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之不能以须臾息者,其唯人心乎。夫人心本以活动为生活者也。心得其活动之地,则感一种之快乐,反是则感一种之苦痛。此种苦痛,非积极的苦痛,而消极的苦痛也。易言以明之,即空虚的苦痛也。空虚的苦痛,比积极的苦痛尤为人所难堪。何则?积极的苦痛,犹为心之活动之一种,故亦含快乐之原质,而空虚的苦痛,则并此原质而无之故也。人与其无生,不也如恶生;与其不活动也,不如恶活动。此生理学及心理学上之二大原理,不可诬也。人欲医此苦痛,于是用种种之方法,在西人名之曰“To kill time”,而在我中国,则名之曰“消遣”。其用语之确当,均无以易,一切嗜好由此起也。
然人心之活动亦夥矣。食色之欲,所以保存个人及其种姓之生活者,实存于人心之根柢,而时时要求其满足。然满足此欲,固非易易也,于是或劳心,或劳力,戚戚睊睊,以求其生活之道。如此者,吾人谓之曰“工作”。工作之为一种积极的苦痛,吾人之所经验也。且人固不能终日从事于工作,岁有闲月,月有闲日,日有闲时,殊如生活之道不苦者。其工作愈简,其闲暇愈多,此时虽乏积极的苦痛,然以空虚之消极的苦痛代之,故苟足以供其心之活动者,虽无益于生活之事业,亦鹜而趋之。如此者,吾人谓之曰“嗜好”。虽嗜好之高尚卑劣万有不齐,然其所以慰空虚之苦痛 而与人心以活动者,其揆一也。
嗜好之为物,本所以医空虚的苦痛者,故皆与生活无直接之关系,然若谓其与生活之欲无关系,则甚不然者也。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之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而务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此势力之欲,即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人之一生,唯由此二欲以策其知力及体力,而使之活动。其直接为生活故而活动时,谓之曰“工作”,或其势力有余,而唯为活动故而活动时,谓力曰“嗜好”。故嗜好之为物,虽非表直接之势力,亦必为势力之小影,或足以遂其势力之欲者,始足以动人心,而医其空虚的苦痛。不然,欲其嗜之也难矣。今吾人当进而研究种种之嗜好,且示其与生活及势力之欲之关系焉。
嗜好中之烟酒二者,其令人心休息之方面多,而活动之方面少。易言以明之,此二者之效,宁在医积极的苦痛,而不在医消极的苦痛。又此二者,于心理上之结果外,兼有生理上之结果,而吾人对此二者之经验亦甚少,故不具论。今先论博弈。夫人生者,竞争之生活也。苟吾人竞争之势力无所施于实际,或实际上既竞争而胜矣,则其剩余之势力仍不能不求发泄之地。博弈之事,正于抽象上表出竞争之世界,而使吾人于此满足其势力之欲者也。且博弈以但表普遍的抽象的竞争,而不表所竞争者之为某物。(故为金钱而赌博者不在此例)故吾人竞争之本能,遂于此以无嫌疑、无忌惮之态度发表之,于是得窥人类极端之利己主义。至实际之人生中,人类之竞争虽无异于博弈,然能如是之磊磊落落者鲜矣。且博与弈之性质,亦自有辨。此二者虽皆世界竞争之小影,而博又为运命之小影。人以执著于生活故,故其知力常明于无望之福,而暗于无望之祸。而于赌博之中,此无望之福时时有可能性,在以博之胜负,人力与运命二者决之,而弈之胜负,则全由人力决之故也。又但就人力言,则博者悟性上之竞争,而弈者理性上之竞争也。长于悟性者,其嗜博也甚于弈,长于理性者,其嗜弈也愈于博。嗜博者之性格,机警也,脆弱也,依赖也。嗜弈者之性格,谨慎也,坚忍也,独立也。譬之治生,前者如朱公居陶,居与时逐;后者如任氏之折节为俭,尽力田畜,亦致千金。人亦各随其性之所近,而欲于竞争之中,发见其势力之优胜之快乐耳。吾人对博弈之嗜好,殆非此无以解释之也。
若夫宫室、车马、衣服之嗜好,其适用之部分属于生活之欲,而其妆饰之部分则属于势力之欲。驰骋、田猎、跳舞之嗜好,亦此势力之欲之所发表也。常人之对书画、古物也亦然。彼之爱书藉,非必爱其所含之真理也;爱书画古玩,非必爱其形式之优美古雅也。以多相炫,以精相炫,以物之稀而难得也相炫。读书者亦然,以博相炫。一言以蔽之,炫其势力之胜于他人而已矣。常人对戏剧之嗜好,亦由势力之欲出。先以喜剧(即滑稽剧)言之。夫能笑人者,必其势力强于被笑者也,故笑者实吾人一种势力之发表。然人于实际之生活中,虽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为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远在吾人之下者,则不敢笑。独于滑稽剧中,以其非事实故,不独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对喜剧之快乐之所存也。悲剧亦然。霍雷士曰:“人生者,自观之者言之,则为一喜剧;自感之者言之,则又为一悲剧也。”自吾人思之,则人生之运命固无以异于悲剧,然人当演此悲剧时,亦俯首杜口,或故示整暇,汶汶而过耳。欲如悲剧中之主人公,且演且歌以诉其胸中之苦痛者,又谁听之,而谁怜之乎!夫悲剧中之人物之无势力之可言,固不待论。然敢鸣其苦痛者与不敢鸣其痛苦者之间,其势力之大小必有辨矣。夫人生中固无独语之事,而戏曲则以许独语故,故人生中久压抑之势力独于其中筐倾而箧倒之,故虽不解美术上之趣味者,亦于此中得一种势力之快乐。普遍之人之对戏曲之嗜好,亦非此不足以解释之矣。
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学、美术,亦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希尔列尔既谓儿童之游戏存于用剩余之势力矣,文学美术亦不过成人之精神的游戏。故其渊源之存于剩余之势力,无可疑也。且吾人内界之思想感情,平时不能语诸人或不能以庄语表之者,于文学中以无人与我一定之关系故,故得倾倒而出之。易言以明之,吾人之势力所不能于实际表出者,得以游戏表出之是也。若夫直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势力充实,不可以已,遂不以发表自己之感情为满足,更进而欲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彼之著作,实为人类全体之喉舌,而读者于此得闻其悲欢啼笑之声,遂觉自己之势力亦为之发扬而不能自己。故自文学言之,创作与赏鉴之二方面亦皆以此势力之欲为之根柢也。文学既然,他美术何独不然?岂独美术而已,哲学与科学亦然。柏庚有言曰:“知识即势力也。”则一切知识之欲,虽谓之即势力之欲,亦无不可。彼等以其势力卓越于常人故,故不满足于现在之势力,而欲得永远之势力。虽其所用以得势力之手段不同,然其目的固无以异。夫然,始足以活动人心而医其空虚的苦痛。以人心之根柢实为一生活之欲,若势力之欲故苟不足以遂其生活或势力者,决不能使之活动。以是观之,则一切嗜好虽有高卑优劣之差,固无非势力之欲之所为也。
然余之为此论,固非使文学美术之价值下齐于博弈也。不过自心理学言之,则此数者之根柢皆存于势力之欲,而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动,以疗其空虚之苦痛。以此所论者,乃事实之问题,而非价值之问题故也。若欲抑制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之以高尚之嗜好,不然,则必有溃决之一日。此又从人心活动之原理出,有教育之责,及欲教育自己者,不可不知所注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