唬它们,把它们全都赶回舞台上去。而鱼仍没有浮出水面,水面的涟漪不是鱼儿啄破的,是那个疯子似的风教师得意忘形时跌进池塘里摔出来的。
我说:“旗子你哭什么,你别哭。”
旗子说:“言她不是蛇。”
我说:“言她已经没事了。”
旗子说:“大头你拉拉我的手。”
旗子抽搭着把她的手伸给我,我就拉住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旗子的手了。我很慎重地把旗子的手捏在手里。我一脸严肃地对旗子说:“旗子你别怕,我在这儿呢,我来保护你,他们谁也不敢碰你,谁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杀了谁!”
旗子热泪盈眶。
言在池塘边像一条从水里捕捉上来的鱼儿一样遭到了一群鹅的攻击,这个事件给我们的生活投下了一层阴影。鹅嘎嘎地叫,言紧环自己,鱼不在水面上,这样的场面令我们刻骨铭心。连续好几天言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出现在院子里,他们紧闭大门,把自己深深地掩埋进合欢、海棠、含笑、黄兰之中,任风儿来去。我们跑去看池塘里的鱼,我和旗子,我们趴在池塘边上,伸长了脖子,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一条鱼。散步季节已过,院子里空空落落的,池塘里也是空空落落的。我们很纳闷,我们不知道鱼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也不知道那些鹅她们为什么要攻击言,言她犯了什么忤逆之罪,要在嘎嘎的围剿中瑟瑟地紧环自己,言肯定是惹怒了她们了,或者言破坏了什么样的秩序,要遭到嘎嘎的惩罚。言她究竟做了一些什么呢?她穿着自家做的连袢布鞋,素衣素裙地在院子里细碎地走过;她弯下腰拾起一片干净的树叶,用它去丢池里的鱼,让它们来啄破水面的平静,然后掩着嘴轻轻地笑;她把自己的手臂扣入丈夫的臂弯里,信赖地穿过阳光下的樟树林子。这便是她该遭到惩罚的原因么?
我的长竹竿失踪了。我把它丢在樟树林子里,它就消失了。那是一根多么好的长竹竿,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近任何一棵树的树梢,它从来就没有失望过,可现在它不在了,失踪了。我敢肯定这是大人们干的,是他们偷走了我的长竹竿,那些大人,他们与知了同病相怜,他们自己就是一只知了,他们喜欢夏天,他们自己就是夏天,他们无法容忍一根带着桃胶的漂亮长竹竿在樟树林中轻盈地穿行,于是他们便毁了它。他们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这么做一点也吓唬不住我,我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一根新的长竹竿,它比原来的那一根要漂亮几百倍。我还很容易地为自己找来了新的桃胶,这一点大人们无法做到。我不是大人,我知道什么地方有桃胶,我还知道怎样把新鲜的桃胶弄得富有黏性。现在它们的生命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它们不再是桃树流出的眼泪。这样很好。我扛着新的长竹竿在樟树林里潜行。我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蹑手蹑脚。我瞅准了目标,把长竹竿伸出去。我叫道:“大头的知了,大头的知了。”然后我收回长竹竿,吱啦一声捉住一只肥硕的红翅膀知了。我一点也不想隐瞒我对长竹竿的喜欢,它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为我捕捉到了最后歌唱着的知了。当最后一只歌唱着的知了消失在树梢的时候,我把它们全部装进一只自己编的草笼里,提着它,拉着旗子的手,穿过樟树林子,穿过草地,穿过池塘,来到言的小洋房外。我把那只装满了知了的草笼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然后拉着旗子的手大声唱着歌儿离去。
言和她丈夫的小洋房仍然终日紧闭着大门,但是至少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风来风去之时,那里有了院子里唯一的蝉鸣声。
大老李在冬天到来的时候住进了医院。
大老李有一天早上起来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花,他看着看着,突然咳嗽起来,然后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