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爸爸身上,丝毫看不出落难公子的影子,他从不悲叹,也无怨尤,朴素成全了他一生的品质。爸爸很少交友,即使晚年有几个一起唱戏的票友,但也只谈唱腔,不谈身世。我说不清爸爸是否清高,这几乎成了一个无从猜测的谜。艰苦的生活使得爸爸有极强的动手能力,他能自己制作整套的家具,懂得一些设计,电工方面也不在话下。爸爸早年的经历和后来的朴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一段乐曲从笙箫齐鸣忽然转为万籁俱寂,其间的落差也许只有真正的听者能够懂得,甚至连奏乐者都不见得有更深的理解,因为他们毕竟掌有主动权,是发出声音的一方,他们还有让其转变的机会。而听者,只是在听,只是被迫地懂了更多。
【5】
爸爸的记忆深处,可曾还有那一方广大的村落呢?青砖灰瓦,院落敞亮,在父母和家族的关爱中,完满童年。掌心里的宝,自有汇聚光华的能量,当光辉淡去,即使不谈改变,但不知爸爸是否留有遗憾。小人物的历史只能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大浪淘沙了。
爸爸的一生堪称素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有那样的童年有关系。我觉得经过繁华会有两种景况。一是愤愤不平,惆怅不已,陷在故纸堆里追忆锦瑟;再者是甘愿沉寂,保持沉默,不再流连过影——那些曾经擦身而去的灯红酒绿,只是一些锦灰残破的梦境。醒了,就是醒了。爸爸属于后者,甚至连类似的词句都是我假想的。他更完全,也更完整。在后天的改造中他因袭性情重塑了另一个自我。这同样来自一个人的能量。
后来,等爸爸遇见妈妈时,也是他最为贫困潦倒的时候。妈妈义无反顾地嫁了。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顽强不屈地抗争,最终他们喜结连理。那也是寒窑里的一簇火苗般的日子,红火而短暂。几经波折,他们从村庄到了都市,又从都市迁徙到这个北方的小城,安家落户。这样的二小姐和那样的三少爷居然这么过了一生,在花季,在雨季,他们相依相伴,甚至它们还没有来得及相约风烛就了却了前缘。爸爸六十岁本命年时,妈妈送走爸爸。妈妈七十三岁时,我送走了妈妈。他们如今定是团圆了。绚丽的开头,往往在结尾时归于平淡,如同世间所有恩爱的夫妻,一点也不离奇。
大致的经历就是如此了,曾经繁华的一对夫妻,厮守一世。
个人的历史微不足道,但是又是最真实的、浓缩的,可以握在手中的历史。想到“历史”常常感觉眼前升起烟云,并不是说历史有多么漫长或曲折,而是不舍昼夜的时间和因为专注而封闭的记忆。个人的历史和时代绞成了一股绳,再也无法分解。历史就是一道绵延不绝的山脉,你也许看不见或者看不清它,但它永远在一个有着相对恒定距离的位置。陷入历史,也就陷入了迷茫。历史,是没有所谓的断点的,也许大的线索断断续续,但总会在某些人或某个不可或缺的故事中得以延续。站在今天回望过去,似乎还有那么一条来路,弯弯,长长。
【6】
翻了翻从前的文字,类似的笔墨已经有过一些了,通顺下来该是这样的线索:历史——平原——青草——村庄——草原——遥远的村庄——还有一篇小说的开头,一生的水——至此,我想再引入两段倒叙,分别来自《历史》和《草原》。
其一:如果爸爸还健在,他才不过七十五岁,我也肯定会知道更多的来历。十五年,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孤注一掷地交给了离散。
所谓历史,在半明半暗的记忆里,散成沉沙。我无法把那一块应该如铅的确凿握在手里,爸爸,就是这条血脉之源的那个断点——即使如此,我也一样地珍惜,几粒沙,几滴水里的思念,绵绵不绝,源远流长——河流的源头或许是更北方的草原,是我们的原乡。从那里引出来的故事,纷纷沉积,因为溯源的因由,才又大浪淘沙。沙之中,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故事里,有这样一个村庄。
其二:站在蓝色的蒙古高原,毫无陌生的感觉。我不愿说什么前缘,或归宿,甚至没有似乎必要的故乡情结,只有一望无际地融入,我变得透明,在这里。
草原上的路何其漫长,好像庸碌的生命。这是一段空白的历史,无法弥补。爸爸说,我们的祖先是胡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迁徙到北方平原。至今,在我的老家,一个盛产鸭梨的地方仍有一个村庄,据说我们家族的庙宇,香火旺盛。我们终是回不去的一代子孙,甚至连那个传说中的老家也不曾探望过……终于,我们在另一个城市里,把根上的泥土冲洗得干干净净。想起草原,像听到遥远而古老的传说。终于,我们习惯了城市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忘记了潜意识中可能仍然残存的红日、绿草、黄沙、茂盛的胡杨。
遗传,是遗失的传说?
【7】
城市西边有一座山。小时候曾在山顶捡过许多贝壳,就问爸爸贝壳为什么会在山顶?是谁丢在这里的?爸爸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儿肯定是一片海,就是沧海桑田的意思。说不定再过许多年以后,这儿还会是海的世界。当年我听得似懂非懂。
只是时间在改变了山河的模样儿之后,也许急着打理另一方山水,所以也忘了收拾这里的残局,丢下了捡不清的贝壳,以此印证,山和海都是一瞬间的幻象,虽然此刻就站在山顶,阳光下,草丛中蒸腾着缥缈的镜像,或是透明的烟尘。这一瞬间,如真似幻。好像爸爸仍在山脚,随时可以攀上来。从打记事儿起到读中学的十几年里,我和爸爸无数次来到这座山前,有时黄昏,更多的是清晨。在那些年里,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如今再来,竟是陌生的一方田地了,是烟火之外的一块琥珀,看上去是清澈的,实际上已封锁了一个浓重的世界。于是,只有弥漫了——记忆,还有思念。
在这里,每一丛灌木,每一块石头,每一朵云或许都有和山同样的生命,细微如这儿的草和贝壳也都有各自的名字,只是我们没有更多的空白的时间,用来打探和发掘它们之间存在的某种隐秘的联系,这些看似无用实则关系到生命本源的微小而巨大的部分。
我要自己沉下来,深入这虚空。让心跳一点一点平稳,让目光一点一点坦荡,让我忘记那些暮色中的灯红酒绿,回到这座山或某一座山里,想起未来的一些事情,还来不及形成故事的石子,和来不及收割的杂草。
从一个人的历史出发,将来大概是眉目清晰的。在今天的断点上,爸爸也曾站在这里。那一年,爸爸从那个繁华的城市来到这座小城,同时只有一条大道,贯穿城市的南北,其他都是土路,一到雨季泥泞难行。爸爸就在这儿扎下了根,几年后把妈妈也接来了,一生未曾离开。我能记起来的片段都是烟火缭绕的,是平民百姓家家都有的日子,买菜,做饭,吃饭,睡觉,收拾屋子,遛弯儿,给我做棉衣棉鞋,陪我去书店买书,回来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页一页地读。在我的身上,爸爸的影子并不多见,他给了我生命,但也允许我踏上另一条路,我还不敢说这里是不是我的归宿,但是这里永远会有我的亲人,还有这座山。
哪怕从此万水千山,长路迢迢,都会有爸爸的目光,从这里启程。
……曾经繁华的一对夫妻,厮守一世。
默念着这句话,心里竟有说不出来的辛酸和甜蜜。就是在这个城市,在这座山的周围,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故乡。也许会有许多人认为自己就是一本情节曲折的书,但是有多少人想为自己平凡的父母写一部书呢?他们没有传奇,也很少有戏剧中不可缺少的跌宕起伏,历史就掩埋在日复一日积淀的尘埃里,直到它们融为一体。
关于父母的来历,或者仅仅是这句话里的前因后果,成了永远的未知。人们常说断了线的珠子,好像是用来形容眼泪的。而今,我握在手心的却是丢了珠子的线,再也串不成一段完整的历史了,书写父母的来路,有时也是遥望自己的归途。
【8】
有些历史,也像烟……
烟云之中传来一首悠远的长调——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写到这儿似乎该收笔了,可面对历史的想念感觉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漫长的路。而前方呢,从草原到村庄,再到这个清晨算起来也不过几十年光景。窗外天光大亮,清澈的阳光洒进每一扇南窗,楼宇转折处有硬朗的线条,铁划银钩。我所陈述的历史没有具体的年代,只有时间留下的背影。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那座山也在阳光中精神焕发,是一座年轻的山。原野上,郁郁葱葱的大树转眼枯黄,转眼只余枝丫,转眼又是青春。而树后的天空一样的湛蓝,水流云走。相对不断流逝的时间而言,历史却是凝固、恒远的,如云、如烟。
炊烟,是大地上的生灵。人间烟火里,正上映着还将归于历史深处的悲喜剧。我无法把目光放逐更远,那不是我经历过的故事,只好静看烟云渐渐弥化,和树,和天空融为一框风景。树欲静而风不止,作为背景而存在的云渐渐淡出,历史的天空下,来路的细微处,苍苔离离。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