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怡进了蕴月的房,看见阿繁正在给蕴月拔针。
“丫头,你小爷躺了十多天了,如何?”
阿繁逮了机会,还不赶紧告状,瞪了蕴月一眼:“王爷,小爷偷懒、耍赖、怕疼、鬼叫!”
呃~臭丫头一溜嘴,说话不打折扣,骂得江蕴月索性扯了被子蒙着头装死。赵怡听了似笑非笑:“我说这园子里跑进来一只孤魂野鬼,胆大包天的青天白日也鬼哭狼嚎!丫头,你得用些雷霆手段好好整治整治。”
阿繁对着赵怡粲然一笑,那边扯开蕴月揪着的被子:“小贼,大热的天不抱竹夫人,抱一堆被子闷汗呢?”
蕴月一瞪着眼,又眼睛乱转的碎碎念:“臭丫头,老毒的心肠,占了便宜就卖乖!老爹,你一院子的仆人没个听话的,你也不管教管教,景怡王爷的面子哟!”
赵怡一声冷哼,却是缓着脸色对阿繁说:“天热,早前存戟送了葡萄来,仆人浸好了,你去消消暑。”
阿繁听了很高兴,又连忙问:“王爷,阿爽没有来看我么?”
“阿爽?”赵怡有些疑惑,旋即略略笑开:“赵爽。你认得她?”
阿繁点头,却忙不迭的走了,只匆匆留下一声招呼,蕴月听得窝火:“还是西北的葡萄呢!小爷怎么吃不上,白白便宜了豆子那个牛嚼牡丹的,还有!那个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小猴子!哼!”
“牛嚼牡丹?本王还真不知道本王养了十六七年的江小爷倒是个解语花、惜香玉的人物?”赵怡嘲讽道:“小丫头衣不解带的照顾你,你是铁石心肠,还是榆木疙瘩?偏你爹娘原本都是懂得体贴人的,到了你身上,什么事都得打个转走了样子才出来,你那小心小肝的什么时候拿到太阳底下晒晒,小心收得霉坏了!”
这话说得!
江蕴月听了却有些愣神,一把坐起来盯着他老爹:“我爹娘?我爹娘是谁?”
赵怡一愣,忽的觉得自己着实失言,往日风声鹤唳,自己总小心谨慎,到了今日,蕴月渐渐有了出息,连自己的儿子也都不是不可教,心里一宽,竟然如此大意!不动声色间,语意隐约有些冰凉:“你爹不是我么?你娘,不是我的正妻么?我与你娘,不也是天下皆知?”
蕴月一恼,冲口而出:“那我的亲生爹娘呢?”
赵怡闻言一痛,脸色微变:“本王做你的爹,你还有什么不足?”。一句话塞的蕴月顿时回神,暗叹又犯了错,躺了回去,嬉皮笑脸:“足!足得很罗!不愁吃啊不愁穿,就是照着饭点给孙驴子骂两骂,也不会少块肉。”
赵怡喟叹,按着蕴月胸前还固定着的断处,低着声音道:“往后越发难了,古光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这一次你真是走了运了。岳丈大人林泓……哎!‘叹古来、才命真相负’,他在凤元年间是废帝、今上的老师,因为盛名,梁氏、古光都是着力拉拢,偏他一副君子操守,不肯同流合污,为了免役法,被后来居上的曲谅扫到了岭南,连古光都没给一句话,这一去就是十五六年。林澈是个极重家人的,尤其同他兄长的情谊非同寻常。这一次他也是瞅准了机会的。你那同僚祝酋英……”
赵怡沉吟一番,似笑非笑,看着蕴月:“我一早说过,兵者,诡道也。祝酋英可不只是一个才子!早前你说他同林澈真有些惺惺相惜的样子,你还真看准了。这回是祝酋英笼络的林澈,若不是林澈关键时候给你一句话,你定不能如此顺利!”
蕴月一席话听下来,终于有些明白,林澈敢在殿上和古光叫板,原来是为了大文豪林泓同曲谅仇深苦大啊!娘 的,没事上朝还带个花脸子面具!
“那……”,蕴月话还没问出口,心里却已经想明白,古光肯定不会找林澈的麻烦,因为古光也不见得同曲谅哥两好,而且林澈也绝不是善类,轻易不好对付。好嘛!林澈也是条毒蛇,只怕抬头朝曲谅吐信子吐了十几年了,这回看准了机会,一伸头就是曲谅的咽喉。
虽然蕴月没有问出口,赵怡却能知道蕴月的心思:“那什么?古光如你所判断,肯定不能丢了袁天良这个棋子。但我猜着曲谅与古光,虽然同属耆英会长老,却未必和睦。你虽聪明,做事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是欠一点判断的果决。
“诸如,林澈来自中州,原本就同李老是一道的,但他与古光又有极深的渊源,想必你见平日里林澈与古光等人相安无事乃至于相互帮衬,因此顾忌,所以避而远之。但林澈多年掌管户部实务,原先虽然是旧党人士而与古光等交好,可先帝逝后洛阳权贵独大,林澈究竟却还不是洛阳人氏,这一点,祝酋英看的比你清楚,因此判断得就比你果敢。”
江蕴月叹气,双手枕在脑后,心里不以为然。他江蕴月小心小肝的,让他去找林澈风流风流,清谈佛玄、吟诗作对……豆子搞不好就要造反,攘外必先安内呐!这种事情留给祝小儿那个自命风流才子的去做就好了,他何必凑热闹。何况户部啊!一天和钱粮打交道,不是满嘴的泥腥味,就是满身的铜臭味,拉倒吧!
这话他不敢跟老爹说,就肚子里头自己翻滚一番好了,只是……“老爹,您和师傅那是高手,能不能给儿子判判,小皇帝大场面里整什么花招?他明知道曲启礼的事情,却还要去查……他就那么不待见自己的外祖啊?”
赵怡沉吟一番,最后说:“你师傅倒是提了两句,这个你反倒多虑了,兵部的事情再查,无论古光、袁天良,乃至于黄澄,都未必落得好,届时,不必皇帝,这些人自己也得跳出来,了不起曲启礼没了,扯不到曲谅身上去。”
蕴月想想,也对啊!娘的,小皇帝算盘那叫一个精,别人算个三两步,他至少得算七八步。不过说实话,曲启礼也好,曲峻也罢,好歹都是和皇帝沾着亲的,但看这样子皇帝可没打算护着他们呢。一想到这里,江蕴月大热天里也脊背一阵冷意。
赵怡又问了两句蕴月的起居饮食,知道蕴月能吃能睡,天天被阿繁扎的像个针婆子,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只吩咐了两句好好养着,就要退出来。
这头赵怡才站起来,豆子就捧着一只汝窑转枝莲花纹大海碗,跟在阿繁、赵爽后面进来。
阿繁穿了一身鹅黄羽纱的半袖,倒是个娇俏姑娘。这赵爽呢?竟然穿了一身胡服,腰间一柄短剑,配上她满脸的英豪气息,这一进屋,满屋就流淌了异域风情,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阿繁才进屋就拉着赵爽,横看竖看,满眼的羡慕:“难怪阿爽在西北呢,这一身衣裳,便是人家说的胡服么?我在家的时候迎华哥哥也给我带过北边的人偶,却不曾见过穿在身上的,阿爽穿了,真好看!”说着又拉到赵怡面前:“王爷,胡服您见过吧,人家都说西夏的大凉城可是你打回来的!”
赵怡还没来得及答应,赵爽却已经站直了恭恭敬敬给赵怡行礼:“阿爽见过王爷!在家爹爹千叮万嘱,到了京里王爷跟前别摆了小姐主人的款,说王爷才是咱们的主人呢!”
赵爽说得极认真,赵怡知道他的老部下心里还惦记着,才用心教训了晚辈,因此也略有些安慰,只微笑:“你爹爹身子还好?”
赵爽果然是规规矩矩的同赵怡说起话来,那边豆子早已经不耐烦,捧着大海碗,一颗一颗的往嘴里送葡萄。阿繁看见了赶紧上来抢:“哥哥!王爷还在这里呢,你也分些给小贼啊!”
豆子左躲右闪,吃的那个欢:“你就惦记他,他瘫在床上,就该少吃一点汤啊水啊的,不然还得小哥我伺候他屎阿尿阿的!我不辛苦?”
一句话说得旁边阿爽都忍不住格格笑开:“豆子哥哥还是这个脾气,那会在西北我还小呢,也就存戟哥哥没被他耍的团团转。”
阿繁抢不到,有些泄气,停了下来,咬着牙,眼睛一转,跑到蕴月床边:“小贼,原本我是要给葡萄剥了皮,喂你吃的,哥哥不给,那我也没办法啦。”
江蕴月什么心肠,还能不知道阿繁那点小把戏?偏江蕴月本不是硬骨头,听闻阿繁软糯的声音说要喂他葡萄,又看见她满脸的调皮,身子都软了,伸手先敲一把阿繁:“鬼丫头!”。转头看去,豆子葡萄皮、葡萄籽吐了一桌,简直是旁若无人,哀叹一声:“哎!老爹,您别怪儿子不孝顺啊!我也想剥了葡萄皮、把葡萄送到您跟前来着,可惜!小爷瘫在这里一把屎一把尿的还得指望人辛苦着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儿子这样没规矩……”
江小爷一副被恶婆婆折磨的受气小媳妇样,偏是豆子最不待见的腔调,也不管江蕴月的潜台词,豆子已经跳起来,大海碗往阿繁怀里一塞:“要吃说话!别整些我听不懂的恶心我!”
江蕴月翻白眼:“问你要你能给?阿繁问你怎么不给!”
阿繁吃吃的笑,才不管两人的官司呢,端着碗,径自吃了起来,偶尔往江蕴月嘴里塞一颗。
旁边赵怡同赵爽早就聊开天了,没顾得上三人的无聊把戏,眼下赵怡正问到赵爽念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才艺。
赵爽开始还规矩的一一回答,渐渐说到才艺就显了蓬勃本色,差不多就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只差没当地里舞给赵怡看。那边阿繁也是个聒噪丫头,能接两句绝不会少说一句。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的,几乎能把屋顶都掀掉,没一刻钟赵怡都觉得招架不住,好生说了两句赶紧就退出来了。
那边赵爽和阿繁意犹未尽,说得兴高采烈处,阿繁往院子里摘了两片叶子,含在嘴里,嘀嘀嗒嗒就吹起来,赵爽却还觉得不痛快,扯着豆子,缠着要他去找乐器。
豆子那是最怕女子纠缠的,尤其阿繁赵爽这样的小女儿家,打不的,骂不过,满身淘气最难招架,不过三五句话,豆子就已经乖乖的跑去张罗,不一会抱了一推丝竹乐器回来。
阿繁见状,先挑了一杆笛子,坐在蕴月床边,摇头晃脑的奏了一曲牧童望春。
笛音奏出饱满春意,蕴月半躺着,看见阿繁鼓鼓的腮帮透着苹果红,小曲儿听着又惬意,恨不得扑过去搂着啃一口,禁不住,眼睛乱转。
不一会阿繁奏完,又对赵爽说:“阿爽,好听么?咱们那边水乡,平原千里,春日里牧童牧牛,常吹短笛,吹得可生动!”
赵爽点头:“好听是好听,可就还是软绵绵的。我家可不大好这个,胡琴、琵琶,跳上胡旋舞,真痛快!”
蕴月听着这话,心道阿繁还说心肠有些弯弯绕绕,到了赵爽这里,也就是个直肠子。不过话说回来,阿繁这臭丫头,在音律上可算是有些门道的,什么都懂一些,偏偏生动的很……呃,长的嘛,也勉强过去了……赵爽嘛,英气十足,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但比起阿繁的娇憨细致,又还是差在那么一点粗糙。
蕴月正打量着两个姑娘胡思乱想,那边赵爽早抱了一把琵琶,“噌噌噌噌”的奏起一曲《秦王破阵曲》,一时间满屋金戈铁戟、万马奔腾。
豆子原本就不十分好这些词儿啊曲儿的,刚才阿繁奏的柔和些,还听得住。这下赵爽弹得这个,曲儿固然是好曲儿,但赵爽弓马还娴熟些,这奏曲嘛,实在差强人意,半曲下来几乎就是打铁铺里叮当打铁的。听得阿繁笑弯了腰,江蕴月差点掩耳大笑。
豆子那是直接站起来就走。赵爽也知道自己弹得不好,看见豆子要走,曲也不弹了,连忙站起来。阿繁是个聪明的,也怕赵爽没了意思,连忙拉着豆子:“哥哥做什么走!走了就没意思了!”
赵爽晚一步,却未如阿繁所料的不好意思,也上来拉着豆子:“豆子哥哥慢走,阿爽弹得不好,就是解闷嘛!你走了多没意思,不若哥哥也给咱们开开眼呐!”
“就是呐!阿爽也没有不好意思,哥哥也和咱们凑个热闹啊!”
“哎呀!哥哥寻了一堆来,不拘哪样,挑来玩一下,解闷呐!”
“哥哥……”
两个姑娘,四只玉手,左一句右一句的围着豆子,搅得豆子头都大了两圈,偏豆子刚性,却还未遇着绕指柔,缠得没办法,只大吼一声:“都别吵!”
赵爽、阿繁一愣,对望一眼,不明所以。那一瞬间豆子早已经跳开,抄起旁边刚才自己胡乱收罗来的锣钹,“咣咣咣咣”的敲起来:
“哎~
“去了什么地儿唱什么歌!咯为!
“来到茶山唱茶歌!咯为!
“下了渔舟唱渔歌!咯为!
“要是下了海啊!那就唱…………”
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一把大破落嗓门,再加上一个破落锣钹,震得房顶簌簌落灰,偏最后一句还中途掉链子,唱不出来了!
赵爽先是一呆,就已经和阿繁互抱着笑成一团,那边蕴月万料不到豆子还能有这一出,抱着胸前痛处,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歪了。
正闹成一锅粥的时候,屋外游廊处又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
众人不约而同垮了嘴角,转头看去,却是赵恺!
赵恺略低着头坐在游廊抄手上,一身中衣,隐约几处汗渍,头上系着一根沾了泥土的大红抹额,腿上搁着手里拉着一把马尾胡琴。那造型,真是,比犀利哥还犀利哥。
偏赵恺也不懂拉胡琴,笨手笨脚的弦按得低又重,马尾拉过,声音又尖又细,扯长了吊着,真如杀鸡抹脖子没抹全了,剩下一溜儿,扯着不匀的嗓子半死不活的半吊着。
屋里四个人,愣神之后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塞耳朵了,笑得看见什么抱着什么,脚下站什么上就瘫倒在什么地方。
江蕴月原本胸痛,这回真是身在炼狱,要笑,不敢,不笑,憋不住,躺在床上打滚抱胸直喘气儿。
拉了小半截,赵恺也不理会诸人笑得软瘫了,径自站起来,一手拎着琴,一手拍拍衣裳,一面平静:“看会书都不消停,吵死人!”。说着抬脚走人。
四人又是一愣,旋即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