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传世古礼器之名,皆宋人所定也。曰钟、曰鼎、曰鬲、曰甗、曰敦、曰簠、曰簋、曰尊、曰壶、曰盉、曰盘、曰匜、曰盦,皆古器自载其名,而宋人因以名之者也。曰爵、曰觚、曰觯、曰角、曰斝,古器铭辞中均无明文,宋人但以大小之差定之,然至今日仍无以易其说。知宋代古器之学,其说虽疏,其识则不可及也。
若国朝人所命名,则颇有可议者,如阮文达(元)所藏器有子兕觥,其器今在吴县潘氏,不可得见。据文达所记,则云:器制似爵而高大,盖作牺首形,有两角。文达名之曰兕觥,又为之说曰:《毛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传》云“角爵也”,毛说盖以兕觥为似角之爵。其制无双柱,无流,同于角;有三足,同于爵。诂训甚明,非谓以兕角为之也云云。
案,阮释《毛传》非是。然由其所说,足知此器无双柱而有三足,又比爵为高大,与宋以来所名为角者,无一不合。惟盖作牛首形,与他角盖异。余谓此亦角也。其盖作牛首者,亦由浭阳端氏所藏飞燕角,其盖作燕张两翅形,皆古人随意象物,未足为兕觥之明证也。(《揅经室四集(七)·赋得周兕觥诗》注云:觥高七寸,下器皆如爵,上有盖,盖作牺首。其诗云:“兕觥高似爵,有盖制持强。盖流作牺首,觓然额角长。盖叶亦如叶,相合诚相当。左右各有缺,双柱居其旁。”则又有流有柱,与《积古斋款识》跋中所记互异。去岁见贝子溥伦延鸿阁所藏父丙角盖,亦作牺首形,有流无柱。端氏飞燕角,则并无流。不知阮氏器究何如也?又潍县陈氏有妇关兕觥,未见原器及全形拓本,其制或与阮氏器同。)然则传世古器中无兕觥乎?曰有。兕觥之为物,自宋以来,冒他器之名,而国朝以后,又以他器冒兕觥之名,故知真兕觥者寡矣。
案自宋以来,所谓匜者有二种:其一、器浅而钜,有足而无盖,其流狭而长。其一、器稍小而深,或有足(惟《博古图》之文姬匜有之,他器则否),或无足而皆有盖(其无盖者,乃出土时失之),其流侈而短,盖皆作牛首形。(估人谓之虎头匜,实则牛首也。)《博古图》十四匜中之启匜、凤匜、三夔匜、父癸匜、文姬匜、遍地雷纹匜、凤夔匜七器,《西清古鉴》三十匜中之司寇匜、祖匜、伯和匜、女匜、山匜、般匜、利匜、举匜、二牺匜、饕餮匜十一器,及端氏所藏诸女匜、弘匜、甫人匜三器,皆属此种。(馀如《积古斋》著录之父辛匜、父癸匜盖,《筠清馆》著录之奉册匜、父辛匜、册父乙匜,《攈古录》著录之亚匜盖、匜、文父丁匜、诸女匜,并予所见拓本中之析子孙父乙匜、父戊匜、作父乙匜,虽未见原器,然观其铭文,属乙类无疑。中有二匜盖,尤其证也。)余以为此非匜也。何以明之?
甲类之匜,其铭皆云,某作宝匜;或云,作旅匜;或云作媵匜,皆有匜字,而乙类三十馀器中绝无匜字。(惟端氏之甫人匜铭云:“甫人父作旅匜,其万人用。”然其铭后刻,乃摹吴县曹氏之甫人匜为之者。曹匜有图,乃甲类,非乙类也。)此一证也。
匜乃燕器,非以施之鬼神,而乙类之器,其铭多云,作父某宝尊彝,(如父辛匜,乃与吴县曹氏、诸城刘氏之父辛尊同文,诸女匜亦与浭阳端氏之诸女方爵同文,皆祭器之证。)其为孝享之器,而非沃盥之器可知。此二证也。
古者盥水盛于盘洗,匜惟于沃盥时一用之,无须有盖,而乙类皆有之。此三证也。
然则既非匜矣,果何物乎?曰:所谓兕觥者是已。何以明之?曰:此乙类二十馀器中,其有盖者居五分之四,其盖端皆作牛首,绝无他形,非如阮氏兕觥仅有一器也。其证一。
《诗·小雅》、《周颂》皆云:“兕觥其觩。”毛于觩字无训,郑惟云觩然陈设而已。案觩,《说文》作觓,当与朻木(今《诗》作“樛木”)之朻音义同。觓者,曲也。(从丩得声之字,如句、、纠等,皆有曲意。)今《诗》作觩,又假借作捄。以《诗》证之,则《大东》云:“有捄棘匕”;又云:“有捄天毕”;《良耜》云:“有捄其角”;《泮水》云:“角弓其觩。”凡匕与角与弓,其形无不曲者;毕之首有歧,亦作曲形。则兕觥形制,亦可知矣。今乙类匜器盖皆前昂后低,当流处必高于当柄处若干,此由使饮酒时酒不外溢而设,故器盖二者均觩然有曲意,与《小雅》、《周颂》合。其证二。
《诗疏》引《五经异义》述毛说并《礼图》,皆云觥大七升,是于饮器中为最大。今乙类匜比受五升(《韩诗》说),若六升(《说文》引或说)之斝尤大,其为觥无疑。斝者,假也;觥者,光也,充也,廓也,皆大之意。其证三。(觥有至大者,所容与尊壶同。《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与上章“我姑酌彼金罍”文例正同。金罍为尊,则兕觥亦尊也。《七月》:“称彼兕觥。”则为饮器。盖觥兼盛酒与饮酒二用,与斝同也。)
立此六证,乙类匜之为兕觥甚明。然此说虽定于余,亦自宋人发之。宋无名氏《续考古图》有兕觥二,其器皆属匜之乙类。此书伪器错出,定名亦多误,独名乙类匜为兕觥,乃至当不可易。今特为疏通证明之。然则古礼器之名,虽谓之全定自宋人,无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