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说:“安娃子,饭好了,吃。”
安哥说:“不。”
奶奶说:“安娃子,要赶那远的路呢。”
安哥说:“不!”
奶奶说:“吃点总比饿着强。”
安哥说:“不!!”
安哥不。玉米面菜糊糊,臭花生酱,碗是细瓷的但缺了口,筷子红得土气而且总是没洗干净。奶奶老了,安哥不。
奶奶叹气。奶奶老了又半瞎了眼,奶奶把爷爷送去当红军时可是村里眼睛最亮的俊媳妇。爷爷从此就没了音讯,奶奶从此就老了,奶奶老了就剩下叹息的份儿。安哥不,安哥只有十六岁。爹娘死的那年安哥只九岁,九岁的安哥已经很老练地到区里领每月十八元抚恤费了。安哥九岁就会写很复杂的字,“黄黎氏”。这三个字村里念高小的伢们都不一定会写全,安哥会,安哥写得很麻利。安哥从小就知道奶奶的这个名字每月值十八元钱,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二得二,二八一十六,三十六,每年有二百一十六元。安哥每月一次到区里民政组找老王签字领钱。老王从不问你家大人为什么不来。安哥家没有大人,只有一老一小,老王知道,但老王不知道安哥家过去是有大人的,几十年前都死了,饿死了、杀死了、战死了,还有的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奶奶叹气。摸摸索索从屋里拿出两只口袋,两只口袋一大一小。
“安娃子,这个带给你妹妹。”奶奶说那只小口袋,“几斤落花生,我拿沙炒过的。一半让她送主人家尝尝新鲜,一半自家留着吃。”奶奶用枯枝一样的手摸着口袋,“也不知你妹妹在别人家里,受气不受。”
妹妹巧姐儿在汉口一家双职工家当保姆。
“这个带给你七爷,”奶奶摸摸大口袋,“两斤小磨麻油,十斤花生。拿不出手哦,拿不出手。”奶奶说,“你七爷年年接济我们,只怪我们自家做不活,柴油机卖了,粉坊盘垮了,鸭子被人药死了,母猪喂丢了,天绝人。”
安哥说:“烦人。”
奶奶说:“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吃点。”
安哥说:“不。”
安哥把小口袋大口袋装了旅行包,扛在肩上,走出屋。
奶奶摸索着跟在后面。
“安娃子,小心些,莫叫人哄走了东西。”奶奶说,“见了你七爷,对他说,想起了也回来看看,祖坟上,也该添砖了。”
一只瘦骨嶙峋的猪秧子和两只小鸡婆快乐无比地绕在安哥脚边,跟着出了院子。安哥把它们哄了回去。安哥是进城,安哥不能带它们去,带它们去成什么样子?
“安娃子,进城去看七爷么?”路上有人问。
“不,是去工作。”安哥很严肃。
“吙,那你再不回来了?”
“不!”安哥认真地说。
走出村庄,在河渡口边,安哥站住了,回过头来看,村子有气无力地卧在那里,等水来的瘦龙一样。
安哥有些不明分晓地激动,他想,当年爷爷去当红军的时候,也是从这里走的么?
二
安哥搭了乡里一辆东风卡车到县城。
安哥也算四乡八村的名人了。黄家六十年前出了四个红军。安哥的爷爷离家时是红军连长,二爷是在何家畈战死的,五爷十六岁那年被肃反杀掉了,那时他是麻城县敌工干事。如今安哥还有个七爷在城里当大官,虽然早就离休了,大官还是大官。四乡八村都认识安哥,这份荣誉是很显赫的,所以安哥可以贷款买柴油机,柴油机卖了再贷款盘粉坊,粉坊盘不动了再贷款养鸭子,鸭子被人药死了再贷款喂母猪,母猪喂死了安哥就死了心了。安哥十六岁却经历不凡。所以安哥站在路旁一招手,乡里的东风车就停了下来。
“安哥,让你七爷帮忙弄点平价汽油行不行?”司机说。
“哼。”安哥说,脸上是不苟言笑的神色。
“莫搞忘了。”司机说。
“你烦人!”安哥有些不耐烦。
“好好。”司机笑道。
安哥在县城下了车,买了去省城的客车票,到一家面食馆满头大汗地吃了两大碗杂烩面,剩下的钱,买了一包“阿诗玛”,余下一角三分钱,安哥很慷慨地丢给一个乞丐。
旁边几个乞丐看见了,都跟过来,想找安哥讨几个。但那时安哥谁也不看,提着旅行包走进长途汽车站候车室。
三
“吃过没有?”巧姐问。
“没。”安哥说。
“你坐一会儿,我去弄点你吃。”巧姐说,一边放下手中抱着的小女孩。
“抱抱。”小女孩说。
“啦啦乖,啦啦自己玩,等一会儿娘娘给啦啦讲故事。”巧姐说那孩子。巧姐说的是普通话。
安哥打量房间。一室一厅,比不上乡下安哥家的院子宽畅。摆设也很陈旧,只多一架电视机,还不知道有彩没有。安哥有些瞧不起。
那小女孩站在那里望着他。孩子有红有白,胖乎乎的,安哥也望着她。小孩子突然哭了,咧开一张小嘴,很大声地哭。巧姐慌慌张张从厨房跑出来,揩揩手,抱起小女孩子哄道:“啦啦别哭,啦啦别哭。”然后嗔怪安哥说:“你莫盯着她看,她不喜欢你。”
安哥说:“她怎么不喜欢我?”
巧姐说:“不喜欢就是了,没有道理的。”
安哥悻悻地说:“真是的。”就把目光移开,呆呆地看梳妆台上一盆塑料花。
巧姐过一会儿端出饭来。饭是一大碗汤粉,厚厚地浇了辣酱和香油。
安哥望望碗,皱着眉头说:“就这呀?”
巧姐说:“怎么啦?不够锅里还有汤。”
安哥说:“我两餐没有吃了,未必就没有好吃点的?”
巧姐说:“我们都吃这呢。你莫以为城里什么都好,论吃,比乡下也强不到哪里,就是作料给得足。”
安哥有些不情愿,但肚皮是饿了,容不得他想更好的食物,也就只好端起碗来,先尝尝汤,汤很鲜,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
孩子在巧姐怀里,瞪着大眼睛看安哥大口吃东西,突然说:“吃。我吃。”
安哥不知所措:碗里倒还剩些粉底子,但他并不觉饱,他不知道该不该让出来,给那孩子吃。
“吃。我吃。”孩子说。
安哥很窘,放下碗筷。
巧姐说:“你干吗?你吃呀!”
安哥说:“她要呢。”
巧姐说:“她才不吃你这东西呢,这东西粗。你自己吃吧,吃了我好洗碗。”然后又对孩子说:“啦啦不吵,我给啦啦拿饼干。”
说着就起身去给孩子拿饼干。
安哥说:“她就吃这东西呀?城里的伢好养。”
巧姐说:“才不靠这养呢。她吃菜糜、蛋羹、汽水肉、鱼松粥、果子汁。这是拿她玩的,你不懂。”
孩子果然并不吃饼干,一块块掰着玩,弄得一地的饼干渣。
安哥说:“可惜,只能喂猪了。”
巧姐笑,说:“你说乡里话。这是城里,不兴喂猪的。”
安哥不信:“你诓我,不喂猪,拿啥吃肉?”
巧姐说:“有专门喂猪的工厂,一天几百头地杀。”
安哥有些生气。主要不是生气自己不晓得城里有一天杀几百头猪的工厂,而是生气巧姐嫌自己说乡里话。但是他后来想巧姐说得对,因为巧姐就没有说乡里话,巧姐说的是普通话。
安哥从旅行包里拿出奶奶炒的花生,给巧姐。安哥说:“这是奶奶给你的。”
巧姐说:“奶奶还好吗?”
安哥说:“越发老了。”
巧姐说:“还吃炒豌豆不?”
安哥说:“豌豆炒把我吃。”
巧姐说:“啦啦,不准把花生塞口里,那是要剥壳的。”
小女孩看看巧姐,又看看安哥,拿一颗花生,伸手递给安哥,说:“剥剥。”
安哥笑了,真的就剥,剥了往小女孩嘴里塞。
巧姐说:“哥,不能给她吃,要噎着的——啦啦,快吐了,脏!”
安哥有好一阵子脸色挂不住。
巧姐给小孩揩了嘴巴上的涎水,说:“哥,你出来,只奶奶一个人咋办?奶奶八十了。”
安哥说:“我不管。”
巧姐说:“你不管,你是黄家的独孙。”
安哥说:“爹还是独儿呢,说死就自己死了,管过谁的?还有爷爷和七爷,管过谁的?”
巧姐说:“爹不同,爹是病死的,又不情愿,爷爷和七爷也不同,遭白军抓住了要砍头,砍了头就没有人了,不同你。”
安哥烦躁地说:“你晓得个屁!哪个男人顾别人的?我十六了,不情愿在乡里当泥巴郎,我也要奔生活!”
巧姐叹口气,把玩困了的小女孩抱过去,轻轻拢在怀里拍,一边说:“现在不同以往了,现在是建设时期,国家讲农村人要安心在乡里种田。这几天电视里还放新闻,几多乡下人往回送,你当城里就那么好找工作呀?”
安哥说:“我不管,我找七爷。”
巧姐不说什么,去拿一条毛毯来给小女孩盖上,无由地叹口气。
安哥想,讲唦,你讲唦,讲你的普通话唦,讲你的电视放新闻唦,么事不讲了?臭丫头!才出来一年,就憋起弯管子话讲啥子国家。我要在城里待一年,只怕讲得比你威武些!
安哥不,安哥就不。安哥这么想,心里就重新有了光明。
四
晚饭时,七奶不停地给安哥夹菜。
七奶说:“尝尝这道菜,这是湖菇乳鸽,山东风味,你们乡下难得吃的。”“尝尝这个,这是铁板牛肉,湖南菜,你七爷就馋这个,你也尝尝,回乡下后也好学说你七爷。”“这是生爆田螺,别看东西贱,做法很讲究的,你学着,回去后也试着做做。”
安哥很拘谨,口里塞满了菜也还是拘谨。
安哥不怎么喜欢富富态态的七奶。七奶七老八十了还戴耳坠子抹口红。七奶不像农村里的老太太,只在灶屋里不出声地坐着烧火,最多在太阳出来时到院子里盘腿坐着晒晒虱子。七奶到处走动,这大的屋子里,到处都听见她指手画脚的声音。
七奶说:“你不在农村好好种地,好好侍候奶奶,怎么行?这种思想要不得!”
七奶说:“你不要以为你七爷当了大干部,那是他光荣革命几十年,党和人民给他的荣誉,连我们的孩子,也从小教育他们不沾光。”
七奶说:“毛主席早就说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可以大有作为。”
七奶就知道说这。唠唠叨叨地说,说得七爷都烦了。安哥看出来了,七爷烦了。
安哥也不喜欢坐在餐桌对面的他的堂弟,那个比他小几岁的初中生,吃饭吃得无精打采,挑挑拣拣。安哥看见他把一块乳鸽翅漫不经心地丢给桌下的猫。猫有很长的毛,一只眼蓝,一只眼黄。猫嗅嗅地下的乳鸽翅,并不吃。猫也无精打采的样子,和初中生的堂弟一样。堂弟是七奶的小孙子,安哥是黄家的大孙子。
安哥还是很拘谨。
“你唠叨个什么,让孩子自己吃,爱吃什么吃什么,他又不是没长嘴。”七爷说。
七爷说了七奶就住了口,这点倒和农村的老太太差不多。
七爷说:“你太爷爷的坟,我去年不是邮过五百块钱吗,怎么没修?”
安哥停止了嚼嘴。安哥说:“还债了。”
七爷说:“还什么债?”
安哥说:“贷款。”
七爷说:“还完没有?”
安哥说:“零头还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