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沉默的诉说
这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我知道它,但偏偏,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
——塞萨尔·巴列霍
那里,边界终止,道路消失。寂静开始。
——奥克塔维奥·帕斯
长长短短的时光都在这里了,邀你做我的读者。
——少年时写下的诗句
这篇《为了沉默的诉说》是我至爱的一篇文字了,写于2002年6月。本来应该是一本“书”的后记,但现在仍只是众多散乱文字中的一篇。在此之前,写过一篇《夜雨》,大约说过这样的话:我对这些层层叠叠的文字实在没有办法了,还是为文字建造一所房屋吧。也许一本书才是它们最后的归宿,是能够安置它们的家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开始为期待中的“一本书”而悉心准备,却是从这篇“后记”开始的。前面的这段话中,有很多“文字”和“开始”,这就是那时的心态。许多文字和许多开始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好像眼前的所有都是一派新天新地,没有阴影、没有痕迹,当然也没有什么残缺——6月的太阳透过树林在小路上映照出闪耀的光影。路边的花花草草显现出生命中磅礴和细微的感动。每一扇窗里流露的都是祥和的气息。我背着重重的背包在林间穿过,里面装的都是音乐、画册,还有星星点点的文字。连风都是轻柔的,没有叹息。时光在我的前方召唤,仿佛那里有我所要的一切——天空和大地——前者用来梦想,后者用来书写。如今,我已无法揣摩当时的诸多想法了,有时好像面对另一个人,既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也是隔山隔水的路人,纵使相逢仍不识的陌路上的风云际会,只能是擦肩而过的烟尘。有关属于自己的“一本书”的梦想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即将实现了——然后更快的,被自己舍弃了。那也是接连有雨的一个下午,我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满桌满地都是纷纭的纸片。突然想到了某种“意义”——那时,所谓意义还有着原始的重量,不像现在总觉得探讨意义其实是最没意义的事儿。身边收罗的大都是为了报刊杂志的某专题、专栏或仅仅因时令而写的应时应景的文字,那时候还没有能力抵御什么诱惑,几乎逢约必到,也不管自己是否有感觉、有能力写出光彩,是一个在职业素质范畴里的合格的文字工作者。每晚,充分利用仅有的技巧和对文字的敏感,尽心竭力地把粗糙的段落打磨得油光水滑,早晨起来顺利交稿。有一阵子,都快成了“免检产品”了。编辑拿到稿件也不细读,直接就送到微机房排版印刷了……难道这些经过市场策划和分摊指定的文字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梦想的构件或素材吗?或许当它们呈现在眼前时,我的梦也就该被惊醒了。整理好五个小辑的文字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可是还一直犹豫着被发排出版的正常程序推着前行。最后在交付印刷的那一刻,我决定要给过去的自己,退稿。那一天,已是秋高气爽。只留下这一篇失去了土地的后记,散漫生长。
是为序。
2006年11月1日
当我决定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是在6月的一个午后,阳光晃得人不敢睁大眼睛。繁华的大街上没有什么阴影作为勾勒,简单得像一张铜版画,街区显得有些陌生。
书,在我眼中一直是很神圣的,是作者在一段时期或贯穿一生的神思的物化。我尊重那些发自心底的声音,在阅读中,我常常在别人创造的镜像中,发现了自己。琐碎的日子轻易地交给文字打发了。偶尔回头,仿佛一卷白色的宣纸,洒上了斑斑点点的碎屑,岁月就是这样一张在阳光中逐渐泛黄变脆的洒金宣,旧得很好看。
在书架前逡巡,用温和的目光抚摸一排排闪光的名字,他们在我的生活里,是蓬勃的植物,是世间唯一的叶子,是赖以生存的根茎,是更为真实的生命。写出自己的那片叶子,是每个作者最初也是最后的心愿。我的叶子在书桌的抽屉里已经风干了,轻如鸿毛,薄如蝉翼,对我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一份沉重的行囊,如果失去它,所有的行走就少了一个光荣的去处。每片叶子都会枯黄地离去。我只是用笔和纸记录下了飘零的一瞬,有些是为了记取,有些是为了遗忘。有哲人说,过去的种种都是必要的丧失,这么说真让人心安。我收藏的落叶在风中发出金属的声音,那是在苍老之前最后的歌唱。
不得不承认,文字也是可以逐渐老去的,有时比生命的衰竭更为迅速,有时却可以在无数个季节里常青,这完全取决于对于文字、对于记忆、对于现实,对于哪怕是一个假想的读者的真诚程度。
逐渐老去的文字和仍在成长的人互为映照。不必费心地解读,平铺直叙的时光中,所有的文字只是一条路,至于通向哪里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是没有它们,我不会这么安静的行走。走了十年,写了将近四百篇独自成章的文字,我要挑选出大约一百篇呈现在你的面前。我希望它们是一条河流、一丛植物,或者一种路过。我希望在将它们收纳进书页之后,我的前方还会有一条山脉,一座村庄,一片庄稼,一个点燃烛火的人,在短暂的生命里,我还希望走得更远一些,结识更多的朋友,倾听更多的故事,路过更多的感动。
因此,这本书可以叫做《村庄》。回想起来,我一直在一个人的四季里进行着无望的耕耘,可以守望的麦田十分有限,大抵可以划分为一些长久向往的远方,一些忍不住伴唱的歌谣,一些星子一样的朋友,一些和我擦肩而过的别人的故事,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亲情。因为久久找不到应有的归属感,我一直游移在各个欢笑的群落边缘,带着一种类似于故乡的情结,时而等待,时而寻找。十年之后,我仍未看到彼岸那些无名的花朵,那个可以安妥心灵的村庄仍在时间之外,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也许只有永远在路上,才能永葆对于生命的种种期待,不说漂泊,不说失望,还是用有限的记忆内存,谨慎地收藏黑夜里的星光吧。我的文字中有许多以黑夜作为背景的叙述,是无意的聚攒和畅意的逗留。只有在黑夜里我才能依稀看到那条路,原以为是一次次出走,其实是一次次返乡,近乎情怯。
在编辑旧时文字时,心怀忐忑,真有些怯场啊。两年前,有一次出书的机会,我无法将其升华到一个“意义”的高度,因而放弃了。如果一个人还没有找到一个出走或回家的理由,那么也只能在原地徘徊了。不管他走了多远,记下了多少,所记载的并非难以割舍,删改时反而异常痛快。当年那些自以为飞扬和得意的文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唯有时间证明它们永远是尘埃,而那些沉默的、散落的石子是不能更改的,我再也不能进入它们,所以也无法体会当时的寂寞和无奈,它们是一堆灰白色的混凝土,不是村庄的路标,也不是扎根的石碑。
于是我希望将这本还在前方某个路口的书命名为《山在那里》——有位登山者在被问及为什么登山时的经典回答。因为,山在那里,村庄在那里,家园在那里,所有暗夜里的行走才有了一个光明的出口。或借口。
这些文字不会给人带来多少快乐,当然也不至于让人忧伤,它们只是流水一样的东西,无所谓悲欢。决定出书的那一刻,我感到释然,终于可以将它们稳妥地放下了,轻装上路吧。
这是一篇提前写下的后记,也是另一段路启程时的前言。我渴望另一个雨季的到来,在不适合赶路的季节里,任由自己在雨中散步,想到的比写下的更动听,回味一首老歌比真的听到还要欣喜。行色匆匆的十年中,我只是记下一些匆匆的过路,匆匆地读完,然后匆匆的忘记吧。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纠缠在那些并不代表什么的数字里,比如十年,比如四百篇文章,比如八十多万字的收藏。只能这样解释,我是多么珍惜这段已经过去的时光,有它垫底,感觉挺踏实。
6月的雨飘在窗外灰蓝色的天空中,阳台上的植物趁着春光长势有些疯狂。我喜爱这些沉默的植物。窗前的文字开始为了诉说,最后总归结于沉默。这本书是为了沉默的诉说,也是为了告别的聚会。
终将告别,和时光、和朋友、和过去的文字。说没有留恋是假的,唯愿多一些从容的审视、平静的喜悦。长长短短的时光都在这里了,邀你做我的读者……少年时写下的诗句在此时依然适用。十年的时间编辑成这本并不厚重的书,我所得到的是文字之后的成长,行走之余的风光。
2002年6月10日
[追记]珍重,是我不变的追忆——
依照当初的设想,这本总题叫做《山在那里》的书分为两册。上册是《书生》,下册是《梦田》。那次行而未果的事情过去了,我很清楚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比如说三十岁以后好多原来以为是真理/是永远的东西,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纷纷自行瓦解了。这种变化给自己带来的除了困惑,更多的是怀疑——那么具体到书写,什么才是好的文字呢?
一个人的经历再怎么复杂也不过就那么一条线,从过去到现在,中间或许有那么几个于个人来说比较重要的或牢固的“结”而已。所谓总结或整顿,也只是意味着期望在时间里探究某种属于文字/属于个人的本质上的因果。作家铁凝说,“慢的方式,是体贴入微的理解方式……我体会的文学的慢,是一种作家的写作姿态,是一种对生活的耐烦之心,对文学的笨拙的敬意。作家的叙述视野、艺术胸怀、思想抱负,应该在细腻朴素、沉着从容、仁爱的叙述中得到结实准确的体现。”我觉得这段话也是我在文字之路上的,可能存在的理想。
人这一辈子是用来徐徐铺展的,有高潮也有低谷,谁也不是天生或注定用来发光的。但是,我想人总该有那么一瞬完全地燃烧——可以耀亮整段旅途的那么一瞬——我想在那些深深浅浅的文字里,我已然有过了。将这些淡化之后,也许只剩下一束和大地平行的目光了,清澈,明亮。
我想说的是,清洁,往往意味着足够简单,如同罗兰·巴特所倡导的“清白”书写。越是单纯的东西越可能产生美好的印记,也越能接近可能存在的长久。
只是——可能——存在。
今年夏天,我的电脑发生了一次故障,十来年所有的文字刹那间被清仓归零了。那一刻,并不是没有懊恼的。但细究起来,却是那些未曾被托付、被梦想的文字率先耐不住寂寞,擅自离去了。为了沉默的诉说,原来却是为了告别的聚会。
那是我过去的十年,如今,又将近五年快要过去了……有遗憾,可是没有后悔。“在这个世界上,你就爱一种东西,你就在你爱的这个东西里把自己练到完美,练到无懈可击,你因此寻得满足,此外的一切其实无足轻重。就这样,你变得坚强,足以抵抗不时倾巢而来的寂寞;你变得勇敢,你学会拒绝周遭的喧哗与热闹……”这是刘大任为一本体育杂志写的刊首语,我常常读来告诫自己。
我一直往低处走,反而成为高度
我从未超越过别人,只完成了自我
我走了相反的路
这首叫做《卡夫卡自传》的诗可以完整表达梦醒之后得以继续和重新开始的旅程。于是,回到最初,找寻一种朴素的叙述方式,我只是在写自己想写的和能写的文字——我发现,当一个人真实面对自己的时候,几乎是同时也在坦诚地面对许多人的内心世界——那里,才是光的所在。
如果还有那么一条出路,只有甘心地付出,只有纵情地投入,而不计任何后果,那就是理想中的大爱吧。走在这一条坦坦荡荡大路上的行者,一无所有地漂泊,终于有一天也会变成无限接近空灵的蔚蓝,繁华处不趋于热潮,萧瑟时不困于离索——却原来,沉默、告别、诉说和聚会,无分你我,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缘于对文字的珍重。
有爱,但不需要宣告什么,也没必要澄清什么——如此说来,这一前一后中间夹着可待成追忆的三段文字也是多余了,无言中的守望就已足够。说到极处,这是一份交付给“灵魂”的课业。
是夜,听着影片《天堂电影院》的原声CD,有一段主题旋律先是分分合合的口琴和弦乐的缠绵缭绕,当大提琴从落寞处徐徐涌动,慢慢形成了穿云破雾的合力。半阕之间紧接着是小提琴的优柔凄清,所谓
华章和断句纷纷告退,叮叮咚咚的钢琴流水隐入深层,在低处,甚至更低,我听见命运的脉动,亦张亦弛,有青草间的寂静湖泊也有长风里的波澜壮阔。似远还近,若即若离。舒缓的单簧管的音色浅浅渲染出此刻的回溯,心迹留痕。尾声处将近浑然的乐曲戛然而止,一缕晴朗渐渐浮现,漫过了今晚的月光。
2006年11月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