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双是很委屈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的小屋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蛋壳,比一般的厚,这使双双顶破蛇蛋的壳儿时很费劲。在屋子里时,双双觉得很气闷很拥挤,他还感到这屋子不光是自己一个人独享,这只是感觉,事实上在蛋壳里根本容不得双双多想什么。一感到气闷,他就努力去顶,当他的嘴唇寻找到一处薄弱点时,便尽一条小蛇的全部力气去撞击。一来二去,蛋壳渐渐裂了缝,于是双双最后一使劲,脑袋就从蛋壳中探了出来。
二
奇怪的事也同时发生了,当双双的尖尖蛇头出壳时,他发现蛋壳的另一端也探出了个小脑袋。双双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兄弟,用初出壳的蛇语咝咝地向那颗小脑袋问好,然后准备爬出盘曲了几个月的蛋壳;但他发现腰部以下根本不听使唤,反而有一股力量传导过来,要把自己扯向另一个方向。
双双不禁惶惑起来,他猛力一挣,蛋壳的裂缝扩大,继而裂成两片。双双滚落在草地上,被清凉的露珠一浸,蛇脑袋猛一激灵,这时他发现自己的伙伴也跟着滚了出来。
更令双双吃惊的是他企图把身体盘成一条真正的蛇的模样时,那股反作用力又隐隐而来。双双根本不可能盘起身体,因为这身体的另一侧也有一个怒气冲冲的蛇头,这蛇头与双双做着同样的努力。
于是双双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怪胎,两头蛇!
三
两头蛇双双就这样很倒霉地来到了世界上。
他的出生地是一座麦草垛的底部。麦草们以一种金灿灿的颜色烘托着双双。太阳用另一种金色来温暖着小蛇的躯体,使双双因露珠而引起的寒冷感觉很快地消失。一旦暖和过来,双双决定和自己的另一个头商量怎么办。
双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双双。”另一个头眨眨眼睛,很认真地回答。
双双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吉祥的好名字。
“我们谁当哥哥,谁当弟弟?”双双认为这是个大问题,必须明确下来!另一个双双(从现在我们叫他大双)跟着点点头,承认双双(从现在开始他是二双)的道理。
“当然是我当哥哥,因为我比你先出壳一秒钟!”大双很肯定地说。
“一秒钟,这是什么意思?”二双感到大双有些狡猾,有点世故,便问。
“一秒钟就是滚一下。”大双解释道。
“可我比你先滚出来的呀。”二双不服气地争执道。
“你比我先滚出壳不假,但是我的脑袋先碰到草地,我吃了第一粒露珠,才弄明白必须当你的哥哥!”大双说得很恳切,又很有说服力。
二双不吭气了,他动了一下细长的身体,向大双说道:“好吧,你是哥哥,我是弟弟。但我累了,想盘起身体,怎么办?”
“这好办,我们俩一起来盘。”大双喜滋滋地说道。小小的两头蛇左扭右扭,竟真的盘起了身子,两个小脑袋竖在中间,显得很古怪,又很和谐。
四
大双和二双(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同一身躯)一觉醒来,发现四周静得出奇。而本来和他们一起出壳的小蛇们,不知为什么都不见了。他们用蛇的大脑使劲儿回想自己在什么地方,想啊,想啊,好像刚有点明白,旁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双探头一看,看到一条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蛇,只不过比自己大了许多许多倍!二双反应快,他欢乐地叫起来:“妈妈!你是妈妈!”
大蛇游上草垛的底部,她的确是大双和二双的妈妈。蛇妈妈同鸡妈妈育儿方法不太一样,她更像鳄鱼妈妈,把宝宝们放在草垛下部,借太阳的温暖来孵化他们。她守卫在蛇蛋们的不远处,充满慈爱、充满期待地等着小宝宝顶出蛋壳。小蛇们一旦出了壳,蛇妈妈就过去盘住他们,用长长的身体护卫着自己的娃娃,然后领他们走出草窝,寻找食物。
两头蛇的出壳太古怪,把蛇妈妈吓了一跳!因此她没敢过去招呼小怪物。半晌,看到有着两个脑袋的孩子互相讨论哥哥与弟弟的问题,蛇妈妈总算定下神。甭管怎么说,小蛇再丑陋,也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亮了相。
大双和二双有了妈妈,他们感到这个草垛实在太美妙太可爱了。你瞧,草垛软软的、温温的,不光是暖和,而且草里有些小蚂蚱、小蟋蟀弹着琴唱着原野之歌,显得很热闹。另外,草垛顶上是一棵老杨树,树上有一个喜鹊窝,窝里有三只小喜鹊。这是三个饶舌的家伙,从他们盯着大双和二双钻出壳那时候起,就一直用喜鹊的语言争论不休,争论的题目很简单:这条两头蛇会不会变成两条蛇?他们当中有一只叫着“喳!喳!喳!”另外两只接着叫出“喳喳,喳喳!喳喳!”叫一声“喳”的喜鹊,意思是大双和二双永不分离,只能是一条两头蛇!“喳喳”自然是分手派,认定大双和二双总是要分开的。据说他们三个喜鹊之间为此还打了赌,赌注是一枚铜别针,这是喜鹊妈妈的妈妈留下的遗产,原先是属于三十里以外的一处庄院的女主人的。
大双和二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出生就成了喜鹊们的赌注,他们只觉得妈妈露面来呵护自己是最快活的事。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饿了,想吃东西。
五
大双昂起头,吐着细细的芯子,“咝咝咝”,他呼唤着妈妈。
二双好像饿得更厉害,他几乎连吐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他的小眼睛却亮晶晶地瞪着前面,因为不远的地方有一根小草在蠕动。
小草当然不会动,除非有风的手来摇晃它,或者小草的下面有别的小昆虫。使小草蠕动的不是昆虫,换句话说,它更像一条蛇。什么东西像蛇?当然是蚯蚓了。
二双凭感觉知道食物送上门了,于是他弓起属于自己的身子,当蚯蚓探头探脑出现在面前时,他的那半身体箭一般射出去,一口咬住了蚯蚓的头,香甜的汁液顿时盈满了小蛇的口腔。我相信二双此时的幸福一定不亚于每个吃过巧克力冰棍儿的小男孩!
蚯蚓拼命挣扎着,尾部蜷曲又伸开,好像一条弹簧。它的动作太大,牵动了大双的饥渴的目光,大双毫不客气地伸过脑袋,咬住了蚯蚓的尾巴。
大双和二双像两名小小的拔河运动员,拼命地拔着蚯蚓这条美味的肉绳。当然,拔河仅仅是他们在争食时的一种条件反射,更主要的是这条蚯蚓很快被他们吞食了。大双与二双的嘴碰到一起,他们使劲地摆头,互相交错,企图把面条样的美味蚯蚓扯断。可是这条蚯蚓太粗大,它的身体的弹性超出了小蛇们分割的能力。
于是很滑稽的场面出现了:两头蛇大双与二双被一条蚯蚓拴在一起,四只眼睛无可奈何地对视着,显出了小生命的某种宿命式的悲哀。
肚子不再饥饿,可是他们谁都知道,一旦对方把蚯蚓抢食,自己留下的仍然是饥饿,所以他们只好对峙。
这条可怜的蚯蚓成为大双与二双出世以来的第一位生命教师。因为它终于耐不住蛇牙的切割,痛苦万分地一分为二。大双与二双迅速地分开,又急急地吞食进属于自己的那段蚯蚓,然后他们感到一阵饱食后的轻松,很快在阳光下昏睡起来。
六
下雨了。
大滴的雨从天上跳下来,显得急不可待。草垛很快变成一朵硕大的湿蘑菇。在这朵蘑菇根下憩息的两头蛇大双和二双,受到雨点的骚扰感觉很不舒服,便打起精神爬出草垛,想寻找一处避雨的小屋。草垛依傍着一道堤坝,堤坝上长满蒿草和红柳。大双和二双互相鼓励着,在泥泞中画出一条细而弯曲的线。他们怕雨水呛住自己的喉咙,小脑袋高高地昂着,拼命向前游动。雨渐渐小起来,堤坝的凹陷处积满了水。一只好事的青蛙无端兴奋地守在这水洼旁大叫,呱,呱呱!他的叫声里有一种雨的气息,在湿润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大双和二双终于找到了一处避雨的小巢,这是一棵歪脖子老柳树,由于太老太老,老得空出了一个大大的树洞。两头蛇一骨碌滚进树洞,才发现这里面又干燥又温暖,比草垛下不知舒服多少倍!
小小的两头蛇彼此望了一眼,小眼睛里都闪着疲惫和无可奈何的光。再看一下柳树洞,分明是一间漂亮的大厅,地上是不知什么时候被虫子啮咬下的木屑,又细又软地铺了厚厚的一层。洞外一片空濛,雨脚寂寞地在外面徘徊,它已放弃了对小蛇的追逐。
太阳笑眯眯地重新探出了头。雨悄悄来又悄悄走,它仿佛只为了将大双和二双赶出草垛、赶出妈妈身边似的。真的,经过这场大雨,两头蛇从此再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或者说,从他们自己捕捉到第一条蚯蚓开始,妈妈就悄悄离开了自己的孩子,因为蛇族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
七
树洞的确宽敞又舒适,可是树洞里没有美味的蚯蚓。经过好长的一大段路的爬行,大双和二双早饿得眼珠子发蓝,身体细了一圈了,所以他们一旦定居下来,首要的困难便是寻找食物。
他们被饥饿所折磨,忍不住爬向洞口。洞口很光滑,显然这里经常被另一种动物的身体所摩擦,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是两头蛇太年轻,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光滑的洞口意味着什么。他们爬出洞口,左边是堤坝里混浊的流水、泡沫和浪花匆匆流向远方,流水不可能给小蛇任何馈赠;右边是高且深的蒿草,这蒿草有一股奇异的腥气,很让小蛇难受。可是饥饿比蒿草的气息更难挨,他们决定到蒿草的深处觅食。如果碰巧捉到一条蚯蚓,对于大双和二双来说无疑是一个欢乐的节日。
一只小青蛙在蒿叶下的积水里蹲伏,他显然预感到某种危险。果然,随着一阵草响,他看见一条叉子样的怪蛇出现了,这怪蛇的两个脑袋高高吊起,芯子带有几分威胁姿态向前吐着。小青蛙感到这怪物很滑稽,便壮起胆不动不走,想仔细地看个明白。
二双最先发现了绿色的小青蛙,他嗅到一阵美味的蛙香,头急速地一探,小青蛙一下子被叼住,根本来不及挣扎,便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了生命代价。
大双不免有些沮丧,因为在觅食的本领上,他似乎永远也赶不上二双的敏捷。二双吞下小青蛙,感到信心和勇气也随小青蛙的进肚而增大增强,他鼓励大双道:“小青蛙很笨,味道也不美,你能捉到更棒的东西,真的!”
大双点点头,把头昂得更高。一只蝴蝶正在草尖上休息,漂亮的翅膀缓缓扇动着,像为雨后的大地扇凉。大双的目光倏然一亮,他感到捕捉这只蝴蝶意义重大,因为蝴蝶有翅膀。二双好像明白了哥哥的心思,默默地配合大双向前移动。他们一直潜游到草叶下,蝴蝶一点也没有感觉,自顾自地左顾右盼,触须一探一探,像京剧里骄傲的武生头上的翎毛。
草尖微动,蝴蝶正要展翅之际,大双的牙齿恰到好处地咬住了蝴蝶的尾巴。蝴蝶拼命扇动翅膀,草上的雨水和翅上的磷粉染花了大双的脑袋,使他变得古怪万分。大双狂热地咬住自己的猎物,尽管他发现蝴蝶的滋味一点也不鲜美,可是毕竟这猎物是一种能够飞动的小生命。大双认为捕食蝴蝶的行为已接近一种艺术境界,所以他努力吞食着枯燥无味的翅膀,同时觉得自己比二双更像一名蛇族的诗人。
青蛙与蝴蝶,检验出二双与大双不尽相同的性格,他们一个重实惠,一个偏幻想,这的确是一条有趣的两头蛇。
八
觅食完毕,大双和二双带着各不相同的感受返回树洞。由于肚子里有了食物,他们爬行时似乎有了力量,而且体内仿佛有一种骚动的痒,从皮肤上一点一点外溢。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正经历一种新的生命体验,于是归巢的速度更快。
爬回洞内,刚刚在木屑上盘定,体内钻心的痒又阵阵萌发。大双和二双禁不住伸开躯干,在木屑上翻扭不止。皮肤好像正一寸一寸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剥离;而身体里汹涌着的狂潮却一点也没有遏止的趋势。他们感到了痛楚,又感到快意,好一阵挣扎,他们蹿向一处可以卡住身体的所在。这时,莫名的痒愈加强烈,从头部传导到尾梢,大双和二双拼力一挣,感到自己挣脱了一个有形的囚笼、一件无形的外套,于是轻松地游动起来。
回头一看,他们不禁一愣:自己的躯壳正静静地卡在那儿!新的鳞片光润而柔软,膨胀着生命的另一种欢喜,在树洞深处疲惫地伸展。
霎时间两头蛇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蜕下了旧皮,身体自然在痛痒中增粗变长。
蜕过皮后的两头蛇,变得不再幼稚和可笑。
没有蜕过皮的人类,你们谁能理解这一切?!
九
大双和二双软软地依偎在一起,蜕皮使他们软弱异常。这时,洞外闪过一个身影,机敏、快捷,黄色闪电般掠过。这身影很快又返回,把一只小脑袋探入树洞,然后抽抽鼻子,谨慎地踱入宽大的洞穴。
这黄色动物显然是熟悉这洞穴内的一切的。他亮亮的眼睛含着警惕,东张西望过后,在两头蛇的不远处伏下身子,用大尾巴左右一扫,然后用尾巴盖住自己的鼻子,竟从容地进入梦乡。
小蛇吓坏了!
他们以为自己面临世界末日,因为这黄色小兽曾露出过尖利的牙齿和敏捷的身手,而他们则正处于蜕皮后的软弱期。大双和二双睁大双眼,恐惧地盯着安然入睡的小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寻找到的安身之地是黄鼠狼的巢穴,幸亏这位房东饱食之后有些粗心,否则两头蛇的故事早在黄鼠狼进洞的一刹那就该结束了。
既然房东毫无警觉地睡眠,不请自来的大双和二双唯一的选择是退出,或者叫逃命。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发现双方已到了高度默契的地步。于是壮起胆子,悄悄地爬向明亮的洞口。
在爬出洞口的一瞬间,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可怕的小兽会一跃而起,在咆哮声中进击——然而一片静寂,静寂里甚至传来小兽的呼噜声。他们终于放了心,匆匆地亡命于原野,奔向充满喧嚣和危险的大自然。
十
大双和二双顺堤坝溜下,又穿过气息难闻的蒿草地带,沿着一条很宽很硬的土地向前爬行。这土地一点草叶也没有,而且平坦得像一面镜子。两头蛇爬行在这种古怪的土地上时,感到四周仿佛有许多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危险感,想尽快穿过这一地带。
这土地其实是一条乡间马路。一个男孩跑过来,他无目的地奔跑,纯粹出于精力过剩。手头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棍儿,他准备用这根柳棍儿制成音响美妙的柳笛,那种能“呜呜”吹奏出春天气息的乐器,能染绿嘴唇和心灵的柳笛。
男孩子陡然站住,疑惑地注视着马路上一条奇怪的生物——大双和二双也停止了爬行,在男孩子面前他们同样感到困惑。这种直立行走的两条腿的动物在他们的生涯中是首次碰到,吉凶莫测的一次遭遇!
男孩子终于发现自己面前是一条罕见的两头蛇!他又惊又怕地伸出柳棍,试探地拨弄一下小蛇。首先被触动的是大双,他愤怒地摆摆脑袋,二双也响应了哥哥的愤怒,咝咝叫着,凶狠地吐出芯子。男孩子被两头蛇的凶猛反应吓了一跳,他跺跺脚,为自己壮胆也为吓唬对方,手中的柳棍依然挑衅不止。
大双急速地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柳棍,他感到嘴里一阵苦涩,坚硬的苦涩;二双则毫不迟疑地伸头盘上去,他认为这坚硬而又有几分弹性的东西很可能是小男孩的特殊手臂,因此要盘上去搏斗、扭绞。
两头蛇的天性被小男孩的柳棍刺激得凶相毕现,他们的配合让小男孩吃惊万分。正在胶着之中,一辆丁零零作响的自行车驶来,车上是一个小伙子,乡村小学校的老师兼校长。
见到自己的老师,男孩子胆子顿时变大,他大声吆喝着:“打,打死你,两头蛇!”
年轻的老师一跃而下,制止了小男孩的狂怒。他向大双和二双一看,马上惊喜地说道:“马二宝,别胡闹,这是珍稀的动物。”
老师又端详了两头蛇一眼,发现他们是无毒蛇,心里更加高兴。他伸手拿过柳棍,挑起大双和二双,向自行车前一插。大双和二双紧紧地盘绕在柳棍上,一点也不敢放松,任凭自行车欢快的铃声在路上洒落,不知道自己将奔向何方。
十一
《山城晚报》4月14日讯:“昨日本报接待了一名来自马家村的青年教师,他手持一条珍贵的两头蛇向编辑们展示,希望借助新闻媒体使广大读者了解大自然中这一奇异的异体共生现象。”
又讯:“这条罕见的两头蛇健康顽皮,目前已养殖在本市西山动物园爬虫苑。据专家判定:这条蛇为黑眉锦蛇,系大自然中少见的两头蛇。”大双和二双就这样成了山城的新闻人物,或者说:明星。但是他们爱不爱当明星可很难说。世界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人类常常遇到,蛇类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