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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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后记

2007·一本书

在一沓白纸前,回到自己。

又是六月,我在整理这些即将成为“一本书”的文字。一本书,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只是近两年稍稍放下,或者说是在时间里慢慢被磨耗,渐渐挥发了。真的没想到会在这个六月能和一本书相遇,心里的感触此起彼伏,却也若有若无。很长时间了,我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梦,仍飘在更远的前方,不肯确定只因为在文字中不想附加什么。直到最近这星期开始设计这本书的封面时,才突然发觉这本书即将诞生了。

想起六年前的那次准备和整理,还有之后的放弃,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互为起点和依靠,而那个行而未果的六月只留下一篇文字,《为了沉默的诉说》。这本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淡淡浮现的吧。从1995年发表了第一篇文字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生命中一个清浅的轮回。只是说明自己驻扎在这个安静的港口有了一段时光的距离,可以回望,也允许畅想了。两个六月之间,是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走到今天。

今天,微风习习,远处的山笼着一层青烟,感叹的话不必细说,只是在这最后一道工序里,回望之前的许多夜晚,许多路口,许多灯火,许多断定和茫然的时刻,不甘也好,不舍也好,对于已然走过的路来说,这些文字是路边的石子,或青草,他们在另一个时间段落里,独自生长。

仍是这条路,我将无愧于所有的清晨和黄昏。开始,还不知道这本书会叫什么名字,其实它叫什么都好,当没有一个初始或既定主题的时候,它也不用负载一个具有闪光理想的理由。或许,它就是凭空而来的,途经时间,经由文字,路过时间和文字中的成长,就像《倒叙》中的一段话——

一个深蓝色的男人,在此不仅是一种意象,更多的是一种声音里的寓言。他如影随形,潜在回忆的滩头,随时可以扬帆远航。至于走到哪里全没有预计,总会有更远的地方邀他前往,是一个岛屿上的灯塔,笼罩在大海上的星空,或是海外的一条普通的街道——都可以经过——经过,是他的底色。倒叙中的声音,由此而来。

既然是经过,既然是倒叙,既然是站在时间断点上的平铺直叙,那么,就叫你《山在那里》,好吗?无所谓眼前或身后,山在那里,就是行走的所有因由。

断断续续的,从六十多万字删减到二十多万字,这个过程很利索,风卷残云,有大刀阔斧、手起刀落的果断,几乎不曾犹豫。之后每删一千字都很艰难,藕断丝连般难分难解。经过这两个六月的整理,愈发清楚什么是该写的,或什么才是能为自己留下的。只有听从内心的声音,忠实记录。

第一辑,写阅。一些书本,或白纸上的时光,关于文字。或许,不必再单独提及个人志向,只在挤满书写者的背影里,细细端详以往的字字句句,是不是也能融会到这条狭窄而坚定的路上。一个不灭的主题,长此以往。

第二辑,声音。从前的文字里,声音和影像总是紧密相连的,而这次声音是主角,是影像淡去之后的记忆。

第三辑,行走。路过的一些地方,不仅是具体的地理意义上的行走,也是漂浮在时间里的许多片段。他们聚在一起,有时空交错的感觉。行走途中的豪情和尽头的叙述,才发觉行走早已默默融进了生命。

第四辑,怀念。对于一本书来说,也许有些意外,对于个人来说也很沉重。身为儿女,情同于此。之所以特别收录,实在是因为这些以独白或诉说形式出现的文字,与先前的历史遥相呼应。同样是一条路上的景象。

第五辑,倒叙。是我近年开始尝试的文字,或体例,均为两个字的标题,从《历史》到《半生》,维持了一种平静前行的语速,徐徐聚拢的状态,是一册零零星星的个人史记。大约以成长为线索,一些分散在路边或田间的小站,由倒叙的列车贯穿开来。

文字大多是自己选定的,取舍的标准唯有“叙述”。我不能说留下的都是叙述得力的,也不能说抛开的都不值一提。只能于个人而言。这些在记录中的岁岁年年,日日夜夜,是期待有人阅读的,并在此流程中互为读者。

“写下,就是永恒。”——我常想起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这句似乎谶语的话,是否存在悖论呢?所谓永恒其实很可能会率先离去的,像一骑浩浩荡荡的人马,只留下一片烟尘,而且还在纷纷平息的过程中,寻找另一个堪当委以“永远”重任的岛屿。烟尘,总会散去的,那么眼前是否能为你展现出一望无际的晴朗呢?也许,这是后话,是留待日后若干年,需要重新辨识以后才能真正澄清的。相对欲望汹涌的现实,潮起潮落的季节,书写所需要的只有独自安宁的内心,不是一时一刻,而是长此以往的一种凝视,宛如端坐,并在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间歇里,直面自己,发现内心的声音如此绵长,而歌哭也如此嘹亮。这样的字句,相对不断变幻的世象来说尚且不是永恒。我眼中的永恒是一个固体,它不再随着风雨的雕塑而轻易改变自己,也不再随着季节中的光线而飘摇。固体,往往是沉默而坚实的,比如山石,比如青砖瓦房,比如岸边的长堤,比如岛上的一座灯塔。安定,是在安妥之中存在的定力。我无法断定这其中的力量有多么强盛,事实上,在岁月的抚摸中,允许风化,允许散失,也允许坍塌,瓦解。但是,曾经执著于此的凝固和确凿,不也是一种既已完成的永恒吗?

存在。默立的灯塔,它不会倾诉什么,只用向着无尽海面深情搜寻的目光替代矗立的万千理由。它指引漂泊的浪子找到回家的路,它告诉迷雾中的行者,这莫名、也莫测的世间还存在一种默立中的寻找。

从秋到春,它眼中的世界忽然繁华,忽然萧瑟,所有凋零的都是时间里的放手,所有成长的都是对生命的种种感念。成长,是不断放手的过程,只有不断删去多余才能枝繁叶茂。灯塔,除却必要的高度,只有坦诚的目光了,在深蓝色的夜幕中,传达光的所在。

所在。是一个自甘的位置,也可以是毕生的所求。这些即将呈现于你眼前的文字,大多是在夜里写下的,如果说是多少浸染了夜色中的游离和迟缓,也并不稀奇。一盏深夜的灯会有怎样的故事呢?慢慢道来的不是白日里的奔波,也不是路边多么精彩的景象。一个默默写字的人,在文字中回到自己,回到长路或短途之前的本真,不需要修饰,也谈不上还原,还是一些平平淡淡日子里的,相似的墨迹。

一个人深知自己的所在其实并不容易,大多时候,我们希望做故事的主角,哪怕别人的故事呢。我只愿是一棵静静生长的植物,有苍老的叶子,也有刚刚发生的新芽。之所以“回到”,是因为也曾在外闯荡,也有过挣脱束缚后的短暂自由。而今,我发觉自由不仅是自外界所得,也可以由内心供给。后者的空间更加寥廓。

还在。钟爱还在,廊前的风铃还在持续发声,也是一种娓娓诉说,沉沉的,漫漫的夜里,不会散播很远,也不能谱成平常一段歌。还在的,不止是守望,还有茫茫黑夜里的漫游。星光闪闪,浮云朵朵,晚归的飞鸟匆匆划过。在我看来,一个寂寞的书写者,他并非是在创造什么,纷繁的词语不同的排列组合,语境,即心境。

他只是在闪回的记忆里,连同展望都是由回忆出发的,和过去相遇,至于路上遇到什么也是瞬间的发生,或完成。溯流而上,在书写中去往那个常日里无法到达的地方。

这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我知道它,却偏偏,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塞萨尔·巴列霍的预言无比智慧,但我们偏偏向着这个无法抵达的地方,不舍昼夜,苦苦求索。我想,与其说宿命,不如说是性情。

那里,边界终止,道路消失,寂静开始——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这句话,于我,是蓝图,是那个将要到达的地方。写字的年月里,前后有过六七个笔名,“那里”是陪了最久的,也将是最后的。起源于一位登山家的回答——因为,山在那里。当边界终止,不再有山的时候,那里,成为唯一的名字,是由寂静开始的长街短梦。常常想,如果凭着灯塔对大海,或大地的忠诚,有些恒久的东西是能够为你留驻的。

那里,同样是一个深蓝色的兄弟,在寻找岛屿的路上,沉静发声。

深蓝色的兄弟。

写下这六个字,感觉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心里充盈着满满的感动,似乎要流淌,但又不想倾泻得太快。于是,只有一条出路了,关于文字,关于时间,关于成长途中的种种际遇。

许多人说,自己的书如同自己的孩子,珍爱之情溢于言表。我并不这么想,写下的字是另一种呈现,它无可避免的有着个人的影子,或深或浅。可是完成以后就不仅仅属于作者本人了,除了或多或少的读者,它会在时间里独自存活。映衬,或印证彼此的曾经。这本书更像是我的一个兄弟,如影随形,总归是一种顽强地陪伴。

朋友告诉我,好好写,即使写完了只给一两位知己读,也是好的。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从另一个层面上说,其实这些文字也是自己的知己,它带给你的种种欣喜和安详,应该比你付出的更多。

一个深蓝色的兄弟,不是传说,也不是寓言。在世间并没有多少时刻让我感受到兄弟情谊,当然也无可遗憾。

我想象中的兄弟,渐渐成为这本书。

思路,大致就这些了。行走,是这本书的线索,仿佛时间里的影像,一幕,一幕,纷沓而至,渐入或淡出,浅浅叠加,层层浸染。这几天一直在想,这本书将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呢?只选了三种颜色,银灰,纯白,和深蓝,或有融合,或添加了图片,设计了若干种格局,一稿一稿地相继登场。期望中的版式也逐渐成型。最后,慢慢清晰,是最简单的一种,其余大片的空间,留给想象。甚至,它只能是深蓝色的一本书。如前文所言,原来,它将成为的样子早就在早先的文字中留作伏笔了。依此前往,应该是和谐的。

写小说时,我发现自己好多时候不怎么了解主人公的心态,随着情节渐深,这种感受愈发强烈。我尝试着接近这些来自笔下却也异己的生命,像是对陌路者的尊重。相对小说,这本书和我无限接近,几乎就是我通常的、平淡无奇的日子。在筛选,编辑这些文字的时候,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稳定的主题,是行走。无论是在时间,地域,或内心里的行走。

在这条路上,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坚持本身并不值得自豪,重要的是通过坚持和性情相契合的方向,有机会发现别样的风景。

一边整理旧字,一边也零零散散地记下了这个过程。我希望这段时间长一些,慢一些,可以深入许多细节。关于“改写”,我认识到以前一直有的误解。总以为原来的文字不及现今,所以总在不断地重写,直到不再具有当年的气息。这种修正可以说是无止境的,为此疲惫不堪。现在我决定不再刻意裁剪什么了,就让它们保持当时的原样。有一段时间甚至停下来,想一想这本书对个人来说会有怎样的“意义”,想到最后,只能是一次完整的总结,或者是最好的告别。

呵,真好,终于会有一本深蓝色的书了。

两个六月,不同的两本书,与上一本书的底稿来回对照,就是这五年的时光了。没有比出一本书更好的总结,它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应该拒绝的,什么是应该坚持的,什么是应该追寻的。

这篇文字,不是预设的《后记》,边走边写的一段散记只是过程中的一些感触,也可以看做是《为了沉默的诉说》的续篇。收录到这本书的末尾,有一种时空的延续吧。说到后记,自有许多需要感激的人,有出版社的编辑,有家人,身边的朋友,还有天涯咫尺的文友们,但是我想把大家都记在心里。更加感谢的是文字,是文字让我们相遇,并在这本书里成为朋友。这些年来,有大家的支持和帮助,才有这本书。在这个金色的秋天里,是我们共同的收获。

这是我写了十二年的第一本书,我心怀感恩。

2007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