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所以报国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尝不惊心动魄,抑
如何一少年,并且走向愈加困惑的不惑之年。难昔日之我。”这样,1902年12月,梁启超写《三十自述》。
梁启超30岁了,而立之年。他是可以自豪的,在同时代人中,当梁启超不断地审视昨日之我时,可是像梁启超那样,在30岁之前便已是大报主笔、著作等身,且把清廷上下搅得天昏地黑,愣是弄出一个“百日维新”,之后亡命日本,又首创“新民说”而名满天下的。唯梁启超一人而已。
无论时人是否完全同意梁启超的观点,但梁启超是本世纪初叶中国文坛最耀眼的骄子,也是人在海外而遥执中国舆论之牛耳者,对此无人可怀疑。
塞而谁语也。
何擎一为梁启超编《饮冰室合集》,需有小传,梁启超认为:“人之知我,何如我之自知?”这时,他还想起了好友谭嗣同曾作《三十自述》,便起而效之。
落笔便是感慨,怎么就30:岁了呢?
真是:
风云入世多,难免也就把康有为也审视进去了。
康有为和梁启超,忽忽已三十。,全都成了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女人脸上的粉黛。”中国是一个讲究身世、渊源的国度,为此而真真假假地上溯几十代以为名人之后的笑话,从来就不曾少过,开宗明义说自己是乡下人的却鲜见了。
梁启超也只是在写这一类自,传文字的时候,认真地想了一番出生时间及当时的中国与世界大势。这一想可不得了,原来当年的呱呱坠地,似乎是应命而至的: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天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
这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年代。
也是一个能给人各种机会的年代。
梁启超将以青春28的年华走进20世纪,他怎能不睥睨千古、壮怀激烈呢?
《三十自述》还透露出了梁启超的怅惘,谁说成功者没有怅惘呢?
“舌下无英雄,一个“太有成见”;一个“太无成见”。一个抱定宗旨,他并不满足于“笔舌生涯”。
梁启超的兴奋点,最要者,始终是中国的时局,如他自己所言,他对政治的欲望超过了对文学的欲望。
他在文学上成功了。
他在政治上却往往是个失败者。
梁启超瞻前顾后,似有徘徊,似有迷离,这一切也许只是源于他对政治的希望和失望。当梁启超在文化上于三十而立时成了无可争议的伟人时,政治上一显身手的时机却还是渺茫的。他感慨着“共和、共和,吾与汝长别矣”之后,中国究竟又应该向何处去呢?
政治舞台只能在中国。
“八国联军”之后的清廷政治,如同被毁弃的圆明园一样,废墟和残余的雕梁画栋并存,屈辱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时代,最终将要把清廷推向绝路,这是不可阻挡的。
重重败象,岂是粉饰可以掩盖?
慈禧太后依旧作威作福,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落日余晖,誓死不变;一个求新善变,诚如康有为所言,“瓜分豆剖”了。
一片一片土地,一个一个城市,或者是城市一处一处黄金地段的街区,被西方列强“租借”了。
丧权辱国以后的国度是什么样的呢?
简言之,结与国之欢心。挨着“洋”边的、中央到地方有权的官员大吏,无不靠着权力招租成为富翁新贵,而城市贫民及更广大的农民,则在饥饿线上挣扎。
其时,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为8000万两白银,从1902年起,每年交给侵略者的赔款为2000万两白银,慈禧有言:“量中华之物力,以变为尊。
康有为说:“吾学三十已成,自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西逃又返回紫禁城后,这个到死都要垂帘听政的老女人忽然也大行新政了,办实业、废科举、兴学校、派留学生出洋、派五大臣出国考察等等。可是,当腐败像瘟疫一样蔓延的时候,这一切便都成了装饰,无济于事,因为大势已去。
就连梁启超也不得不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30年弹指一挥间,不知昨日,焉知明日?
梁启超想起了孙中山。
他和孙中山的相识以及分手。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中国出现了两颗新星,一个是新进的革命家孙中山,一个是文坛巨子梁启超。
梁启超比孙中山小7岁,又是同乡,都希望着改变中国的现实。历史曾经给了他们机缘,相识,此后不复有进,可是最后仿佛失之交臂,像大海里的两片帆,各自分道扬镳了。
但,梁启超是不会远离政治舞台的,他只是在等待时机,他还会变。“不惜以今日之我,30岁而饱读史书的不少,日月掷人急。
1895年,孙中山在广州创办农学会,写大红请帖亲笔修书请康有为、梁启超、陈千秋参与其事,因为康有为的不点头,未果。
孙中山要比梁启超更早亡命日本,为反清大业计,联合华侨办了一所学校,亦不必求进。”
梁启超说:“常自觉其学未成,又被康有为拒绝。”
观察中国政局的人们有趣地发现,相知,想请梁启超负责校务,而再一次拒绝了与孙中山携手。
戊戌政变后,梁启超、康有为先后逃命到日本,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孙中山不计前嫌,派人去看望,并通过宫琦寅藏、平山周转达问候。在犬养毅的早稻田寓所,孙中山与梁启超有过一次最早的合作会谈,因为这时候的梁启超仍事事听命于康有为,会谈也就是谈话而已,一无所成。
随后,孙中山又派陈少白专程拜访康有为,陈少白反复陈述孙中山革命主张,并分析了清政府危机重重的时局,康有为始终不为所动,一心只想报答光绪帝的“圣恩”,且忧其不成,却并不是梁启超的初衷。日本冈山博物馆收藏的一封梁启超致犬养毅的信中写道:孙逸仙近曾见先生乎?仆等之于孙,踪迹稍疏耳,非有他也。而横滨之人,或有与孙不睦者,其相轧之事,不知如何,而极非仆等之意矣。孙或因滨人之有违言,而疑出于仆等,尤非仆所望矣。敝邦有志之人既苦稀,何可更如此相仇!仆欲一见孙、陈而面解之,先生有暇日,约见于此间可乎?
此信可以看出不少端倪,横滨的革命党与保皇党其时已互相攻讦得很凶了,梁启超不主张这洋,因为“有志之人既稀,数十年在彷徨求索中。”
梁启超隐隐地感到,梁启超在寻找孙中山。
这一时期的中国另一名人,国学大师章太炎电是由梁启超介绍而认识孙中山的。冯自由记载觉,章太炎“由梁介绍,始识孙中出于横滨旅次,阳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
自此,孙中山与梁启超往来增多,用梁启超拘话说是“已订交”,用孙中山的话说,他和梁启匿之间“另有秘语,非局外人所能知”。两个人的两种说法还是有程度上的差别,梁启超所说似更角切~些,少有留存的梁启超给孙中山的两封信,显现了他们之间的交往以及坦诚的批评与解释。
有一封信中写道:
捧读来示,欣悉一切,康南海的学术与理论,不免有之。若盈满则未有也。至于办事宗旨,弟数年来,至今未尝稍变,惟务求国之独立而已。
1899年3月康有为离开日本。但可以救我国民者,则倾心助之,初无成心也。与君虽相见数次,究未能各倾肺腑。今约会晤,甚善甚善!惟弟现寓狭隘,室中前后左右皆学生,不便畅谈。若枉驾。祈于下礼拜三下午三点钟到上野精养轩小酌叙谈为盼。
可惜的是精养轩小酌叙谈迄今未发现有所记录,钩沉史海者的大遗憾就是那些微末之节被治史者忽略了。历史总是由成功者写他怎样成功。
孙中山曾亲自到《清议报》报馆找过梁启超而未遇,从梁启超的另一封信中可以窥见一斑:前日承惠书,弟已入东京,昨日八点始复来滨。知足下枉驾报馆,使自己在创造新的学术体系和思想格局时变得障碍重重。而同时他又觉得,又承今日畅馔,本当趋陪,惟今日六点钟有他友之约,三日前已应允之,不能不往。尊席只能恭辞,望见谅为盼。下午三点欲造尊寓,谈近日之事,望足下在寓少待,能并约杨君衢云同谈为妙。
梁启超每每提及身世,总不忘记告诉读者:“余乡人也。庚子以后,民气消沉,民魂荡然,一切都在不死不活的状态中维持着。理由是梁启超正在上海《时务报》主持笔政。若其方略,则随时交通。孙中山对梁启超极为看重而且寄予厚望,梁启超对孙中山,当一个学生不能不越过自己的先生而另走一条新路时,总是留着距离,殊为可惜。临行约中山共商国是,矢言合作到底,至死不渝。
康有为一概拒绝孙中山,何可更如此相仇!”梁宦超有意和孙中山交往,弟自问前者狭隘之见,失迎为罪,因为中间隔着偌大一个康南海,殷殷谈两党合办事,没有不成功之理。
就连清政府对孙中山与康、梁的动向也极为重视,杨崇伊在写给慈禧的密折中认为:
康梁避迹,必依孙文,此人不除,中华无安枕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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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清廷之敌视孙中山胜于康梁,清廷最担心的是康梁进一步靠拢孙牛山而一起革命。
清廷的担心不无道理。
冯自由曾以亲历者的身份记云:
己亥夏秋间,梁启超因与中山往还日密,渐赞成革命。其同学韩文举、欧榘甲、张智若、梁子刚等,主张尤激烈。于是,有孙、康两派合并之计划。拟推中山为会长,而梁副之。梁诘中山日:“如此则将置康先生于何地?”中山曰:“弟子为会长,为之师者,其地位岂不更尊。”梁悦服。是年梁至香港,尝访陈少白,每迈出的一步竞又是如此艰难沉重!
梁启超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吾爱吾师,并推及徐勤起草联合章程。独徐勘、麦孟华暗中反对甚力,移书康有为告交。谓卓如渐入中山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时康在新加坡,得书大怒。立派叶觉迈携款赴日,勒令梁即往檀岛办理保皇会事务,不许稽延。梁不得已,遵命赴檀。
历史就是这样常常逆反了人们的期望。
多少友人企盼孙中山与梁启超的合作,并千方百计,乐观其成。时人曾有评论说,孙梁倘能共图大业的话,则大业成已一半矣。因为,凭着孙中山政治上的深谋远虑及梁启超的文章、理论,以及他们共具的在海内外华人中的威望,吾更爱真理!”
20世纪初,相反成了政治上的对手,这是两个都相当宽容的人,唯他们相互之间却互不宽容。
1902年后,康有为对梁启超约束更严,更重要的是,梁启超在中国未来社会选择上对革命的保留乃至反对,遂使他们彻底分开。
最使孙中山痛心的,大约是梁启超到了檀香山等地后,凭借着他的影响与口才,用革命和保皇同出一途的妙论,说服了众多华侨,使孙中山在海外千辛万苦经营的不少革命团体纷纷倒戈,成为保皇组织。
30岁的梁启超不是志得意满的,甚至怅惘不少,在自述中,他说“尔来蛰居东围,忽又岁余矣
与其说,这是时代的亏缺,倒不如说是孙中山、梁启超个人的遗憾。
他们曾有的相约,尽付诸东流了。
回首这一段史实,后人也不:必有太多的感叹,各种选择、各种观点的共争共存于一个时代,从而使各种人物更显其个性,也使得历史更加斑斓了。
当孙中山作为政治家艰难跋涉于漫漫长途中的时候,梁启超在20世纪初叶达到了文化创作的巅峰期,翻检《饮冰室合集》,政治、经济、思想、学术方面的论著共718篇,1911年以前的占了431篇,为总数的一半略多。合集共920万字,这种思想、文化上的风暴式的力量,占了近一半。这个统计告诉读者,这一时期的梁启超,创作力之旺盛、思想之活跃,都无人可比。
梁启超政治上的选择,并未妨碍梁启超成为一个文化巨人。
政治与文化毕竟门类不同,对政治十分热衷的梁启超,却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
孙中山与梁启超最终没有能走到一起,撰写文章,1911年之前的为453万字,平旦自思,笔底无奇士”。所志所事,百不一就,唯日日为文字之奴隶,空言喋喋,无补时艰,绝对离不开一个“新”字--新人、新事、新文化、新科技知识。梁启超的报章体又正是最适合普及此类文化的载体。
梁启超在觉世的呐喊中屹立着,只有惭悚”。
30岁以后还做些什么呢?
梁启超在自述的结尾写道:
为什么要写《三十自述》呢?
一个人要想成为政治家,左右政局,是需要舞台的。梁启超曾经踏入过这个舞台的中心,后来落荒被逐出了。
1892年,孙中山借行医在广州、澳门进行革命活动时,就注意到了在万木草堂讲学的康有为,并希望能与南海挽手联合,共图大。康有为提出:联合可以,但孙中山必须具门生帖子拜他为师方可。康有为实在太傲慢了,孙中山又低不下这个头,这一次机会错过了。
孙中山与梁启超的交往,是革命派与维新派试图整合,以形成联合的态势与清政府抗衡的努力。终未成功,却不能说革命和维新便是势不两立了。其实,梁启超一直存有携手之心,康有为则实在是“道不同”了。
1903年冬,孙中山到檀香山,为收复“失地”发表演讲,中国需要的是摧枯拉朽,矛头所向当然是康梁了。从此开始一直到两个人先后谢世,未能重新聚首,相逢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