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娘送给你的见面礼啊。”老凤凰说道,揪了揪他的脸蛋。“记得每日都要来这里一趟,为娘替你注入一滴心头血,将来的你一定大有作为。”
老凤凰接下来用轻松而淡然的语气对迦弥夸赞她们金凤族的心头血在提升灵力以及疗伤固元方面之奇效。迦弥诚惶诚恐的听着,无意间却发现老凤凰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再注意她那一对眸子,尽显倦怠之色,心下有所明白,婉拒道:“晚辈年富力强,今日承蒙前辈厚爱,享用一滴已受之有愧,岂可贪得无厌日日汲取前辈之精元?在迦弥看来,这比凡间的啃老族更恶劣无耻许多。”
老凤凰立即正色道:“你既已认老身做了娘,便是我金凤唯一的继承人,也是我金凤族唯一的继承人。想我祖父祖母乃开天辟地伊始混沌之气孕育而生的第一对金凤,可白云苍狗,斗转星移,曾经辉煌一时的金凤族历经数劫,如今只剩下老身一个幸存者,何等凄凉?老身迟早也要归去,还霸着这些精元作甚?你若孝顺,只管开怀接受即可,莫要顾前虑后的。”
老凤凰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迦弥自然不好再推却,心底除了万分感激外还有惶恐不安:莫非老凤凰掐算出自己无法躲过天劫,这才急于在天劫到来之前将毕生精元传输与他?可她为何不送给帝君?两万年前她冒死助他渡过天劫飞升上神,足以说明对他的情感并非露水之缘那般浅淡……
“迦弥,”老凤凰拿葱指点他的额头,“不得胡思乱想。”
迦弥陡然意识到只要在老凤凰面前是没有秘密可守的,当下以无邪的傻笑敷衍心思被看穿了的尴尬。
老凤凰打量着他,一双手却又来揉捏他的脸蛋,宠溺的笑道:“小孩子就是可爱,再顽劣也无伤大雅。”
“前辈何必如此消沉,就算将来天劫落下,以前辈的修为和历劫之多,再次躲开应不在话下。”迦弥道出心中所想。
老凤凰微微叹息,过了片刻,说道:“你刚刚想的没错。老身老则老矣,青春却因历次浴火重生而得以保留,情思亦难免浮动,二十二万年来的十四朵桃花一次比一次盼得辛苦,一次比一次开得认真,却一次比一次守得无奈,这或许便是老身活得长久的缘故。老天始终是公正的,不可能让你活到地老天荒却同时赐予你桃花灼灼、极致绽放。老一辈的远古神祗大多应劫而亡,神迹无处可寻,空留诸多神话世世流传于天地之间。老身被新一代的神仙们尊敬着却不敢亲近丝毫,活得实在腻味,若逃不过天劫,死就死了罢,省得东躲西藏没个周正形象。金凤我就算死也要做个有史以来死得最华丽的一位上神,”说罢叉了腰、昂起头哈哈大笑,预演所谓华丽的死法,但见她浑身金光闪耀,仙气环绕,即便覆着层面纱,依旧遮掩不住与生俱来的高贵美艳,确实衬得起华丽这个词。
迦弥钦佩的看着老凤凰,突然间觉得死委实没什么。当一切都已看开,生只剩下累赘和乏味时,死亡便是万千生命最妥善的去处,尤其像老凤凰活得这般悠长却又如此忧伤的上神。
他转而又想,老凤凰应该是爱他二叔的吧,只因爱的绝望才宁愿不躲不闪,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天劫,坦然面对一瞬间的灰飞烟灭。
迦弥的猜想很快便得到了证实,而且,比他想的更全面、更具体,也更动人心弦。
处理完百禽园琐碎杂务,迦弥吩咐众仙童将所有鸟儿聚集在一处分发膳食,自己则沏了壶茶替代酒,飞上屋顶四处眺望。正想着何时溜下界去摸个门,偷偷看一眼十三岁的她过得如何,一阵香风刮过,小韵悄然出现在他面前。
“姑姑有事?”迦弥拍了拍身边的空处,邀请她一道坐下。
小韵恩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边,艳丽的晚霞照得她的脸分外秀美端庄。
迦弥自她出现那刻起,就不由想到老凤凰在梧桐苑打算带他出去说话时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等她开口,却见她幻化出一把巴掌大的透明雨伞来,转眼变大,将两人遮于伞下,这才说话。“迦弥,你还是答应主人做她的继承人了。”她的声音有些沉重。
迦弥侧过脸去朝她一笑:“怎么,姑姑不乐意?”
“当然不是,”小韵连连摇头,“只是舍不得主人就此放弃二十二万年的修为。”
“同感,可前辈心意已决,我却之不恭。”迦弥说得坦荡,却分明感觉自己的耳朵根热了起来。虽说他正大光明,但得到的毕竟是老凤凰累积万年的血之精元,因而颇不自在。
“当年之事一直是主人心中的一道硬伤,四万年以来一直默默承受,从未对谁提及过,只因小韵打小跟随主人研习读心术,故长期以来是唯一了解主人心中疾苦的婢女。主人搬来梧桐苑居住并非贪图清静,实在是想弥补当年的过失啊。她原本可以将心头血一次性渡给你,一来担心你的身体承受不来,二来怕灵力陡然丧失引起帝君注意,这才决定天天只注入一滴,硬将短痛变为长痛,可谓用心良苦。”
迦弥感觉体内的花茎震颤了一下,想起老凤凰要求他天天去她那里一趟,并告诉他连续一百日即可大功告成。
“姑姑,难道前辈的天劫就在百日之后?”
小韵微微点头,“你天生仙力充沛,智慧超群,若不是一出生就被帝君封印,恐怕天界能与你抗衡的神仙没有几个,故而主人只将毕生的灵力传与你,而非仙力。”
迦弥困惑道:“可我的体质一直很弱,怎会拥有强大的仙力?”
“也不奇怪,除了仙力,你体内同时还存了部分魔力,都是四万年前你父母留给你的。”小韵温和地对他解释道,“你在冥界二千年,纵然日日夜夜汲取天地精华,修炼的不过是延年益寿的灵力,对仙力的提升并无半点益处,饶是如此,你却做到了无师自通,将一把折扇舞弄到神鬼骇惧的地步,不是仙力凝聚于扇上又是什么?所谓体弱不过是个表像,实乃各种功力在你体内互相渗透又相互制约的缘故。”
迦弥看了看自己的手,终于明白帝君为何如此忌惮他、非要拿异常霸道的封印对付他,此乃一个冷静而理智的王者不得不计较的事情。换做他,面临威胁也会做出反应的。
小韵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偷看过主人掐算天劫的草图,知晓主人这次天劫非比寻常,应付过去怕有些困难。帝君一向关注主人,以他对主人的情义不会坐视不管,他若援手,主人应劫自然不在话下,可他必定会伤了元气,这恰恰是主人不愿承受的,是以应劫一事在帝君面前遮掩得很好,连天机处亦得了她的警告,在帝君面前瞒下她应劫的真实日期。”
“这又是为何?”迦弥觉得老凤凰如此费力阻挠帝君为她挺身而出,对深爱她的帝君而言是否太过残忍?她如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叫帝君一腔深情何堪忍受?
“你有所不知,迦弥,帝君爱惜她,她又何尝不爱惜帝君呢。主人这么做亦情非得已。魔界三番两次的侵犯之举不过是试探天界虚实,并非一、二次出师告捷便能遏止的。依着这个态势,一场大仗不可避免。天机处的谍报和占卜结果也能证实又一场仙魔大战近在眼前。战事一起,拼的就是双方的功力和修为,也许拼到最后,一丁点儿的功力之差就事关全局输赢。在这等情况下,帝君的仙力必须为保全天界乃至三界的平衡留存,就算出于自保也不可贸然动用,主人又怎会允许自己在关键时刻带累帝君呢?在主人看来,他既已传承帝王的衣钵,太重情终究不是好事,主人为了他的长远做打算同时也在为你谋取看得见的未来啊。你身份敏感,即便自己无意掺和,也保不准不被卷进是是非非中。主人将毕生灵力渡给你,一来昭告天下你作为凤族的继承人身份确立,二来等于替你在帝君面前谋得了一份免死牌。”
迦弥当然清楚帝君的想法,这位二叔最怕的就是他倒向魔界那边,万一形势逼紧,拿他开刀未尝不可,那时候可就没什么叔侄亲情可叙,唯有仙魔不两立的誓言指导帝君如何动作了。如今老凤凰选择他做最为古老、最为尊贵的金凤族的继承人,是神界名至如归的新贵,却也因此与龙族未来的储君之位断了关联,帝君和制定神族礼法的一众臣子没理由再拿他的血统问题说事,魔界也不能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如此,帝君放心了,迦弥亦安全了。待战事平息,帝君没理由再封印他,也只有到那时,他才算获得真正的自由,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逍遥小仙。
“主人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出现闪失。”小韵看向天宫的方向,神色肃穆而庄严,又轻声道:“迦弥,你不可辜负主人的厚望。”
迦弥郑重地点头,揖起双手朝梧桐苑的方向恭谨地拜了拜,对小韵道:“姑姑,战事一起,凡间势必受到牵累,生灵涂炭的日子便不远了。”
“你担心那个凡间女子?”小韵神色放松了些许,语气中颇有打趣的味道。
“说不担心是欺骗姑姑,更是欺骗自己。”迦弥笑了笑,看向凡界的眼眸一派温柔。在小韵看来眼前的少年一身浅紫的锦袍,长身玉立,晚霞映照着他绝色的容颜,更显明朗而红润,不过一张美脸,竟似刻进了千山万水的锦绣瑰丽和春风一度的柔情万种,确实不愧对天界第一美少年的称誉。
“不知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凡间女子?”小韵一时的失神,喃喃自语。
迦弥耳朵好使,还是听见了,脸微微一红,拿扇面遮住侧脸,眼睛却隔着扇纸朝小韵看过来,眸子里的温柔简直能溺死人,惹得小韵纵有一万年的修为也难以招架,差点从屋顶坠下。“迦弥,你好自为之,姑姑走了。”略显狼狈地收起伞,忽的不见。
孔雀姑姑的反应尚算正常,迦弥满意的支走了小韵,掏出司命星君写给他的注意事项,这才发现那老头儿有多小心眼。信上写了不少,大多警告他不得泄露三千年前的机密,否则即便找到那凡间女子,也不能如何如何……具体会如何老头儿没写出来,全用点点点代替了,还在句末画了一根黄瓜不似黄瓜,茄子不似茄子,香蕉又不似香蕉的东东,但不论画的是什么,一看就不是新鲜货,蔫耷耷的形容。
迦弥结合星君老儿的品性和趣味,再揣摩他写这番话的背景,陡然明白了,怒气顿生,正打算撕了信,却又感觉后面写着的内容似乎很重要,于是按捺住性子看下去,心情顿时好转。
司命星君叮嘱他参照信中指示施以术法,将能锁定凡间那位女子的气泽。如此,他很容易便能找到她,平日里就算见不到面,也能通过她的气泽感受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就在他身边。
迦弥的火气消了大半,立即凝神,依照信中步骤施法。
果然,似曾熟悉的气泽隐隐从凡间的某处散发开,他追寻那股气泽,感受到她的存在。没错,就是她,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那股熟悉的气泽,虽然很淡,很弱,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散了,但他知道是她,再次转世轮回的她。那股熟悉的气泽只属于她,任何时候他都不会淡忘,早已系在心头,长达百年。
这一世,她叫袁小九。
这一世,正是她许诺他的来世,她许诺会给他全部的爱,完整的爱。
难以言状的感动让他忍不住想流泪,瞬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他自嘲,同时安慰自己,谁让他借了花树的身形修炼呢,花仙嘛,天生多情。
这就去找她!他忍不住这个想法带来的冲动。
可他如今是天仙,不能像散仙、地仙那么逍遥,没有令牌他即便溜出了南天门,也没法通过凡间的入口。再说这会儿天色已晚,通往凡间的各个道口结界很多,硬闯费力倒也罢了,还容易被把守的天兵察觉。
一想到仙凡之间禁止相恋的天规,他再次焦躁起来,她为何是凡人,反过来说,他为何是神仙?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憎恶神仙这个身份。
神仙?他大声嗤笑,谁他妈稀罕?无奈亦无趣!
他宁可做人,做鬼也不错,自由自在。
罢!无论他做什么,神仙也好,妖魔也罢,他只惦念着她与他之间的承诺。
只为这句承诺,无怨亦无悔,哪怕因此削去仙籍,剔除仙骨——
他也认了!
“仙君,可以用膳了。”一个仙童仰着脸朝他喊道,不明白老大为何在屋顶半天不动弹,说是修炼吧,可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朝下界瞅,又不是千里眼,能瞅着什么?说不在修炼吧,却又如此入神,神情专注得很。
仙童又叫了一遍,屋顶的某只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朝他挥挥手,“这就来,别嚷嚷了。”
仙童嘀咕了一句好生奇怪,兀自离去。
迦弥将拾伊的一束发丝贴身放好,将茶壶内的水悉数倒进嘴里,一个跟斗翻下屋顶,步履轻松的往膳房走。
迦弥这顿餐食吃的是难得的安静,平时总要跟仙童们逗逗趣的,故而引得饭桌上时常笑声不断,这次显然故作深沉,而且深沉得不像话,惹得最爱叽叽喳喳的仙童们也跟着深沉了起来,
迦弥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又是什么滋味,完全沉浸在那股熟悉的气泽里。
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也在吃饭么?他傻乎乎的想着,嘴角不由上勾,对着面前的菜深情地笑了。
仙童们好笑的看着他们的头儿,其中一个低声说道:“这就是花痴模样了吧,你们说对不对?”
“好像是。”
“就是。”
“绝对是。”
“听说花痴会传染。”
轰!仙童们惧怕了,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
迦弥混然不觉餐桌上的变化,依旧沉浸在幻想中,突然感觉不对。
怎么她的气泽突然乱了,仿佛被罡风劲扫过,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捉摸不定。
为何会这样?他有些惊慌。
论理人的气泽自降生便与性命息息相关,除非死,若非亡,气泽不会断。她的气泽如此怪异,难道有谁刻意阻挠他找到她?
六界里,谁会这么无聊?
他一刻也等不得,立即找他刚认下的娘——老凤凰求解。
见到老凤凰一分钟后,他脸色突变,抓了老凤凰应急送他的风驰电掣诀,闪电般飞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