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陶家的大太太就领着几个姨太,跟在独眼管家王宝财的后面,急急忙忙往后院走。出现了一件奇事——后院那口干涸了多年的老井,在连续干旱了数十天的夏季里,突然往外汩汩冒水。独眼管家王宝财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大太太时,大太太十分惊异,立刻召集了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众人踩着长满青苔的麻石路面,来到了后院。果然,那口盖着石板的老井正在不断地往外涌着水流,像有妖怪在井里施展魔力。
众人无不惊恐。大太太看了大家一眼,道:“慌什么!”众人都说没慌呀。大太太看着独眼管家道:“王宝财,你慌什么呀?”独眼管家道:“……大太太,如果是雨季,井里向外冒水不奇怪,可现在旱得连蛤蟆都要上吊了,这口井怎么会向外冒水呢……”大太太道:“井冒水怎么了?井冒水好呀,这是吉兆,说明我们陶家财源茂盛呀!”独眼管家嗫嚅道:“可是……可是……”大太太有些恼火地道:“可是什么?别磕磕巴巴的,痛快点!”独眼管家道:“大太太……恕奴才冒昧,您有没有闻着,这冒出来的井水有一股子味吗?”大太太道:“味?什么味?”众人仔细嗅着,果然闻到了一种味道。二太太道:“嗯,是有股味。”四太太道:“有,有股子味!”三太太不吱声。大太太又认真地嗅了嗅道:“什么味?”四太太道:“腥味,有股血的腥味。”独眼管家道:“六年没闻到这个味道了……”大太太道:“胡说!大清早的,雾气没散,竹子花草挂着露珠,能没有味吗?这是草腥味,什么血腥味!你们长的什么鼻子呀,啊!”
众人都不敢说话。
三太太小心翼翼地道:“大太太,我看把这口井……填了吧。”二太太道:“是啊,填了吧。”四太太也赶紧道:“我看也是,填了得了!”大太太道:“填了?你们的主意不错啊。填了它,就省得大伙儿疑神疑鬼的了,省得老爷回来动用家法,再把哪个不守家规的贱人填井里去了,是不是啊?”几个姨太太都垂着头,躲闪着不看大太太的眼睛。大太太道:“再说了,老爷不在家,你们谁敢做这个主把井填了?万一老爷回来,说是坏了大院里的风水,你们谁敢说,是她做主把井填了?三太太,你敢吗?”三太太道:“这个家里您说了算,我哪敢做这个主啊。”大太太道:“二太太、四太太,你们敢?”二太太和四太太连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可没那胆子!”大太太道:“想把井填了?是不是心里有鬼呀?别以为老爷不在家,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了。我眼睛不瞎,有些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几位姨太太都不做声,她们的脸在雾中显得模糊,却很白。
大太太道:“王宝财,弄几尺红布把井口缠上,再弄些石灰,在院子里撒撒。”王宝财道:“哎!”突然听有人急喊:“大太太,大太太!”众人转身,看见护院丁大牙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太太问:“怎么了?”丁大牙道:“老爷……老爷他……”所有人都瞪着眼睛。大太太问:“老爷怎么了?”丁大牙道:“老爷他来信了!”把信递给大太太。大太太很生气:“老爷来信了你慌什么呀!?”丁大牙道:“没慌,跑得太急!”大太太看了看信封,对众人道:“都回屋吧!”说完,大太太走了。几个姨太太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神情紧张,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四太太道:“我这几天,眼皮总是跳呀……”
仙台镇的陶家是个大户,它的富有在江南一带名闻遐迩。据说清朝道光年间,朝廷曾经跟陶家借过钱,拉白银的大车在官道上排出长长一串,让人无法猜想陶家到底有多少钱。近些年陶家眼见着败落,兵荒马乱生意难做,这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即便如此,富可敌国的陶家就至于家道中落得如此快速吗?陶家的钱哪里去了呢?有人说这是个谜,也有人说,陶家的几个太太和大少爷,都把钱搂到了自己的腰包里了。可是,如果几个太太和大少爷真的把钱搂到了自己的腰包里,难道就不怕家法制裁吗?陶家家法的严苛,别说陶家主仆,就连仙台镇的小孩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惹了祸母亲就会吓唬道:“再敢淘气,就把你填了陶家的老井!”可见那口老井里的冤魂不会少了。如今老井又在大旱季节往外冒水,并且带有一股血腥味,怎么说也不是吉兆。
大院里的雾慢慢散尽,不久白亮亮的太阳升了起来,开始在人们的头上散放着夏日的燥热。
大太太让独眼管家王宝财通知众人去议事厅议事,说有重要事情和大家讲。二少爷和大小姐在县城学校里,大少爷出去赌没回来,来到议事厅的,还是几个太太和贴身丫环。议事厅灰褐色的墙上,挂着身着清朝服饰的瘦削的老爷画像。
大太太看了众人一眼,道:“老爷来信了,要回来!”几个太太看着大太太身后墙上老爷的挂像,眼神那样陌生。陶老爷去上海做生意,已经六年没有回来了,怎么突然要回来了呢?大家心里不免嘀咕,却没人敢问。大太太道:“没想到吧?你们谁还记得,七月初八是什么日子?”几个姨太面面相觑,一时记不起来。二太太突然道:“哎哟,想起来了,是老爷的生日吧!”三太太、四太太也恍然道:“是,是老爷的生日!”大太太道:“真难为你们了,还记得老爷的生日!老爷多大寿辰了?”几个姨太想了想,异口同声地道:“六十大寿了!”大太太看了大家一眼,道:“是,老爷六十大寿!六十大寿回家来过,说明什么?说明老爷还是把这个家放在心上的!你们都给我记住了,老爷这次回来,大家一定侍候好了,谁出了差错,别怪我动家法。老爷的六十大寿,是陶家的大事情,咱要办得有排场,不能马虎了。王宝财!”独眼管家道:“在。”大太太道:“准备些帖子,把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为老爷祝寿!”独眼管家道:“是。”大太太道:“还有,告诉厨子老伍,拿出他的绝活来,把席给我弄好了,让客人吃得舒服,吃得满意,一定要让他们吃到他们没吃过的菜,让他们尝尝我们陶家的美味!”独眼管家道:“是。”众人一张张面孔都很紧张。大太太道:“各位姨太,你们都省点心,别惹事儿。老爷回来了,让他看到你们高兴,喜欢你们。谁要是惹老爷生了气,我饶不了她!好,大伙儿张罗去吧!”大太太站起来往外走。姨太太们都站起来目送大太太离去。
老爷突然要归来的消息让几个姨太太心里忐忑不安,尽管她们一个个表面上喜气洋洋的样子,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打鼓一样地跳。这些年老爷不在家,谁没有一点脏事?老爷回来知道了,能逃得过家法的制裁吗?受皮肉之苦就很难熬了,若是被填了井,连性命也断送了,那就太惨了。这些年老爷不回来,就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是说回来突然就回来了,怎么鬼一样呀!出身小地主家庭的二太太桂芸,回到屋子里就跪倒在佛龛前,双手合十,急急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四太太玉翠在自己的屋里嗑瓜子,一贯大大咧咧的她也心事重重了。这个杂货铺小老板的女儿一向不知道什么是愁滋味,年轻的额头上也起了几道皱纹。丫环凤妹子是个鬼头,看了四太太一眼,道:“四太太,老爷这一回来,各方面可得加点小心呀!江参谋长就别来了……”四太太道:“说他出去买货去了,没回来呢。”凤妹子道:“四太太,那买卖,我看就停停吧,先别做了。”四太太道:“不做了?钱不赚了?”凤妹子道:“还赚钱呢,钱要紧命要紧呀?”四太太道:“你说的是呀!对,命要紧呀!好,你给我看着点!”凤妹子走到窗前往外看,道:“没人。”四太太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些大洋,用布包裹起来。四太太把包夹在胳膊下,出门了,来到二太太的屋里。二太太已经拜完了佛,坐在红木椅子上抽水烟,“咕噜咕噜”响,看见四太太夹个包进来,道:“怎么夹个包呀?”四太太道:“二姐,这二百大洋,那什么,我不用了,你先收起来吧,什么时候用,我再跟你借。”二太太道:“害怕了?慌张什么呀?”四太太掩饰道:“不是害怕,是暂时用不上,怕耽误二姐姐使用。”二太太道:“码头上的六爷不是有批货,马上要办吗?”四太太道:“先停停吧。这个时候,不能光想着赚钱了。这老爷说回来就回来,万一……”二太太道:“四妹妹你沉住气,老爷六年不在家了,他是神仙呀,回来就知道咱们的事儿。”四太太道:“不怕老爷,怕的是大太太呀!听她刚刚说的,是不是发现我们的蛛丝马迹了?如果她在老爷面前奏我们姐妹一本,可是够我们喝一壶的。”二太太道:“奏一本?哼,我才不怕她呢。她要是乖呢就闭上嘴巴,如果她开口,我们也不是庙里的泥胎,不会说话。妹妹说是不是?”四太太道:“你不信她知道了我们的什么事?”二太太道:“你信?”四太太道:“有一天,她倒是问过我,永康钱庄是不是有二太太的股啊?”二太太大吃一惊:“真的问了?”四太太道:“你看我像撒谎的人吗?”二太太道:“什么时候问的?”四太太想了想道:“好像有些日子了。”二太太道:“妹妹怎么回答的?”四太太道:“我说不可能的。大太太她还点了我一句呢,她说,六爷的生意,听说和咱们院子里的人合伙干的。”二太太目瞪口呆,道:“我的天,看样子她什么都知道呀!”四太太道:“二姐,我说还是小心点好。快把它放起来吧,一会有人进来看见。”二太太道:“四妹妹,可够数呀?”四太太道:“你还是点点吧!”二太太道:“那我点点了,钱不是别的东西。”二太太闩上门,打开包袱点钱。四太太一脸不高兴地看着。
二太太在屋里点钱的时候,并不知道独眼管家在外面偷听,她终于点完了钱。
四太太道:“够吧?”二太太道:“够,够,不少。可四妹子呀,这息钱你得给我呀!”四太太道:“息钱?二姐,这钱我也没用呀,你要的什么息钱呀?”二太太道:“四妹子不懂规矩了,这钱从我手上拿出去,到你手上,你用与不用,你都得拿息呀。咱说好了的,息是八分的息,两天,你得给我一块六角钱呀!”四太太道:“好好,我给你。”四太太掏出两块大洋给了二太太。二太太道:“我给你找四角钱呀。”四太太道:“行了行了,不用找了!”二太太道:“那就谢谢了,四妹子真够大方的!”四太太一脸的不高兴。突然外面有人敲门,喊道:“开门,开门,大白天的,闩什么门呀!”四太太慌了,道:“快快,快收起来!”二太太赶紧打开箱子,把包放好。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干什么坏事呢,不开门!”
二太太走过去开了门,油头粉面的大少爷陶书利进来道:“怎么回事儿?你们俩在屋里呀。我还以为大白天的,二娘就敢,啊?”二太太道:“说什么呢,烂嘴!”陶书利道:“不是你们俩把门闩上,我能这么想吗?在屋里干什么呢?”四太太道:“二太太刚才换衣服呢。”陶书利道:“换衣服?看你们这神情,不像换衣服呀?哎,我出了点事儿,你们得帮忙呀!”二太太问:“出什么事儿了?”陶书利道:“我赌输了,把马桥的印染厂押给了油坊的于老板。现在押期到了,不赎回来,可就完了,那印染厂少说也得值四万大洋呀。你们俩借我五千大洋!”二太太道:“五千大洋?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呀!”四太太道:“就是呀,我们哪来的钱呀!”陶书利道:“不借?”二太太道:“不是不借……”陶书利道:“得了!借就借,不借就不借,别说那些屁话。你们没有钱,鬼才他妈的信!我不是和你们要,我和你们借,等我捞回来,我还给你们,给你们利,行不行?”二太太道:“大少爷,你就别捞了,老爷马上就要回来了,知道了你在外面赌,能饶了你?”陶书利一惊,道:“老爷要回来了?谁说的?”四太太道:“你还不知道?今早上来的信,说马上就回来过六十大寿!”陶书利目瞪口呆,道:“这个老东西要回来了!……”四太太和二太太看着陶书利,二人幸灾乐祸地互相递眼色。
二太太在屋里数钱的那个时候,三太太雅芝躺在自己屋里的躺椅上,摇呀摇,闭着眼睛想事。三太太在陶家是个很受人高看一眼的女人,陶老爷当年最宠的也是她。因为她不仅知书达理,而且人长得也耐看,皮肤好,胸高高的,眼睛里总像有一汪水,那汪水让男人看了心就跳。可是跳也是白跳,三太太矜持得很,从不正眼看男人,让男人在她面前总觉得缺胆。三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以就很傲慢,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女佣大梅子为三太太轻轻地拿着肩,小心地问:“三太太,你说老爷这次回来,能待多少日子?”三太太摆了下手,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大梅子知趣地闭了嘴。三太太道:“大梅子,你把壶里的凉茶倒了吧。昨晚上的剩茶,我刚才喝了一口,味儿怪怪的!”大梅子道:“是我不好,忘倒了,我现在就去倒。”大梅子端了茶壶开门要出去,却一脚又回来了,有些惊慌:“三太太,你快看!”三太太从躺椅上起来,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她看到独眼管家王宝财装着浇窗台上的花,耳朵贴在二太太的窗子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三太太诧异地道:“这个独眼龙,他想干什么?”大梅子道:“他对大太太,可是忠心耿耿呀!”三太太道:“老爷也很信任他呀!当年,老爷为了表彰他,专门给他订做了一枚金镏子,上面还镌了个忠字,赏给了他。”大梅子道:“这个人平时话少,不知道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三太太道:“老爷这一回来,大院里要出事呀!”
七月初八说到就到了,这天一大早,几个太太起来得都挺早,梳洗打扮着,都想把自己搞得光鲜些。人靠衣裳马靠鞍,姨太太们都懂这个道理。老爷六年没有回家了,她们都想让老爷看着喜欢,心中惬意。
二太太的丫环小玉从柜子里拿出二太太的衣服熨着。二太太坐在一旁吸水烟,道:“把这几件都熨烫平整了。”小玉又拿出一件,道:“这件虽然不是新做的,可您穿着最合身了,老爷还没看见您穿过呢。”二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小玉道:“您穿这件衣服显得又苗条又年轻。”二太太的眼睛在烟雾中眯缝起来,问:“我,年轻?……”
四太太在自己屋里照镜子化妆,对凤妹子道:“老爷后娶的那个五姨太,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凤妹子道:“哼,什么样也赶不上四太太。四太太一化妆,就像是戏里的小姐,什么样的女子能赶上你!”四太太道:“那可不好说。听说老爷后娶的这个五姨太是读过书的人,人又漂亮。哎,没有这个五姨太之前,老爷最喜欢的人可是我呀!”凤妹子道:“五姨太再好,总在他身边,常了也就不新鲜了;四太太总不在老爷身边,冷丁一看见,还不得把您喜欢死呀。不是说,新婚不如久别吗!”四太太道:“你个凤妹子,哪学的这些话!可话又说回来了,老爷喜不喜欢的,有什么用呀。就是喜欢你了,又能怎么样?腻了的时候,把你像旧衣服似的一扔,一辈子就完了。唉,女人呀,就是这命了!……”
三太太平时都是大梅子给梳头,今天她自己在镜子前梳头,她不断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很自信的样子,道:“大梅子,老爷回来,我就梳这个头,好不好看?”大梅子道:“好看,老爷准喜欢。”三太太道:“太旧式了吧?”大梅子道:“不不,朝廷没了,老爷还没看见过您的新发式呢,他肯定喜欢。”三太太道:“可老爷新娶的五姨太不知什么样?有了新的,他还能喜欢旧的吗?”大梅子道:“那不一定,像三太太这样有味道的女人,哪个男人不喜欢呀!”三太太道:“这么说,你也希望让老爷喜欢我?”大梅子道:“老爷喜欢您,那是您的福分!”三太太道:“哼,福分!是,福分呀,真是福分!……”大梅子道:“三太太……”三太太道:“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呢!……”大梅子道:“这是他的家,他早晚会回来的。”
就在这时,院里突然有人高喊:“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三太太一愣,“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惊恐地看着大梅子,道:“他回来了?!……”大太太推开门,惊异地问道:“老爷回来了?”二太太、四太太和大少爷推开各自的门,都一脸的惊恐:“老爷回来了?”王宝财站在院子里喊:“老爷回来了,马车就在大门外!”大太太道:“怎么这么快呀!走,快去迎接!”大太太急急忙忙往外走,边走边理头扯衣服,众人都跟了上来,几个姨太太也都边走边收拾着自己。大太太领着众人走过一道门,二道门,绕过影壁,迈过门槛,站到台阶上,抬眼看去,果然看到门口青砖地的街上停着两辆马车。
大太太道:“老爷呢?老爷在哪呢?”前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缓缓走下一位青春貌美的女子,看样也就十八九岁,她身穿孝服,脸上有伤。众人惊异。那女子走到大太太跟前,问道:“您就是大太太吧?”大太太道:“你是谁?”女子道:“我叫仪萍,我是五姨太。”众姨太太上下打量五姨太。大太太惊疑地道:“你是五姨太?”仪萍道:“对,我是五姨太。”大太太道:“那老爷呢?老爷在哪呢?”仪萍道:“老爷在那辆马车上。”大太太领着众人走到另一辆马车跟前。大太太挑开车帘,车里卧着一个人,身上盖着黄绫子。大太太掀开黄绫子,大吃一惊。
众人惊叫起来。黄绫子下躺着一具尸体,血肉模糊。大太太惊恐万状,众人也吓得浑身直抖,大太太半天才放下帘子,走回到仪萍跟前,众人都跟了过来。
大太太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那车上的人是谁?……”仪萍道:“那车上的人是老爷。”大太太道:“老爷?他、他怎么会是老爷!……”仪萍泪珠滚滚,道:“老爷说领我回家过他的六十大寿。我们在钱镇下的火车,坐马车往回赶,走到黑云滨的时候,遇上了土匪。他们抢走了钱财,杀了老爷,还、还糟蹋了我……我念老爷生前对我恩重如山,我才把他送了回来。该我做的事儿,我做完了,陶家大院我不想进了,我走了。”仪萍转身想上车。大太太道:“你站住!”仪萍站住。大太太道:“老爷是在上海娶了个五姨太,这我们都知道。可我们谁也没见过,你说你是五姨太,我们就信了吗?你说车上的尸体是老爷,我们就信了吗?他已经血肉模糊,谁能证明他是老爷?”众姨太太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太太道:“对不起,没搞清楚这些事情,你不能走!”
在陶家一间偏房里,陶老爷的尸体停放在屋子中间,上面盖着黄绫。大太太站在旁边看着。王宝财进来道:“大太太,族长三太公,还有六爷和姚镇长他们来了!”大太太赶紧往门口走。三太公和六爷还有姚镇长一行人进来。大太太道:“三太公,六爷,姚镇长!”三太公道:“出这么大的事?!”三个人走到陶老爷尸体旁站定。六爷道:“看看吧!”大太太道:“王管家,把黄绫揭开。”王宝财揭开黄绫,众人看,都不忍目睹。姚镇长道:“这哪还能认得出来了!”三太公道:“作孽呀作孽呀!”六爷道:“盖上,盖上吧!”王宝财盖上了黄绫。大太太道:“三太公,六爷,姚镇长,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呀!”三太公道:“咱们陶家祖辈以来,没出过这样的横祸呀!”六爷道:“这事一定要查清了,这是不是陶济世呀?大太太,县保安局的老阎和咱们陶家交情不浅,请没请他来?”大太太道:“请了。”
王宝财过来道:“大太太,阎探长来了!”门开了,阎探长带着几个警察进来,大太太上前迎接。大太太道:“阎探长!”阎探长道:“大太太。哟,三太公,六爷,姚镇长,你们也来了。”众人点头。六爷道:“老阎,你看看吧。”阎探长走到尸体前揭开黄绫看了看,放下道:“无法辨认呀!”
老爷死了,虽说不敢认定就是真的,但必定还是拉回了一具无头尸,陶家大院笼罩在一片惊恐之中。可是在这人心惶惶的表面下,却有着一份轻松和安定,大家不免偷偷松口气,无论怎么讲,无头尸虽然吓人,可总比威严的陶老爷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好过些。二太太跪在佛龛下,双手合十,唱似的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二太太正在念佛,独眼管家进来站到了二太太后面。二太太一惊,回头,站起来很不乐意地道:“王宝财,你来干什么?”独眼管家的一只眼睛里光很亮,道:“二太太,您的事瞒不住了。”二太太道:“我的什么事儿?”独眼管家道:“我不愿意说,可您心里明白。”二太太道:“王宝财,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心里明白什么!”独眼管家道:“二太太,我不是诈你!”二太太道:“你不是诈我,你这是干什么?”独眼管家道:“好吧,二太太,那我就点您一句吧,永康钱庄和您是什么关系?”二太太一惊,道:“你什么意思?”独眼管家道:“陶家的家规您是知道的,除了老爷,任何人不许在外面做生意,何况您的数额如此巨大,钱是哪来的?……”二太太道:“王宝财,你想怎么样!”独眼管家脸上一点表情没有,道:“二太太,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想告诉您,您要小心点。”说完,王宝财走了。二太太一脸惊悚。她又跪回到佛龛下,再次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大太太毕竟出生于乡绅之家,出嫁前还是见过一些世面,虽说家中出了这等奇事,但她在众人面前还是没有显露出多少惊慌。
在陶家议事厅里,六爷在看信,看完给阎探长,道:“老阎,你看看,这封信看不出假来,济世的字我认识!”阎探长看信。大太太道:“信是前天早晨到的。”阎探长看罢,道:“六爷说得对,这信看不出假来,陶老爷的字我也认识。说明老爷要回来,这事属实;老爷要带五姨太回来,这事也属实。可问题是,车上的尸首,是不是老爷,来的这个女子,是不是五姨太?”大太太道:“对对,这事情搞不清楚呀。那具尸体一片模糊,哪里还看得清是不是老爷了?五姨太谁也没有见过,怎么知道这个女子就是五姨太?真让人心里没底呀!阎探长,您得帮我呀!……”阎探长道:“我会尽力的。老爷哪年娶的五姨太?”大太太道:“来信说是前年。”阎探长道:“那女子当年多少岁,叫什么名?”大太太道:“当年可能十七岁,叫什么……仪萍。”阎探长道:“仪萍?这么说,现在她应该是十九岁?……”六爷道:“一个十九岁的女子,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冒充五姨太呀!”大太太道:“您这么说,五姨太是真的了?”六爷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肯定呀!老阎,你说呢?”阎探长道:“不好说。”三太公道:“说不准,说不准!”姚镇长道:“真难说!”阎探长道:“如果不是五姨太,她有必要把老爷的尸首送回来吗?就算把老爷的尸首送回来是为了证明她是五姨太,可她冒充五姨太想干什么呢?”大太太道:“这谁能知道呀!”阎探长道:“还是先审审她吧。”大太太道:“你审?”阎探长道:“六爷,您说呢?”六爷道:“三太公,您看谁审好?”三太公道:“老六,你做主吧。”姚镇长道:“六爷您做主!”六爷道:“我看呀,还是大太太你审。这是你们家的事情,你审比别人要审得明白。我们在一旁听。”大太太道:“那好吧!”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三太太屋子里倒显得很平静,三太太在绣花。大梅子几次要和三太太说话,都没敢出声,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道:“三太太,这事太吓人了,也太蹊跷了。您说,那车上的尸首能是老爷吗?”三太太道:“这谁能猜得出来呀!我说了,陶家要出大事呀!”大梅子道:“要出大事儿?”三太太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梅子,那件事儿,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吧?”大梅子道:“三太太放心,不会的,苏家的人死净了,谁还会知道那件事儿?”三太太道:“我心里老是不踏实。”大梅子道:“您就放心吧,退一万步讲,就是真露馅了,您可以把事儿推到我身上,就说您不知道。”三太太道:“那哪行,我不会坑害你的!”大梅子道:“没事儿,为三太太,我什么都舍得,包括这条命。”三太太道:“什么都可以舍了,就是不能舍命。舍了命,就舍到头了,谁也不爱走那一步,咱们更不走那一步。咱得好好活着。大梅子,你知道现在我是怎么想的?”大梅子道:“怎么想的?”三太太道:“我在想,车上的那具尸首,最好就是老爷!”大梅子道:“我估计,大院里的人,不光是你一个这么想。”三太太道:“说对了,都这么想!……”大梅子看到,三太太重新捏起了绣花针,很平静地走着针。
大太太要审一下那个自称是五姨太的仪萍,她吩咐护院家丁头目丁大牙把仪萍押到议事厅。丁大牙和几个家丁押着被绑着的仪萍走在院子里,仪萍一边走一边瞪着黑黑的眼睛看着陶家院里的一切。这座古老的宅院虽有些陈旧了,但是仍然遮不住它昔日的富豪之气。楼台水榭,高屋飞檐,处处是景。算来,这宅子也有百年多的历史了,是陶老爷的祖太爷那辈盖的,乾隆年间的产物了。仪萍一脸平淡,在丁大牙和几个家丁的押解下,走到了那口古井旁边,仪萍停了下来。
丁大牙道:“走呀,怎么站住了?看什么呢?”仪萍道:“这口井,怎么用红布缠着呀?”丁大牙道:“它闹鬼了。”仪萍道:“是呀,这井里是有鬼。”丁大牙道:“哎,你怎么知道的呀?”仪萍道:“你不觉得,连这院子里都鬼森森的吗?”丁大牙道:“你别吓唬我呀,哪来的鬼呀!快走!”丁大牙押着仪萍往前走。大少爷陶书利从对面走来,他看到了仪萍,站下了。陶书利被仪萍的美貌深深吸引。陶书利道:“我的娘啊,原来是个美人胚子!老爷就是有艳福,几个太太一个比一个他妈的俊!哎,你几岁了?”仪萍不理,往前走去。陶书利自语道:“这个小女子,挺傲呀!”陶书利瞅着丁大牙一伙人走远,他朝停放陶老爷尸首的屋子走去。陶书利进了那间原来放杂物的屋子,看见一张案几上摆放着那具尸体,用黄绫子蒙着。他倒不害怕,走了上去绕着尸首看着,道:“老家伙,真是你吗?你真的死了?你要是真死了,我肯定为你披麻戴孝,烧许多的纸,让你在那边也有钱,也娶几房太太,五房,最少五房!也那么耀武扬威,让人看了心里哆嗦。老家伙,你真有本事,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让人怕你,你厉害!……”
仪萍被押到议事厅里。三太公、六爷、姚镇长、阎探长和大太太在上首落座,几个姨太太下首落座,家丁们排成两排,丁大牙把一个钉有一排钉尖的板子扔到地上,回头喊道:“把人带上来!”仪萍被带到议事厅中央。陶书利看着仪萍,眼睛发直。大太太问道:“你叫什么名儿呀?”仪萍道:“仪萍!”大太太道:“名儿不错。仪萍,你到底是不是五姨太?”仪萍道:“我说过了,我是。”大太太道:“好,既然你是五姨太,你应该知道陶家的家法,老爷没和你说过吗?他每娶一房姨太,从来不会忘记告诉家法。你说说,陶家的家法有几种?”仪萍道:“五种。火烤,针扎,钉刺,灌胰子水,填井。”大太太道:“你看没看清你脚下的东西?”仪萍道:“看清了,是钉板。”大太太对丁大牙道:“把她的裤腿撸起来,钉刺!”两个家丁撸起了仪萍的裤腿,露出膝盖,把着仪萍的双肩就要往下按。仪萍道:“慢!请问大太太,我犯了什么错,你要钉刺我?”大太太道:“你撒谎了。”仪萍道:“我撒什么谎了?”大太太道:“你不是五姨太!”仪萍道:“怎么能证明我不是五姨太!”大太太道:“没人能证明你是五姨太,你就不是五姨太!钉刺!”两个家丁按着仪萍往下跪,仪萍抵抗着,可是两个膝盖离寒光闪闪的钉尖越来越近了,仪萍脸上出了冷汗。仪萍的膝盖已经挨上了钉尖,钉尖开始刺进肉里,仪萍“啊、啊”地惊恐叫着。大太太道:“你到底是不是五姨太?”仪萍不回答。大太太道:“那个尸首是不是老爷?”仪萍不回答。大太太一声喝:“用力!”两个家丁正要用力,仪萍大喊道:“让我说话!”大太太道:“停!说吧,你是不是五姨太?”仪萍道:“大太太,你还是把我填井吧!”大太太一愣,道:“为什么?”仪萍道:“我说我是五姨太,你不信,不信就对我用刑,这酷刑我肯定忍受不了,忍受不了我就得说我不是五姨太,不是五姨太就得填井,那还不如直接把我填井吧,省得让我受这皮肉之苦!”大太太道:“好,既是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大牙,把她绑了,填井!”
丁大牙和几个家丁押着仪萍往前走,众人跟在后面。来到那口古井旁,停下。大太太道:“小女子,你还不说实话?”仪萍道:“实话已经说过了,你不信,我没办法。”大太太道:“那好吧,填了!”丁大牙和几个家丁把仪萍举了起来,走到了井口旁,正要往里扔,仪萍突然道:“大太太,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说完了你再把我填井,我没有怨言!”大太太道:“把她放下来。”众家丁把仪萍放了下来。大太太道:“有什么话,你说吧。”仪萍道:“我要和你单独说。”大太太想了想,道:“好吧,跟我来。”大太太在前面走,双手被绑的仪萍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两个人停在了一间亭子里,站在那说话。众人站在这边看着。大太太和仪萍说了半天,两个人走回到众人跟前。大太太道:“丁大牙,把她身上的绳子解了。”丁大牙道:“解了?”大太太道:“对,解了。她是五姨太!”
众人大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