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的底稿:晚近中国的另类观察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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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卿本佳人(1)

两只老虎跑得快

中国的抗战,产生了特别多的英雄,也产生了特别多的汉奸,最大的两个汉奸,要算是汪精卫和陈公博。虽然这两个人做汉奸时,能控制的区域,不过长江三角洲周围巴掌大的地方,但在名义上,他俩却是中国最大的傀儡政府的魁首。虽然在为虎作伥、跟日本侵略者合作方面,做的不见得比别的汉奸更多,但影响却最大。抗战胜利后,将他们钉在耻辱柱的最顶端,应该是名实相符的。

汪、陈二人政治上是搭档,生活上也是好朋友。原本汪精卫出走的计划,陈并未参与,可是到了汪已出走,日本人却改变前约,不给汪一个体面的台阶,而原来参与密议的高崇武、陶希圣竞相逃离的时候,陈却从香港来到了上海,一头扎进了“火坑”,说是要够朋友,讲义气。

汪精卫是国民党的元老,也是国民党的能臣,他和胡汉民两个,原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国民党统治时期,大家每周都要背诵的“总理遗嘱”,就是汪的手笔。辛亥年广州起义失败,汪精卫愤而进京,刺杀摄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谁不钦敬?汪更一表人材,风流儒雅,不知引得多少闺秀名媛仰慕。胡适曾经说,如果汪精卫是个女人,他会死心塌地地爱他。当然,是男子,也爱。汪夫人陈璧君体态臃肿,相貌一般,但汪精卫却一直洁身自爱,连丁点的绯闻都没有过。那时,国民党内,渔父(宋教仁)之才,兆铭(汪精卫)之德,都是大家公认的。汪精卫投敌后,国民党内元老一片哗然,差不多都会提到那句诸葛亮骂王朗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有痛恨,也有惋惜。

在国民党的革命谱系里,陈公博出道要晚得多,此公先是追求共产主义,中共建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12个代表中间,就有他一个。只是进得快,退得也快,会还没开完,就闻警开溜,一直溜到美国去留学。留学回来,才混进国民革命的队伍。陈再作冯妇之后,很快就得到汪精卫的赏识,从此收入帐下,成为汪系国民党的干将。跟汪不同,陈公博是才子型的人物,大块头的理论文章能写,诗词歌赋也来得;最关键的是,醇酒妇人从来少不了,下野时如此,当政时也如此,而且从来不避人,夫人也不因此而喝醋吵闹。泡歌女,捧戏子,养情妇,风流韵事多得到了让人惊掉下巴的地步。据说曾写过一首夫子自道的诗:“天下荒唐第一,古今才智无双,燕赵吴越孤心赏,任凭他人短长。”说得相当实在,此公的确是走到哪儿,风流到哪儿,燕赵吴越,不论多情的楚娃,还是“天下白”的越女,到处流情,不管别人白眼还是黑眼。1930年蒋冯阎大战,汪精卫和陈公博拉着改组派跟冯(玉祥)、阎(锡山)掺和,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到了人家阎老西的地盘上(山西),居然也没耽误泡戏子,看上了一个唱梆子的女伶,结果跟当地军阀的“同情兄”撞了车,差点被人赶走。

在大的政治格局里看,似乎政治人物的私德跟政治上的表现没有多少关系;两个人,一个一尘不染,一个曳尾泥涂,却殊途同归,一并做了汉奸,其实并不尽然。国民党是个没有打算跟传统决裂、却又习染了西方政治风尚的集团,汪精卫在党内,一直以孙中山的继承人自居,虽然在跟蒋介石的争斗中总是处于下风,但始终没有被平掉。也就是说,他至少在他自己体系内,是头,而且从来也没有断了当整个国民党首领和中国领袖的心思。无论是传统的政治语境,还是西方的政治风尚,个人的私德是必须讲究的,尤其是领袖人物的私德必须靠得住。所以,汪精卫只要领袖的感觉存在一日,就必须做一日的不粘锅(其实,他的政敌蒋介石也一样讲究,自从跟宋家结亲之后,荒唐事就没有了)。而陈公博尽管地位不低,但毕竟在“领袖”的下面,是“臣子”,主要的任务是给领袖奉献才智,所以就无所谓了,得风流,就风流一下。

说来有意思,汪记国民党,一直是站在左翼的立场上,跟蒋介石过不去的。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革命的道路上,跑得更快。最后做了汉奸,虽然自家有下地狱救国家的借口,其实也不过是政争失势后寻求出路的一种选择。当然,这种选择,背后有对国际形势的错判,有对中国抗战不可救药的悲观估计。说到底,汪、陈二人,还是在个人名利的路上跑,而且跑得太快了。

失了手的警察头子

赵秉钧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死在任上的内阁民政总长,死得不明不白,成了千古之谜。不过,赵秉钧本色其实是个警察头子,对于警察来说,不明不白的死,也是应有之义,不算太奇怪。辛丑议和之后,列强欺负中国人,天津不许中国人驻军,袁世凯灵机一动,派了军队以警察名义进驻,负责人就是赵秉钧。后来,朝廷新政,设置警察也是新政之一,赵秉钧水涨船高,爬上了巡警部侍郎的高位,实际上成了中国警察的开山祖。辛亥革命之后,孙中山把大总统让与袁世凯,袁政府的第一任内务总长还是赵秉钧。

赵秉钧很有意思,说他的姓,是百家姓上第一名,说起名,是天子脚下第一人(秉国之钧),排行是老大,生辰八字是甲子年元旦第一时,其实个中的真伪,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位书僮出身的人物,身世早已无考,本是慧眼识英的袁世凯将之拔于草莽的,一直是袁世凯夹袋中的智囊式人物,深受袁的信任。赵秉钧的确也很能干,在一个没有警察的国度里,从无到有,制度、规则、训练,把个警务建设搞得井井有条。几年下来,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里循惊奇地发现,北京的大街上,警察居然帮一个推粪车的老乡将翻倒的车抬起来。他惊叹道:在过去,你能想像这种事吗?当然,我们的洋记者看到的是首善之区的北京,在其他地方,警察还是跟过去分担警察职能的捕快和士兵一样,对老百姓,大概还是免不了欺凌和敲诈。不过,中国毕竟在他的手上有警察了,有了案件,不再由那些捕快和仵作们包办。顺便提一句,1905年著名的吴樾刺杀五大臣案件,就是赵秉钧承办的,看那验尸报告,像模像样,硬是通过炸得稀烂的吴樾,查出了事情的真相。

办警务办得很像样的赵秉钧,忽然有一天做了中国的内阁总理。这是因为第一任的总理唐绍仪,虽然也是袁世凯的夹袋中的人物,但不幸的是留学过美国(第一批留美幼童),多少染了美国民主的毒,因此跟总统袁世凯怎么也弄不到一起,只好自己开溜。遗下的位置,袁世凯交给谁都不放心,老实巴交的职业外交官陆征祥过渡了几天之后,昔日的警察头子就变成了总理。

做了总理的赵秉钧,做的事情还像是警察,而且是不好的警察——秘密警察。当时,交出了政权的革命党人,尤其是实际主持党务的宋教仁,特别热衷于通过国会的选举,获得议会多数,从而组建政党内阁,再次掌权。为了这个目的,革命党人拼命扩大组织,吞并小党,拉人入伙,拼凑了一个大党——国民党,赵秉钧也成为被拉的对象。出人意料的是,对“党”一窍不通的赵秉钧,居然一拉就动,肯欣然加入。于是,袁世凯告诉国民党人,好了,你们希望的政党内阁实现了!党人一时也欢天喜地,乐不可支。可是,过了一段,发现这个身为党员的总理,根本不听党的话,依旧惟总统的马首是瞻,心里未免凉了半截,总算明白天底下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政党内阁,必须得自己做成。

第一届国会选举,由于袁世凯和赵秉钧们还不知道怎样操控,结果让国民党占了便宜,捞去了近半数的席位,成为国会第一大党。宋教仁踌躇满志,准备进京做总理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武士英,对着这位国民党最能干的领袖开了两枪,未来的宋总理伤重不治身亡。消息传开,举国震动,中央政府当然要江苏地方严查,务必缉拿凶手,江苏警察厅也就真的严查,结果还就真的查出了凶手,一步步追上去,发现背后指挥者为应桂馨,并查出了应跟内务部秘书的洪述祖和总理赵秉钧的往来函电多件。就这样,赵秉钧有了嫌疑,然后,武士英不明不白地死了,应桂馨不明不白地死了,最后,赵秉钧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行刺宋教仁这件事,唐德刚先生认为不是袁世凯干的,而是底下的人,包括赵秉钧揣摩袁世凯的意思,自作主张。当然,赵秉钧肯定有事,但袁世凯也脱不了嫌疑,否则,我们的赵总理干嘛要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赵秉钧安排刺杀这活虽然干得不怎么样,但办警察办得还是蛮有成效,连中央首长做的案,地方警察居然都能查出来。

辫帅的人缘和地缘

军阀大抵有外号,张勋的外号是“辫帅”,因为他在进入民国之后,还坚守自己脑后的辫子。其实,当时留辫子的军阀还有一些,某些西北的小军阀包括北洋老将姜桂题,都拖着辫子,但只有张勋被称为“辫帅”,大概由于他不仅自己留,麾下一万多定武军都留辫子的缘故。

张勋在历史上,名声不好。在一个进化论主导的时代,痴迷地留恋前朝皇帝,不仅在身体肤发方面身体力行,而且操练出了一场复辟大戏,弄得北京城一时间满街都是辫子。如此作为,想不挨骂,难。不过,国家大事不见得人人都关心,进化论其实只是知识精英的意识形态;中国人看人,还是人品、秉性这一套,就当时而言,在某些人眼里,张勋是个憨憨的实心眼汉子。尽管张勋净闹反动的事,军阀圈子里很少有人说他不好。跟张勋关系最铁的,要数号称讲义气的胡帅张作霖,张勋复辟之后,成了众矢之的,只有他一直在为张勋说好话;直皖战后,胡帅在北京政府有了说话的份额,就闹着给张勋平反。当然,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武夫之间的交情也许算不得数。但是,在北京的梨园,张大帅的口碑也相当不坏,人人都说张勋的堂会,给钱多,和气,不耍武人脾气,不强人所难。

其实,最喜欢张勋的,是江西人,尤其是江西奉新县的人,而张勋的家乡奉新赤田村的乡亲们,男女老幼,个个都爱死了他们的张大帅。民国时期,北京的江西会馆、南昌会馆,都是张勋建的,奉新的会馆,居然建了五个。江西会馆要算是北京最豪华的西式建筑中的一座,不仅有洋楼花园,而且能自己发电,在里面唱戏,从来都是灯火通明。在北京求学的江西籍人士,只要求到张大帅名下,没有不给钱的,至于奉新的大学生,个个都被张大帅养着,吃穿度用,一切包圆。赤田村的老乡,张勋每家奉送大瓦房一座,缺什么,张嘴说话,张大帅管。每逢过年,到张勋驻地徐州的火车上,塞满了江西的老表和老表们的乡音,那是上张勋那里去拜年的喧闹。当然,拜年不白拜,除了白吃白喝之外,还能带点银子走。

在那个时代,但凡是个军阀,就都在乎乡谊。曾任山东督军的张怀芝说过,刮地皮也得在外省刮,即使做了土匪,也不在家乡作案。湖南军阀何键“非醴勿听,非醴勿用”(何是湖南醴陵人),阎锡山则“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阎是山西五台人),张作霖“妈拉巴子是路条,后脑勺子是护照”(张是营口人,妈拉巴子是营口人的口头禅,而后脑勺子是营口人的体貌特征)。在战乱年代,作为一个军事集团的头目,借助血缘和地缘纽带,捆绑自己的集团,一点都不奇怪。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家人靠得住,所谓的在乎乡谊,就是用自己的家乡人为自己修筑一道坚固的城墙。不过,奇怪的是,张勋对老乡好,却并不让这些人到自己队伍里来做事,他的辫子军并不是他的家乡子弟兵。也就是说,张勋跟他的同类不一样,他的重乡谊,没有多少实用的功利目的在里面。

实际上,尽管张勋混的地位不低,但始终只是一个乡下的土佬,对乡亲施恩,既是富贵还乡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是照顾乡里的一种古老习俗。一个外国记者采访过他,回来说,张勋绝不是一个政治家,倒更像一条凶猛的看家狗。的确,张勋就是这样的一条愚忠的狗,忠于清室是愚忠,重视乡谊是愚善,所有的感情投放,都有一个文化习俗划定的对象,走到哪里,爬得多高,都难以改变。也正因为张勋的“愚”,兵微将寡的他才成了督军团的盟主,自己还以为是众望所归,被大伙“忽悠”得一头扎进了北京,为段祺瑞赶走黎元洪火中取栗还不自知,以为可以借机实现自己的理想,恢复大清江山,他做“中兴”第一人;待到全国一致声讨,段祺瑞组织“讨逆军”打回来,才气得直跳脚,不仅丢了作为命根子的军队,还落了个复辟的恶名。

这样的张勋,在江西人那里,在奉新县,当然有人缘,即使他后来身败名裂,还是有人念他的好。不过,这样的人缘,我们在江苏北部的张勋驻地,却找不到。显然,张大帅的乡情是有代价的,而这个代价是由徐州和海州一带老百姓来支付的。

前头捉了张辉瓒

张辉瓒在军阀时代,不算是大人物,他的出名,主要由于他是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第一次大规模“围剿”的前敌总指挥,而且一败涂地,受过毛泽东诗词的“表彰”。清末湘军兴起以来,湖南出将军,但战事也多,外面的人打还不够,自己关起门来打。北洋时期,就数湖南军阀的派系多,有赵(恒惕)派、程(潜)派和谭(延闿)派,后来赵派中又分裂出唐(生智)派,湘西还自成一个系统,谁也不理。张辉瓒就属于势力最弱的谭派的一个小小的师长。那个年月,军长、师长、司令遍地都是,有两枝枪就可以充司令,一枝手枪自己拿,另一枝长枪卫兵扛。谭派在湖南,多数时候在野,甚至四下流浪,寄人篱下,所以,这种师长能有多少军队,天才知道。当然,张辉瓒还比较幸运,由于主公谭延闿站队正确,选择了国民党,在国民党内又选择了蒋介石,所以,在协助蒋介石打败了政敌唐生智之后,谭派居然在湖南当家作主了,虽然此时谭延闿已经将军队交给了部下鲁涤平。

在谭延闿短暂的主政湖南期间,论功行赏,张辉瓒曾做过一任湖南的警察厅长。说起来,张辉瓒也算是个读书人,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向有儒将之名,所以,在警察厅长任上,很是出了一回风头。据说有次设计抓了一个很伤风化,却又在政界很有靠山的老鸨,将其就地正法,还附了一篇骈四骊六的判决书,很是让遗老遗少们兴奋了一阵子。在跟鲁涤平之后,对付打算跟蒋介石叫板的唐生智,抄后路,也抄得不错,害得唐生智兵马未动,就已经四分五裂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