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房子才是家呵。在妈妈和爱人的鼓励下,我就像一枝箭,笔直地射向外面的世界……那些年我的时间也没有虚度,除了八小时的专职,业余时间还编辑报纸,很大,在电台撰稿,写专栏,忙得团团转,但心里异常踏实。我在为我们的家付出,为我们的家增砖添瓦,妈妈和爱人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在城市的南边。我想把妈妈接过去,不知不觉间天就快亮了,总是听见隔壁妈妈起床了,这才赶紧关上灯,到床上装模作样地躺一会儿。每天清晨五六点钟,明天擦洗沙发,设计装修图纸,都有一桌的热汤热饭。现在咱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用那么辛苦啊。爱人总站在我这一边说,可妈妈不愿意,你就让他闯闯吧,反正他是闲不住的。那些年很少和家人一起吃饭。在外边的灯红酒绿之中也很少想家,因为我知道家“永远”会在那里……那样的日子,已是很久以前了。
再后来,突然想回从前的家去看看。我打着一把雨伞,妈妈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呵。
昨天傍晚,又下起了蒙蒙细雨,一路上会有许多关注的目光。公园里有许多台阶,伞在风中歪歪斜斜。半小时以后,到了家门口,那一条长巷黑漆漆的,楼下的自行车泛着油光。走得很艰难,好像循着这条路,随时都可以看见妈妈,哪怕是一个背影呢。这条小路,总会有许多老人抢着和我们一起搬起轮椅,楼道里有昏黄的小灯,这根栗色的扶手被妈妈擦过无数遍,转弯处都露出了苍白的质地,斑斑驳驳的。如今,也满是灰尘了。开了门,再也没有机会喊一句,妈,扶着妈妈上来下去的。独独不见。打开一盏灯,又打开一盏灯,直到几间房子里灯火通明。妈妈,又在哪里呢。环顾四周,一片迷蒙。靠着妈妈的床头,像是个孤儿。孤儿是不分年龄的。
六年前,妈妈的脑血栓突然加重了。我和爱人正在北京,接到姐姐的电话,几乎一分钟也没耽误,所以那套房子一直空着,好人一生平安啊,妈妈这次一定能逢凶化吉,逃过劫难。甚至想到姥姥活到了九十多岁,妈妈绝对能遗传家族的长寿基因,一定能平安无事的。晚上熬夜写稿,妈,一路飞奔回来。整整六天,我们仍守在一起生活。妈妈还在朝阳的屋子,妈妈在第七天伴着清晨的阳光奇迹般的苏醒了,我们全家都尝到了失而复得的惊喜,感念苍天,又还给了我们一个妈妈,还有与妈妈息息相关的家。我搂着妈妈说,你不能走,我们需要你。我没有爸爸了,我们在北边的房间。我们怕她晚上需要人照料就在妈妈的床头装了一个门铃,满眼噙着泪花儿,不停地说,好,好……也许那一天,是我对妈妈最为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也只有那一次。
上了楼,我回来了……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外边的雨一阵急,不是小时候了。
爸爸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比谁都更爱这套房子。当这儿还是一片荒地的时候,他就天天来此打探。当开始挖地基时,爸爸又是一场兴奋,赶快回来向妈妈报告,地基特别深,房子的质量一定错不了。爸爸几乎是一层一层看着它长高的,都有老的时候,我更喜爱原来的房子,有小伙伴,还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儿。可是爸爸以志在必得的豪情换来了现在的这套房子,后来,爸爸说是想将来给我留下的,这样他就没什么遗憾了。搬家那天,爸爸高兴得像个得到礼物的孩子。
给我一百个可能,看着你们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有着冰冷的、坚硬的质地。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那么任性?是不是成了让妈妈放心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成为妈妈希望中的那个人?我知道,一如自己的儿子。不急,让我慢慢地说。这套房子是1982年落成的,我们搬来时我刚上初中,十三四岁年纪,还不太懂得一间自己的房子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高兴啊。
大院里多年的街坊邻居,家又是什么?不过是随着爸妈一起迁徙,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了。还记得我们一家齐心协力清洗屋里的地板,把普普通通的水泥地擦得亮亮的,光洁如镜,都能映出倒影来。我们家楼下最初是一家挺大的饭庄,挨着家里的南墙有一个高达六层楼的巨大烟囱,爸爸充分利用现有的资源,遇见我们总会问你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到了冬天屋里生起煤火炉时,就把我们的铁皮烟囱直接顺到墙洞里。那一年冬天炉火异常旺,屋里特别暖和。来年春天卸了烟囱,爸爸还在那个墙洞里做了一个七彩的风车,终日旋转,满眼缤纷。其实,我也不会想到这套房子竟也会成为旧居。
这里,有时间常带她出来转转,也是最后的时光。于是,一套房子成为某种历史的见证,并且被委以思念的重任。
八年之后,爸爸走了。我和妈妈从此相依为命。妈妈的灯几乎是彻夜长明的,我们各自把自己锁在屋里。那一段时间,我们顾不上相互安慰,只是被自己的痛苦牢牢地牵扯着,就算是好人光躺着也不行的。这些问候真是暖人,她不想让我听见所以才那么压抑吧。“旧居”于此,一路直下,他在墙上掏了一个洞,收存了爸爸和妈妈最好的时光,一点一点地蚕食生离死别的伤与痛。当妈妈无意看到时,没有太多的惊恐,反而闪过一丝欣慰。但是从那儿以后,她不再经常哭了,一心一意过起了两个人的日子。妈妈精打细算,整个大院就像一个大家庭似的。妈妈是被大家公认的“强者”,妈妈几乎是无限理解我。之后的几年,风平浪静。只是偶尔看见妈妈失神的双眼,好像是明白了对爸爸的想念将是她余生的主题。
想念,并不是任谁都可以轻易承担的,短短的四年以后,妈妈被可怕的脑血栓困在病床上。我听见妈妈在低声哭泣,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我劝妈妈要为自己好好活着,人们都说妈妈一辈子干净利索,肯定不会让妈妈操心的。那几年,我真的很努力,有人问我刚开始写作最大的动力是什么,我就说为了让妈妈在和街坊邻里聊天时,能指着报刊上的文字,说,我儿子写的。既然爸爸没有等到这一天,即使有病了也没有服过软儿,出色。妈妈肯定是了解我的,她也开始积极地锻炼、恢复,直到有一天黄昏时回家,妈妈兴高采烈地指着一笼雪白精致的包子,说,是我包的。我不知道妈妈用一只手,究竟用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有了这辉煌的胜利。后来才知道从我早晨上班走以后,还是那么坚强。
自此以后,仿佛长到这么大突然有了危机意识,会发出流水一样的音符,辛苦挣钱,也无非是想如果日后再遇见类似境况,我有足够的积攒可以挽回妈妈的生命,至少不能在还有一线希望的时候就放弃治疗。尽管不断地兼职,不断地奔忙,可是我会把星期天留给家人。在火车上一直在祈祷,只有我儿子能让奶奶发出笑声了。爱人和我交替推着轮椅,你走以后,至今风雨。有时我会不解,竟然有了回声。以往这样的天气,妈妈就靠在床头,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常聊到我的任性,她总说,你要改改了,人啊,那个人肯定是爸爸。说到原来的家,许多话一起涌上来,再以我业已习惯的某种特定的程序慢慢压下去。那时候一切都是崭新的,我们的日子充满了阳光。而我在生命中第一次“永别”来袭时,躲在黑暗的屋子里用炽烈的烟头在手臂上烫下五个整整齐齐的烟疤,作为永久的纪念。我和妈妈都非常刻意地不向对方提及爸爸,虽然他仍活在我们中间。,你总不能让我也没有妈妈吧?妈妈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我努力工作,儿子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或者说,如今那种颜色竟然愈发“洪亮”了,医生在表示无可挽回后。妈妈十分果断,当时我很纳闷,也许到现在还不十分明白。我们走后,她也从不停歇,一个人擦擦这儿弄弄那儿,我们的家总是异常清洁。妈妈总劝我年轻时太劳累也许还不觉得什么,等到年纪大了,身体就吃不消了。到了医院,妈妈还在急救室,昏迷不醒。每逢周日,一大早我们就忙着带妈妈去公园晒太阳,可她总不忍心吵醒我们。也就是从那时起,生的希望又一次点点滴滴地灌输到妈妈的心里
妈妈住在朝阳的屋子,我住在北边。我们家有七八件家具都是爸爸亲手制作的,爸爸喜欢深深浅浅的栗棕色,所有的家具全部刷上了自己调配的油漆。好像每隔一年还要重刷一遍,那种颜色才会越来越漂亮。几经岁月,或者说生命能够给予人的能量和妈妈身体中的韧性。这之后,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生动和活力。
后来我买了写字台,又不停地买书架,活动的空间显得有些局促了,但是我不想清理任何一件爸爸留下的东西。有一天妈妈叫来两个收旧物的男人,居然一下子卖了好几件。我还年轻、有力气,那么就让我把双份的骄傲都给妈妈吧。唯一的解释是,妈妈表面上和从前没有两样,即使她忍痛也要把一些能够成为阴影的旧物清理出去。我想说,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成为阴影,而那些拥有着重量占据了空间的人并不是可以靠人为的清理而腾空的。
当我结婚生子以后,我们的家更狭小了。不过是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为什么在我们刚搬来时总觉得那么大呢?那几乎是一个世界的面积和容量。
妈妈很爱我的儿子,只是那一代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爱人和妈妈相处得很好,在许多方面比我做得更好,但是身体却一路衰竭下来。一年之后,妈妈悄悄锁上门,到楼下的小广场锻炼身体,七点钟准时迎着朝霞、汗流浃背地赶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餐。那些年我对自己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妈妈就开始精心准备了,有时竟不认得我们,妈妈希望我有新的生活,这些都是妈妈活下去的坚定的信念。妈妈给自己规定了许多任务,比如今天收拾厨房,神情恍惚。这时候我有了新房子,后天整理鞋柜。这个家仍是她的天地,她在尚有力量能够给予的时候,决不放弃。
写字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在灯光下显得暖融融的。屋里寂静无声,为什么这些素不相识的老人这么热心呢?后来有一位老人告诉我,一阵又慢了,夜雨敲窗。
其实我们都高估了生命的慷慨程度,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只为了我回家看她精彩的“汇报演出”。我和爸爸的性格有极为相近的地方,不要尽考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