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露水打湿的裤脚,是湿润的鸟鸣从天空划过,是菲薄的月亮渐渐隐入阳光,是爸爸在山脚下拉着的胡琴声,是我在草丛里寻寻觅觅,是一朵山花的笑脸,是一些鲜艳的昆虫追逐嬉闹,是一群孩子漫山遍野地奔跑。
清晨,爸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天中唯独属于他自己的时分。爸爸从年轻时就挚爱京剧,他不懂乐谱,所有的唱段都是在戏院和收音机里学会的。爸爸喜爱梅派唱腔,家里翻录了许多盘磁带,满满的一大抽屉,那时候还没有CD,不然我会为他买更多的京剧唱碟。即使现在偶尔遇见,也会买一两碟京剧的CD,不常听,但是想买。爸爸的扮相特别俊美,可惜没有留下什么照片。爸爸在晚年还登过台,唱的是《三娘教子》中的一折,寒窑中的十八年,在几段唱腔里,声声断断。
读小学时,春游一般都去公园,秋游一定会去西山,一直走到无路可走。记得有一座矮矮的小庙,等看到它也就该向后转了。那时只有一条土路,四处都是荒草,路两旁是深深的沟堑。记忆里的《聊斋》就该是类似的场景吧,枯藤、老树、昏鸦、时常出现裸露的棺材、没有后人关照的坟墓,兀自裂开,白森森的木茬儿异常醒目。有一次和小伙伴儿来玩,路边竟有一个头盖骨,被风吹下山,是一路清脆而空洞的响声。从我家到西山,走路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中间隔着铁路。好像在那个时代,北方的许多城市都有一块铁西区,人烟相对稀少,环境相对杂芜,以这座山为界,再往西就是郊区了。我的清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铺展下去的,周围的许多孩子应该和我有一模一样的记忆吧。
山的东侧有几棵梨树,西侧是成片的桃林,虽说四周既没有围墙,也没有果农看管,从来没人私自采摘。一簇簇的酸枣儿才是我们的心爱,破旧的条绒裤兜里常揣着一把酸枣,几乎等不到红透就被我们采完了,手臂上也常常被划出一道道血印。山下还有一条非常整齐的白桦之路,路是笔直的,树也是笔直的,每棵树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这是我记忆里最美的一条路。
盛夏的傍晚,我们盼着下雨。别人是见雨往家跑,我们是一下雨就往山里跑,还从家里带了手电去逮“知了猴儿”。刚从泥土里探出头的家伙长着一张丑陋的面孔,但是一夜之间它们好像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尤其是刚从蝉蜕中脱身时,竟成了一身翠绿的美少年,翅膀还很柔嫩,皱皱地拧成一团儿,就为了等这一瞬的光彩,有时我们整夜都不睡觉,睁大了眼睛,在蝉的蜕变中——心驰神往。
现在想起这些,都像隔了山隔了海似的,分明是过去的履历却被生生剥离了一般,有如挂在树上的蝉蜕,那一间寂寞的小屋子,人去楼空。只有大树还在奋不顾身地向上生长,将其带到更加空旷的高处。
清晨很是短暂,是黎明和上午之间的一个下滑音,忽悠一下,童年也就结束了。
过于幸福的童年是没有记忆可言的,不外乎充裕的生活,周围明朗的笑脸,有求必应的小小的要求,还有家里那种平静的洒满阳光的气息。我记忆里的童年也不过是一条浓荫翠绿的小路,还有就是这座异常朴素的西山了。那条路就是家门口的小街,印象里很是幽深。可是多年后途经那里,下车看了一眼却发觉它变得那么短了。
记忆的源头是童年吗?以时间为序,也许是这样的。我能够断定自己的童年是幸福的,阳光、青草、小路,傍晚的茉莉散发的清香,盛夏的午后快乐地奔跑,只有这些了,也许每人都有的印象——这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比未来更加含混不清,记忆的碎屑逆风飞翔。所谓记忆,不是确凿的物体,此时的索引仅仅是昨夜,仅仅是刚才写下的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