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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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2006·一封信(2)

如果爸妈健在,他们肯定会劝导我说,这种论调太消极,太灰色。最后不会忘了再补一句,不宜多读,更不要沉溺。那么,我也想对爸妈说,此时,我连“悲哀”都感受不到,只有一种很钝的痛,类似于无知,或懵懂。何况经过这些年的磨炼,我已能承认,对于不可治愈的疾病,无尽蔓延的痛苦,“选择”离开未尝不是一条明智的出路。可是这仅仅是于我自己来说的,又怎能放到亲人身上呢。凯尔泰斯的这本《船夫日记》陪了我许久,是我许多路上的旅伴——“当她在一个意识不清的夜晚朝向灯火睁开眼时,在她的生命里究竟能有何种期待?她看到了什么?她的灵魂在哪儿?”这一刻,心底风生云起。如果说人生是本书,那么掀过父母这一章,即使后面还有独自精彩的段落,又将如何呢。

生命中有些感情是不能放到眼前的天平上称一称分量的,甚至不能相较而言孰轻孰重。想来,爸妈最让我感到难受的,却是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感情的重托。爸爸坚信否极泰来,坚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合家团圆。妈妈坚信只要刻苦锻炼,还能像以前一样健步如飞。爸妈在晚年里由自己点亮的生命的光辉,持久不散——也许爸妈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极尽所能让我也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止一家人的团圆,更没有任何力量能夺走亲人的关爱——阴云总会散去,太阳总会出来。即使爸爸最后一次回家休养,也总是告诉我说,以后就好了,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起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何时何地,我也不能说这些都是假象,或谎言,即使到现在我也宁愿相信爸妈的话。只是,有时候,这种绝对的,或相互映衬的两面太过清晰了,真的让人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爸爸,等我足够冷静,我会把您写给我的几十封信整理出来,一世父子,两地书,家书抵万金。这些纪念没有任何可以替代,字字句句仿佛都有着不老的生命,依然生机盎然。更多时候,妈妈给了我信任、鼓励、支撑,爸爸留给我更多则是性情上的潜移默化。还有爸妈给我的这一份难得的欣赏,才让我有自信。有一段时间感觉春风得意,我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一定可以达到目的。然而妈妈患病以后,我才发现那个似乎遥遥招手的目标并不在我的期待之中。转过身来,我仍是和爸爸当年同样的选择。有时和儿子说话,不自觉地却是爸爸的口吻,有时和爱人聊天时也有妈妈的语气,我觉得很惊奇。听爸爸说过我们是胡人的后代,只是后来辗转来到北方,在老家还有一个挺大的村落。在这之前我对草原就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听着悠扬的马头琴有痛彻的感觉。这些血脉中的暗号也是我所珍视的东西,是财富,是生命得以延续、遗传的一连串漫长的密码,如今依然在我身上默默生长。

【6】

爸爸,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您期望中的样子,但是我希望如此,假如爸爸还活着,现在也不过七十七岁年纪,和早晨在河边遛弯儿的老人一样,日子里洒满阳光。爸爸比妈妈更讲究穿着,那一年我翻出爸爸的皮鞋,戴上爸爸年轻时的围巾,还被朋友夸赞过几句,我说这些衣物都是我爸的,朋友睁大眼睛说,那个时代你爸就这么时尚吗?当时,听得扬扬得意。我会给爸爸买一件咖啡色的暗格大衣,再配上一顶羊绒帽,想来应该是个特别“洋港”的老人吧。我会和您一起去咖啡馆,享受生活中的美好时分。您知道吗?现在我喝咖啡或茶好像完全不在乎味道了,只是特别需要那种热度,需要在热量迅速退去之前一饮而尽。一杯渐渐凉了的咖啡,竟然比水更加冰冷,为什么呢?妈妈极少物质上的需求,只要高高兴兴吃完妈妈操持的饭菜,别兼职太多工作,按时回家,每晚早早睡觉,她就一定会心满意足的。想起爸妈过年时总是兴致高昂地忙得不亦乐乎,那些年才是真正的过年呵。

爸爸、妈妈是世间最为温暖的称谓了,是幼儿最先学会发出的音节,可是爸妈走后,这样的温暖却没有了现实上的意义,只有在纸页上出现时,还有如初的温度。说到了文字,爸妈走后,前两年逐渐涣散的文字有了明确的“主题”。如果有朝一日汇编成一册书,就叫做《怀念》好吗?是我写给爸妈的一本书。怀抱着想念的冬天,不太冷。

除此之外,我还特别想为爸妈写一本传记。爸妈很少谈及自己的经历,所谓“传记”也不过是把平常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的一个大致的脉络。和爸妈在一起的日子仍然历历在目,我想写你们那时候的故事,是我出生之前的年轻时代的爸爸、妈妈。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鼓舞着,爸妈,给我勇气也给我力量让我写完这本书,献给你们——正如郑希耕在一书后记中所说:“我要把这本书献给我的父母……我祝福他们,永远!没有人能够证明,在非人世我们不能在一起。既然我从内心相信,我是父亲生命的延续,那么在此我所试图的是为父亲和我共同的生命,赋予所有可能的积极的内涵,在赋予我生命以意义的同时,赋予父亲以意义。”这也是我的初衷。身为平民百姓哪来那么多资料可搜集的呢,我们都没有供人书写的生平,可我仍在努力。我要让你们平凡的一生留下印迹,至少对我来说比任何文字都有价值。

【7】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相信每个孩子都可以如此断定。只是别人或许不知情,无论有多少孩子,多少父母,这一句都真实不虚。爸妈,你们用仅有的力量给了我最好的童年,最好的生活。假如有来生,我们还是一家人,行吗?爸妈,你们的思想品质在这一代,或下一代人身上已经鲜见了,诸如善良、勤俭、宽容、内敛、温情等等,因此,愈发可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对这种品质的无限向往。

爸爸,妈妈,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而且儿子都成了小小少年。在许多时候,我不再愿意被谁、或被什么机会所选择。我只能选择自己希望和适合的日子,这并不复杂,甚至所需甚少,很简单。爸妈的恩情于世间应该是绝无仅有了吧,何况即使有人大发慈悲给我关怀,我也并不愿意接受。这有别于儿子朝我要他喜爱的东西,我会很高兴地满足他,我们的喜悦几乎是一样的。

2006,于我并不平常。难忘的,就永远记着吧。

翻开奈保尔的《抵达之谜》,雪白的封面上有一句——离开我的岛屿,意味着无家可归,飘荡与永远的渴慕。在妈妈最后的日子里,几个朋友想帮忙可插不上手。有一个雪夜,朋友赶来说要替我照顾妈妈,我拒绝了。我明白他的心意,但是我说,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如果你能晚一些知道,那么就晚一些吧。我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每个人的末路,让我自己慢慢走过。日后,所有,都是值得珍藏的回忆。

即使在妈妈神志恍惚之后,我也会找个阳光充裕的午后,推着妈妈去公园、去西山。一路上总招来许多旁人的目光,可能有同情,也可能有怜悯。可是这些真的很乏味。我觉得在这时候,对待我们的最好方式是视而不见,让我们像所有正常的母子一样,在清风中,慢慢走过。在妈妈眼里,可能到哪儿都无所谓了,我也并不想“展示”什么,但是我特别愿意带妈妈出来,也许妈妈隐隐会明白——我们都没有放手,妈妈仍生活在人群当中,即使身体不好,但她并不孤单。

生命中至深的痛,也不过如此吧。一直想写一封信,也一直无从说起。随着年关逼近,这个念头或这样的笔墨也越发急迫。原来总觉得这封信无处投递,现在却不想这个了,只要心里有,放在哪里都一样的,甚至是不是必须写出来也并不重要,仅仅是一点点告慰吧。那些血浓于水的感应会让我们知道,曾经的一切都绝无仅有了,日后的一切让我们慢慢等待,慢慢走近——假如一个人等了足够长久,那就将永远等下去——写下的文字不曾释放,也就不能抒解什么,更不想让爸妈为我担心。这些,也是生命如常的一面。

临睡前总念——爸爸,妈妈,让我梦见你们。哪怕短暂,哪怕,醒来更加失落,但每每落空。有人说,每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像是童话里的彼得·潘。我想这也只能在父母膝下而言,如今的际遇和现实,是不被允许的。我的儿子十一岁了,比我小时候要懂事得多,有时候我觉得对儿子很亏欠,我没有能留住爸妈,好让他也跟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亲他疼他的爷爷和奶奶。想起成长中的种种,总是盼着长大,总是闹着独立,时而还有小小的叛逆,企图逃脱父母监护的臂膀,像真正的男人那样顶天立地。其实,在不断抗争的途中,却也错过了许多只能由父母那儿得来的温暖记忆。不能说当初完全错了,可仍是有所缺失吧。如今才懂这些是不是太晚了呢?现在,我已走到半生的路口,想念,如雾弥漫。一个飘摇的小岛,雾锁重洋。

这一路,因为不想背上任何沉甸甸的“悔”,所以每一步都特别谨慎。是的,我习惯拒绝,习惯放弃。拒绝可能让我眺望的前景,放弃本能地趋向阳光的梦想——残缺给了我残缺的翅膀,就像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

【8】

前段时间,我回咱家住了几天,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如野草般茂盛,我也明白了许多导演为什么会这么拍电影——由空无一人的场景渐渐叠加上车马喧哗,华衣丽影——而后,又由繁花盛景迅速过渡到门可罗雀,冷清寥落——那种瞬间而巨大的反差,让人着实触摸到悲怆的质感。除此之外,除场景之外,更有一份欲语还休的怅惘,耿耿难言。这,也许就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但又不得不一次次重映的痛了。

爸妈,今天我又回到咱们原来的家,墙上的挂钟还滴答滴答地走着,一切如常的样子,只是原来的亲人不见了。点香,燃蜡,给你们斟满酒杯。今晚,就算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过年吧。既然“命运”让我们缘尽于此,我又能怎么办呢。爸爸,妈妈,苍天无泪,只因为这样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太多,太多。更多的时候,我不敢回到这个家,这里有那么多欢声笑语,父母、亲情、少年、成长、幸福,都在这一套很小的房子里,丝毫未曾散去。此刻,周围慢慢静下去,只有钟表的声音,声声催人老。一杯清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真的很静呵。离索,就是这样的声音吧。酒,一杯,一杯,醉人,也暖人。前几天,我用电脑制图为你们拼了一张合影。爸妈的单人照片我选的都是你们健康时的,而且我觉得爸妈在那时候应该都很幸福。后来拿到照相馆去冲印,放了几张很大尺寸的。细看却发现有几个细节我做得十分粗糙。爸妈,原谅我,只因为当时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迅速做完了,再迅速冲向了照相馆。黑白影像中,爸爸妈妈都在微笑,慈祥,安康,不老的容颜。

玻璃窗上有薄薄的灰,细细抹去。我以为只要窗明几净,至亲的人还会在一起。灯光,壁上的字画,桌上红色的电话还是老样子。我坐在桌前,和你们说话。关于离散,我觉得已懂得太多,宗教里的阐解都不会如此透彻。吉光片羽的一生,就这样去了。悄悄,默默。

【9】

这一年,我三十六岁,生命中的第三个本命年,我将独自走进这扇门了。假如我们还有明天,我不会仅仅是你们的孩子了,我要做爸妈的朋友,做你们的臂膀,实现你们没能完成的梦想——父母的前半生我无法参与,你们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这一切,我都愿意。

这是,一个作为“前世”存在的儿子想对父母说的话吧。说着,说着,就长了。离情,又怎能说得尽呢?只不过昏黄了笔墨,也昏黄了年景。浮世烟花,即使熄灭了,但夜空会记得那一瞬的燃亮,那一生的恩情。

一封信,一份得以封住的信念,都记在这里了,至于没能说出来的,越来越深的想念,我觉得爸妈也会明了。最后,只有一点渴求了,让我梦见你们。得以重逢的梦想也是一本书,一本岁月静安的《遗爱之书》。

爸、妈,我爱你们。

2007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