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弥点头,对苦远大师不再界定为令人嫌恶的老秃驴。仔细想想,入天朝以来,只有苦远大师跟他往来甚多,除了在不厌其烦的劝他入佛这事上烦人,其他方面还真挑不出毛病来,若说他是他的朋友亦不为过。
迦弥转而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气苦。
今日意外遇见呼雷,获悉老凤凰极有可能帮上忙,他的心情原本好了许多,却不料进来一趟梧桐苑,牵扯出许多与己有关、不堪言喻的皇家秘密,怎不叫他惆怅伤怀?
一双父母从未谋面早已作古,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的活了这么久,唯一的温暖是机缘巧合得以附上凡人池春树的躯壳并邂逅转世为柳拾伊的她,与她相识相知相恋一场,纵然最终没能等来他所期盼的美好结局,却也算轰轰烈烈了一回。
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如今的他与误入凡间时的池春树不是一个装备等级,他迦弥阵容超级豪华,且有的是本领让她堕入他的情网,从此对他矢志不渝、不离不弃......然后嘛,子孙满堂......
那个早已深深嵌入他灵魂的凡间女子,那个令他纠结、眷念了几百年的凡间女子,是支撑他这充满悲辛的生命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哪怕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受再多的磨难——
也在所不惜。
他只要与她在一起,即便一生一世之后,她再次堕入轮回,再也不记得他是谁——
也不放弃。
不就是重新开始么,崭新的开始,一世又一世……
如此辉煌的未来,怎可因为司命星君那个装模作样的老家伙不给力就断送了?
迦弥激动起来,花茎不由一阵乱颤,脸上也微微泛起朝霞之色。
老凤凰洞悉一切的看着他,就听他扑通一声又跪在自己面前,俯身叩首道:“迦弥所为何来前辈早已明鉴,还望前辈成全晚辈!”说罢趴在床板上不起。
老凤凰自然知晓他前来拜谒的目的,隔空托他起身,“迦弥,老身知你初衷不改,对那女子的深情厚意天地可鉴。可老身实在无能为力,那女子前世因你改变了命格,如今这一世势必有了很大变数,此事可以帮你忙的非司命星君莫属。你还须去他那里做打算。”
迦弥听着,小心肝儿一个劲的下沉,急急忙忙说道:“晚辈找司命星君那老儿无数次,无奈他百般理由,万般推辞,就是不愿意替晚辈占卜一丝确切的消息,哪怕提个醒儿也不成,不如……前辈出面知会他一声?迦弥感激不尽。”立即跪下,咚咚咚的朝老凤凰磕了三个响头。
他想连帝君都不敢怠慢的老凤凰若往司命星君那老匹夫跟前一站……宾果,不帮也得帮吧。
“迦弥,你可知老身守在这梧桐苑里成天足不出户的道理?”老凤凰和善地问他道。
“晚辈愚钝,恳请前辈告知!”
“这九重天上,若说最敬畏谁,莫过于诸神之尊、凌霄殿上的帝君,但若说起最忌惮谁却非老身莫属。迦弥,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迦弥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有所悟。“难道前辈是指自己高不可测的读心术令众神仙忌惮?”
“是也。”老凤凰赞许地点头。“凡人即便只有短短数十载的性命却也积累了诸多秘密,何况千年万年长生的神仙?既是秘密,无论大小不喜为外人所知,故而老身这本领委实成了负担和罪过。众仙家但凡看见老身路过都想着法子绕道走,生怕被老身读出心底的秘密来。老身看似地位高上,却是个不受众仙家待见的老鸟儿啊。哪一日这只老鸟儿消失了,明里看,哀戚痛哭的神仙们眼泪水儿能漫了天河,可暗里不定欢呼雀跃成什么样儿呢。老身年岁已大,不愿招人怨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自觉隐居于梧桐苑内,一来令大家轻松,二来自得其乐,现下除了混吃等死,老身再无他求。”
迦弥傻了眼,合着老凤凰这番话不就等于委婉拒绝他了么,而且看她的神情挺坚决的。
这可如何是好?
迦弥一双眸子不知不觉黯淡下来,踯躅片刻,朝老凤凰作揖道:“晚辈多有打扰,这就告辞。”
仙障已撤,他没费力便钻出幔帐,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老凤凰的卧房,穿过外间,沿着曲折的小径,神情恍惚的步出梧桐苑,可他竟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于是坐在苑门口发愣。
守门的两个仙娥已换做另外两个,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半开玩笑办认真的对他道:“仙君为何还不离去,莫非等着留下用膳?”
迦弥没心思答她,轻哼了一声。另一个仙娥窃笑,捂住嘴儿小跑进去,不知作甚。
看着天上的流云,迦弥又开始神游,想起自己被困于冥界时,一心指望修炼成仙、摆脱冥界束缚,却收效甚微,近两千年来,活得一天比一天颓废,恰在那时,他遇见了她,一见倾心。
彼时,他的善念告诫他不得靠近她,因为知悉她三世的情缘皆系在同一个男子——呼雷湘子的前世——身上,不可能爱上自己,岂料恶念因浸淫了地府的浊气远比善念强大,几番挣扎后,他还是不择手段地拆散她既定的姻缘,甚至逆天而行擅自更改了她的生死簿,使得她后世之路充满荆棘……
为此,他也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可这还不够弥补他的过错吗?如果够了,为何留给他的唯有无休无止的失落和彷徨?
往事纷至沓来,一幕幕再现,迦弥潸然泪下,又想人海茫茫,恐怕他再也寻她不着了,更觉伤心得要命。
经年的期盼,执着的守候,竟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厢情愿的妄念么?
忽然听得有人在一旁窃笑,迦弥心头不悦,一侧脸,看见刚刚跑进苑内的仙娥又出来了,正朝他露出花痴般的神情,另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口中还叹道:“哭也哭得这般英俊,360度没死角哇。”
迦弥恼火,心想我可不是留给你们这些花痴品头论足的,一甩衣袖,正待离开,却又想起送给老凤凰的那坛子桃花酿,心中甚是不舍。
早知道老凤凰不愿帮他,何苦牺牲了那五百年的佳酿?虽说只有416年,毕竟味道非凡,他此刻无比眷恋抱着酒坛子猛灌的光景。
罢了!送了便是送了,再去要回来多不体面。
迦弥嘴角撇了撇,嘲讽的朝两位仙娥作了一揖,转身离去,可刚走没几步路,头顶传来小韵的声音,“迦弥,且慢离开,主人有话与你说。”
迦弥犹豫片刻,还是跟在孔雀姑姑后头返回梧桐苑。
“迦弥,”老凤凰温和地叫他,“司命星君欠老身一个人情,今日你就替老身索回这个人情如何?”
迦弥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凤凰,转悲为喜,微嗔道:“前辈为何总喜欢捉弄晚辈,害得晚辈心差点凉透了。”
“小子,老身还错了不成?你心浮气躁,行为幼稚,凡事无论顺意或不顺意皆写在脸上,大不如从前身为凡人时的成熟内敛,自己可有察觉?”
迦弥愣了愣,憨笑。“前辈教育得极是,晚辈的确浮躁而幼稚,实在是因为活得太憋屈,什么都顾不得的缘故。”
“不可,老身倒是更欣赏身为池春树时的你,说到底,你做凡人时,肉身皆为魂主宰,魂属阳,全是光明无私之气,如今魂魄合一,魄却属阴,乃黑暗污秽的邪念,是以合并之初性格有些乖戾。但你已意识到自身缺陷,凡事稍加注意即可,若你能依照春树那般处世待人,老身会放心许多。日后无论你在凡间如何滞留,须谨记万不可为了与凡人相守长久便擅自更改其寿数,反噬会相当厉害。”
“多谢前辈教诲,晚辈一定铭记在心。”迦弥领悟力极强,立即明白了老凤凰的苦心,俯身叩拜。
“你且附耳过来,老身这就告诉你如何跟司命星君那老匹夫说话。”老凤凰笑眯眯地说道。
迦弥凑到老凤凰跟前,一边听,一边点头,一张脸儿笑得跟朵花似的。
片刻后,迦弥飞出百禽园,前往司命星君处。
半空里极目远眺,可见远处神光笼罩着的宫墙,宫墙内是一座座精美壮观的宫殿,鳞次栉比,绵延数百里。宫墙外便是护城河,河面上雾气滚涌,云蒸霞蔚,数座彩虹桥飞架河上,直抵巍峨的宫门,更衬出天宫壮观磅礴之气。
迦弥不由赞叹,可赞叹中不知为何又生出一丝消沉来,很快他替自己的那丝消沉找着了一个明确的缘由——命运的残酷。
唇角勾起,他朝那最为醒目的凌霄殿方向淡淡说道:“神仙,谁稀罕!”在云上又加了个风云诀,飞速找司命星君去也。
一场雷雨过后,泥泞的路面相当湿滑。
小九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从石桥上通过,为保持身体平衡,她将双臂张开成鸟翼状。一旦走到平地上,她撒欢开了。
斜挎着的绿色大塑料包垂在胯上随着身体的节奏一颠一颠地跳跃着,敲打着她平坦瘦削的臀部。
她一边走一边嗅着夹杂着青草绿树气味的清新空气,任一丝丝凉风拂去酷暑带来的闷热,心情也一点点好起来。
舅舅今天又派给她一个新任务——将包里的东西递给指定地点的某个符合特征的人。举手之劳,她想,每次都如此。
不过是送送包裹,有什么值得高兴呢,但她还是迫切渴望得到类似的外派任务,因为只有这时候她才被允许离开那栋冷冰冰的房子,暂时搁下繁重的家务劳动,接触外面的世界,来到广袤的空间里舒展一下筋骨。
这次任务对她来说又是一次短暂的快乐之旅。
她朝飞过她头顶的一只小喜鹊挥了挥手,“你好,小家伙!我叫小九!你叫什么?”
喜鹊应和她似的“咯嘎”一声隐入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记住,小家伙,我叫袁小九!”她原地转了一个圈,继续跳跃着向前走,自觉挺有趣。
她在动作里夹杂了旋转动作,突然上了瘾,于是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向前走,肥大的汗衫随着身体的旋转不时地鼓成椭圆型的布灯笼。
她不介意身上的衣服有多么不合体,放在她那瘦削单薄的身体上又显得多么可笑——早已习惯,若不是周围的人都穿着衣服出门,她觉得光溜溜的出去也没什么不妥。
没人告诉她一个女孩子该如何穿着,甚至没人在意她是女孩还是男孩。
她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三个春秋,没有父母,没有同伴,没有同学,甚至连拥有一只宠物的权利也没有……
除了她自己,她一无所有,但她隶属于她的舅舅,平时完全得看他脸色行事,否则挨打,挨饿是家常便饭。
她不敢贪玩,舅舅派发的任务没完成之前她得十分小心。
转了最后一个完美的圈后,她小跑着奔向指定交货地点。
她以为这次任务也是众多任务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却不料到这一次恰恰不同以往。
只顾赶路的她完全没意识到空气中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几个身影早已尾随她多时,在路边的树丛里时隐时现,慢慢朝她迫近。
小九吓了一跳,因为毫无提防的,斜坡后突然窜出来四个身材魁梧的陌生男人,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喂,小丑八怪,把你的包给我!”其中一个穿花格子短袖衬衫的男人冲小九摊开手。
小九下意识地攥紧了包带。"不给!”
男人面露凶光,突然掏出一把尖尖的匕首来。“不交出来就把小命留下!”
“不!”小九的声音低了些,但仍然坚决。
类似的威胁小九经历过不少——舅舅打她时经常拿“宰了你!”做口头禅,“宰”了她十几年也没真正宰掉。其他常常欺负她的人也威胁过她,若不答应要求就对她如何如何的。她接触的大多是这类心狠手辣、口出狂言的人,但她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杀人,哪怕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也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于是,她断定眼前这些人也一样,他们威胁她不过为了得到她包里的东西。可如果她丢了包,舅舅那里也难复命——少不了挨一顿暴揍。
她的确为难——交还是不交?
一声令下,四个男人一起扑向小九。
“救命啊!”小九惊呼道,猛的蹲在地上,将塑料包紧紧护在身前。
一把亮闪闪的匕首闪着寒光向小九当头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