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欣喜若狂,欢天喜地,我以为,你会像从前一样朝我痛哭流涕,抱紧我的手臂。我以为,这通主动拨出的电话,会使我们消除隔阂,冰释前嫌。
我错了,我没有料到,一个真正孤独的孩子是很难学会爱别人的。因为他们的爱太珍贵,太纯碎,一旦付出,就不可能收回。只是,这有限的爱,也很容易跟仇恨对等。
多多,也许你此刻真的恨我,把你从忧伤的孤儿院里解救出来,刚让你适应温暖,又把你抛进了冰冷的陌生世界里。如果你不恨我,你不会在听到我声音的一刹那选择挂断电话。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许,你在心里已经认定了我这个爸爸,我又怎能如此决绝地把你送给别人呢?
在我看来,我是好意,想让你过上正常舒适的日子,可在你看来,也许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孩子的世界永远要比成人的明净纯洁。
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遍一遍给你打电话。而你,就像对待当年即将领养你的那个陌生的我一样,一遍遍把电话挂断。
最后,是朋友接起的电话。我知道,这次,我真的失去你了。
于是,我的眼泪顷刻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手背上。
七
你看见我的照片,是在2009年的春天。
我靠着轮椅坐在门口的邮筒下晒太阳,下肢已经全然萎缩。轮椅旁,正开着我们当年亲手种下的白山茶。
朋友说你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就落泪了。
多多,我一直记得你,虽然你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爸,但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爱的闺女。
今年,你11岁了。现在,你肯定比你高出很多。你跑得比我快,站得比我高,看得也比我远。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你坚持要来云南看我。你说门口的山茶花都开了,这是春天和山茶的约定,既然春天都回来了,你怎么能不回去。
当朋友领着你回来时,我正在用手撑着身体一步步下楼。刚吃完饭,想去楼下坐会儿。没想到,竟然碰上你。
你看见此刻狼狈不堪的我,失声嚎啕。
丫头,你长高了,头发也黑了不少。大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
晚饭后,你从背包里翻出你的成绩单和奖状,一张一张递给我看。丫头,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成材了。
你知道么?这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内向沉默的小女孩了,你已经学会如何爱别人和感激别人的爱了。
一如当年,你又把我弄哭了。你的背包里,除了几张奖状和成绩单之外,全是没有邮票的信封。里面装的都是你给我写的信。
丫头,我就知道,你虽然生气,但你一直没有忘记我。我们是如此相似——安静,敏感,孤独,放不下要强的面子。我们除了血缘毫无关系之外,一切都形同父女。
八
2011年7月18日,我们刚好相识7周年。
十三岁的你已经有了发育的迹象。少女时期的所有美丽你都会慢慢拥有。
朋友驾车带我们去蓝月湖,你坚持不关车窗。高原的风,多年未变。你摇着白色的披风钻出车顶,对着两旁怒放的野花又喊又叫。
你推着我在湖边散步,群树葱茏,阳光大好。我从心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满足。
走到当年你留影的那块岩石旁,你把相机丢给我,独自呼哧呼哧地踩着小石块进了湖中央。
时光忽然倒退到2004年夏天。你扎着羊角辫在岩石上扮演飞天侠,让我帮你拍照。
命运真是一个顽皮的孩童。也许,这块岩石天生跟你有仇。时隔7年,在相同的地点,又上演了相同的事件。
就在你落入湖水的一瞬间,我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我一如当年,想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跳进湖中救你,可惜,我忘了我的下身已经不可能再动弹。
我像个疯子一样趴在地上扯着嗓子乱喊,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我女儿啊!救人啊!救人啊……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呐喊。那股从心眼里发出的力量,像是要把咽部的肌肉都一寸寸撕裂。丫头,我疼,我感觉连我的喉咙都充斥着血液的腥味,但是我不能停止这种竭斯底里的呐喊。因为,这就是救你的希望。
朋友跳进湖中将你抱起的一瞬间,我忽然失声痛哭。那种在惊心动魄后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不得不对上苍感激涕零。
7年,我们的角色仿佛忽然调换了。你不顾浑身冰冷,跑上岸来安慰我说,没事,没事,不哭了,不哭了,我都不害怕呢,我知道你在,我一定不会有事。我记得你当年教我的方法,我才掉进水里,我就憋足了气,有人跳下来救我,我也尽可能保持镇定,我不抱他,也不拉他,因为你说过,这样很危险,你看,我都记得,不哭了啊…… 多多,对不起,在你13岁的臂弯里,我哭得更厉害了。虽然我失去了双腿,但我觉得,命运仍旧待我不薄。因为那一刻,所有的悲哀和不幸,都在你的身上找到了补偿。
想了一夜,我决定再度将你送去北京。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保护女儿周全更重要。多多,你现在还需要人照料,你得一去安全的地方,依靠一个有能力保护你的人。
我会坐在门口的邮筒下等你给我的来信。当然,我会给你回信,给你电话,给你照片。如果有机会,我真的会去北京看你一次。
相信我,这次绝对不是敷衍。
临别时,你蹲着身子握着我的手说,爸,一定要等我长大,等我回来,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孝敬您一次!
丫头,因为你这句话,我严格逼迫自己早睡早起。我要拥有一个好身体,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等着你长大,看着你毕业,结婚,生子,享尽人间福泽。
只是,我总是忘这忘那,况且,命运的轮盘,谁又能真的掌控?也许,有一天我会忘记关煤气,也许有一天我会从楼梯上摔下来,也许这个城市在某一天会发生地震,也许,也许,人生总会有很多无法预测的也许。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多多,你不必悲伤。因为我希望,你这一生有的都是多多的快乐,多多的幸运。
而那时,也请你记得我的话——忘记我,便是你最好的报答。
总让你赢的那个人
在西双版纳的候机厅里,一位中年妇女和白发苍苍的母亲发生了争执。
女儿抱着怀里的孩子,将脸转向一边。身旁,是偌大的行李箱和零碎的滇南纪念品。
母亲继续对着她冷漠的后背唠叨。机场太吵,加上她们所说的是闽南话,我实在听不懂。
女儿侧过脸去,朝母亲大吼了几句。原本在女儿怀里熟睡的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咆哮瞬间惊醒,哇哇大哭。
候机厅彻底变成了喧杂的菜市场。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了若有似无的唠叨。母亲眼神闪烁,声音低轻,似乎怕被人听到。
女儿则不一样。正值中年,血气旺盛,势要分出高下。
看报纸的不看报纸了,聊天的也不聊天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对母女。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鼻涕,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母亲伸手,想接过女儿手中的孩子,结果被女儿狠狠地拒绝了。女儿用坚实的肘子将母亲伸来的双手拐到了一旁。
女儿将孩子捧到手中,来回晃动,嘴里哼着曲调。孩子哭声小了一些,可仍旧歇不下来。女儿异常烦躁,冲着孩子大吼了几句。孩子哭得更凶了。
母亲在一旁有些焦急。红着脸,说了女儿几句。女儿转过脸去,对着母亲,又是一顿咆哮。
母亲的忍耐显然到了极致。于是,干脆扯开嗓门,与之针锋相对。
女儿的声音越来越含糊。原来她哭了。抱着孩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母亲不说话了,侧过身去,静静地听着女儿哭诉。
候机厅里有人开始埋怨她们太吵。甚至,有人跑去工作室向维护人员反映,请求调解。
在维护人员朝她俩疾步走来的时候,争执终于进入高潮。女儿抬起右手,抹了一把眼泪,拉着行李箱就往外冲。
原本安静的母亲着急了。她一个箭步冲出去,想要拉住女儿,可惜,女儿走势太快,机场的地板太滑。结果,她虽然拉住了女儿的裤腿,自己却重重摔了一跤。
脱落的假牙像调皮的玩具车,顺着光滑的地板,一下飞出好远。
女儿赶紧把母亲扶起来,回到座位。工作人员把假牙清洗干净,还给了母亲。
工作人员询问片刻之后,确定母亲没事,便走远了。
女儿虽然坐定,却一言不发。
女儿一个人默默地流泪。母亲掏出纸巾递给她,她不接。
这时,母亲怀里的闹钟响了。母亲像得到了什么指令,开始翻寻身旁的旅行箱。
母亲掏出几瓶药,配好之后,谨慎地递给女儿。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提醒女儿按时吃药。
女儿仍旧不接。这次,母亲的手没有缩回。它们一直停在半空中,时不时地,轻碰女儿两下。
母亲低着头,双手捧着药,语气温和地说着什么,像是安慰,又像是道歉。
许久之后,女儿极不情愿地接过了母亲手中的药丸。母亲笑着接过女儿怀里的孩子,顺道把水杯递给女儿。
女儿赢了。我想,她一直都是赢的那个人。
只是,女儿从来不会想,谁才是那个常常让她赢的人。
走在烈夏中的母亲
选报大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翻过了本省院校那几页。
母亲暗示说,本省的大学不错,就业率还可以。可惜,我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我一直鼓励弟弟走出去看看。毕竟,好男儿志在四方。
最后,我给弟弟报了河北大学。从云南到保定,真是一段无法计算的距离。
志愿表提交过后的当晚,母亲就哭了。
弟弟生来是个内向之人,不善言谈,因此,母亲总是百般担心。那么长的路途,要是碰上什么事情,他该怎么办?长那么大,他可从来没出过远门。打小身体就不好,要是病了痛了,那又该怎么办?
在母亲心中,弟弟始终还是那个需人怜爱的孩子。我安慰她,人始终是要长大了,不放开,不磨练,又岂会成熟?
最后,母亲释怀了。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录取通知还没下来,她就给弟弟事先买好了床铺行李。被子很厚,现弹的棉花,尚且裹着植物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