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之独自一人,一步三停的漫步在自家的院子,在游廊边看了一回水,又在观霞亭对着满天的云霞发了一会怔,等她的贴身丫头乔翘拿了披风找来的时候,她才惊觉手臂有些凉意。
“小姐这样不小心,要是着凉了,乔翘该挨老爷教训了。”,乔翘正是蕴月第一次偶遇文采之的那名绿衣丫头。
文采之笑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日薄西山后,果然凉意习习。”
说着主仆两人便往采之居住的畅院走去。
“小姐,今日管家又接了不少帖子,都是京城里老爷素有往来的人家。”,乔翘一面走一面把今日的帖子报给采之。
采之静静听着,末了闲闲一句:“你做主便是,又何必时时报?去不去,又有甚妨碍。”
乔翘闻言轻了声音道:“自小姐到了京里,相请的人日见日多,管家原先也挡驾,为此还同客人闹过不愉快,到底还是拦不住了。”
文采之听了冷笑两声,却也没有说话。乔翘深知自己的这位小姐目下无尘,面上固然斯文有礼,实则未必什么人都看得进眼的,因此也不敢再说话。
未几,回到闺房,采之便坐在古琴前,轻轻的抚了一回琴,渐渐又觉得没意思,便丢了琴,又坐到绣架前。
那绣架上绷着不过五寸见方的素绢,素绢上几杆芦苇,下面五色丝线,绣了一对精致已极的交颈鸳鸯戏流水,只可惜,那对鸳鸯其中一只只得了一半。采之左右的看了一回自己的绣品,只觉得那双鸳鸯就要跃绢而出,正在眼前哗哗逗弄流水,翻的心湖一阵阵的桃花逐风舞。
不一会,采之小心翼翼的劈了丝线,将细若发丝的丝线穿了针,十指春风,便在绣架上绣开来。乔翘见采之绣的仔细,鼻尖都微微渗出细汗来,便取了宫扇立在一旁轻轻打着。
采之聚精会神走了不过几十针便觉得疲倦,便停了手,又看了一回,轻轻叹了气道:“罢了,再绣,就走样子了。”
乔翘笑开:“还未曾见小姐为那副绣品这样用心呢!”
采之嫣然一笑,心里的一缕喜悦便漾在眉目间,譬如朝露初见朝阳般晶莹。
乔翘一愣,便打趣:“也不知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得小姐这方帕子!”
采之嗔了乔翘一眼,只不说话,直走到书案旁坐了下来,随手拿了一份帖子:
“顾花词”
“菊花陇,舒远目。顾盼,郁郁不解,哪处玉芙蓉,悉蜜心。
“阡陌红,散稠云。低吟,声声声慢,哪处飞天蕊,旋覆寒。
“槐满路,馨雅频。轻叹,寒暑往来,哪处鹭鸶花,可忍冬。
“姐姐鉴,阿爽盼你一同游河。”
“这小丫头,倒有些意思!”文采之念罢花笺,轻声说道。
乔翘伸了头略一看:“赵爽赵小姐?”,说罢一笑:“她也有这别致闲情?”
文采之闻言笑笑,看了乔翘一眼,轻声道:“别致的不是这位赵爽小姐,而是那阿繁丫头!”
乔翘一愣,旋即明白:“上回同小姐一起蹴鞠的那丫头?她不是景怡郡王府里的人?”
“阿繁……她虽然拿了个丫头身份,但依我看她自己也没把自己当个下人,只怕她的主人,江蕴月大人也没把她当丫头。”采之顺手把帖子递给乔翘。
乔翘接了,又读了一次,才笑道:“小姐怎知不是赵小姐的手笔?乔翘念了这顾花词,只觉得拗口,平仄音韵都不大通。”
采之笑笑:“赵爽?那日我在马场,便知这姑娘是个只爱武装的,那样的脾气哪里写得来这样的东西?你说这词音韵不通,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看着乔翘迷惑,采之接着道:“你看这词,每句首的菊花、红花、槐花,都是入药的雅花,后面缀着的‘舒远目、散稠云、馨雅频’既是作词人的寄情,也是这花的药性。接着‘郁郁不松、声声声慢、寒暑往来’都是病症,后面玉芙蓉、飞天蕊、鹭鸶花,恰恰是对症入药的花,悉蜜、旋覆、忍冬则分别是其别名,是指代于我、扬颂于我。以花喻己比人,又嵌了药性以颂扬、期盼,可见心思巧妙,不与人同。不知岐黄者,便只道她附庸风雅,音韵不究,知之者,自然而然,也是同道中人了。”
乔翘听了颇为惊讶:“小姐果真博学!如此说来这阿繁丫头……也甚是了得。”
文采之一笑,神情里有抹深思:“阿繁,听哥哥提过,精于岐黄,这词虽不工整,但里面的心思,有趣!那丫头……我看她虽然是无拘无束的模样,但那娇憨模样下面的精细圆滑处,不是细细品来也不是人人能见,偏偏人人都道她天真烂漫。何况……如今的江蕴月江御史,也是声名鹊起了,这跟在他身边的人……”
说起这个乔翘就有些咬牙切齿:“小姐不提,乔翘也不敢为小姐抱不平!江大人身边那厮,恁得无理!哪里旮旯里的芝麻官儿,也端了这样天大的架子!照乔翘说,小姐只不要理他们才好呢!”
文采之执起乔翘放在一旁的团扇,轻轻摇着,嘴角的笑矜持而无懈可击:“教导过你几次?何必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失了气度?京城里未必人人我都交往,只是这景怡郡王的养子、塑方侯世子,采之倒有些心思想交往。”
乔翘虚心受教,采之便丢下乔翘,信手轻抚书案上管家送来的各家名帖,径自想了心事。
今日父兄再一次提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话里话外,究竟还是有十分的疼爱她。
然而自古侯门绣户女子,做了多少传奇?自小博览群书,早已明白名利场、功名薄也不过英雄冢、美人泪。生于高门氏族,注定把终身系在家族命运上,便如花瓣重重的天香牡丹,开的再富丽,也只能开在枝头,零落了,什么都不是。破瓜后,采之见着上门提亲的人一日多于一日,便渐渐明白,自己的命运即将被决定,差别只在于,是皇帝的妻妾,还是王公贵族的正妻。
既如此,何必自怨自艾,强说忧愁?又何苦扭捏作态,委屈自己?只要并不妨碍家族利益,想必父兄也乐见自己嫁给心仪之人。
譬如,李存戟……
文采之心里默念这名字,想起市井间听过的传言,想起清河边的初见、南苑里的协奏、马场中的眷顾……见惯冠盖满京华,惟其落花处独立。
英国公的嫡孙女,又如何?空长了倾城貌,若成孤芳无人赏,亦是令人厌弃。稍纵即逝的缘分,大约只有一次机会把握。
何况李存戟身后是西北军团和江南世家,而自己则是洛阳权贵之女,若两家联姻,必然能消弭父亲对西北的忧虑,更能巩固家族在朝中又或者在洛阳权贵中的地位……
七月二十一,虽然立秋已过,但那秋老虎正张了嘴,呼呼喷着热气,天燥热的连赵恪也扛不住,往南苑消暑去了。
赶上休沐日,鼎方侯一家老小,便约了赵怡等人开了游舫,在清河上游船,借着些水汽河风纳凉。
赵爽此次也是头一回进京,并无亲朋故旧,因此同阿繁商议了也邀请文采之。只是赵爽不甚好诗文,又因京中诸人都喜文,也有些风雅意思,阿繁见状才随笔一挥,添了首顾花词,不料真把文采之请了来。
李玉华年纪大了,但素来李家经营药品,因此深谙养生之道,年纪一把,在这暑热天气里,还算是自如,他也不过照例的同赵怡、萧子轩几人聊聊天,看见文采之来了,也笑:“这不是英国公的孙女儿?来来!你不要拘礼!我同你爷爷早年时候还常有书信往来!”
文采之听了连忙上先对赵怡行礼致意,赵怡眼光一扫,嘴角挂着浅笑,算是回了礼。
文采之这才同李玉华说话。李玉华原本也不是十分拘礼的人,何况年纪大了,自有一股从容心胸,看见文采之美姿容、雅举止,心里也喜欢,只同对待自己孙辈一般,细细述话,问了琴棋书画,更是赞叹不已:“你这孩子!你爷爷只怕老怀安慰!”
正说着,李存戟同江蕴月都是一身常服相携走过来。李玉华看见了都招手:“存戟、蕴月,文家小姐,只怕都认得?你们也不要过于拘礼,说起来,都是累世的交情了,到了你们这辈,生疏了就不好了,何况文小姐这样的人品!”
三个年轻人相见毕,唯李存戟从容依旧。文采之虽然有李玉华的话壮胆,但面对着李存戟总有些脸红,只能勉强大方着。这到了江蕴月,压根不敢在采之面上停留,总是看一眼,就飞快转开,又伴随着耳热心跳。
一旁的萧子轩一言不发,细细观察着几个年轻人。赵怡偶尔插话半句,场面不见得冷,却也不是十分融洽。未几,赵爽扯着阿繁闯进来:“呀!文姐姐,还怕你不愿来呢!怎么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阿繁也笑道:“姐姐!姐姐果然来了!”
文采之连忙站起来,手持丝帕笑得恬静:“阿繁好巧的心思,自然要来的!”
赵爽听见了对阿繁吐了吐舌头,才笑道:“呀!姐姐看出来不是阿爽写的花辞?阿繁,你又说对了!”
阿繁便有些得意:“姐姐那样聪明,怎会看不明白!咱们在后面同小侯爷钓鱼呢,正说要放了小船下去,姐姐,你快来!”
赵爽听见了连连摆手:“小船?阿爽不去!大船我都嫌晃的慌,那小船岂不是要命?阿爽可是只旱鸭子!”
阿繁咯咯笑开:“怕什么,不还有我呢!小侯爷也在江南长大,踏舟楫如履平地,你还怕会掉在水里喝一肚子的水?”
江蕴月见状便拉着阿繁先对李玉华等人告了罪,才对李存戟说:“小侯爷,咱们也别吵了长辈们安静,小丫头想捕鱼,对侯爷的身手很是钦佩敬仰,小侯爷何妨给咱们露一手?”
未等李存戟说话,李玉华便连连摇头说:“两个丫头,真是聒噪!哪来这么些话,倒凑成了一对莺儿,只是你们使了什么本事请采之来的?罢罢!存戟、蕴月,领走,玩去吧,也难得你们有这空闲。”
文采之听闻了忍着笑,将花笺递给李玉华,未来得及说话,就被阿爽拉走了。
李玉华忙不迭迎怀飘来一张花笺,接住了,又是笑又是叹气,眯着眼看了花笺,才顺手递给赵怡:“万料不到,竟是这等脾气心思。”
赵怡、萧子轩两人都看了阿繁的顾花词,都默默无语,尤其赵怡,又掀了旧事般,心里一阵一阵的疼惜之情。
李玉华见赵怡沉默,也轻了声音,白发雪须间面容有些怔怔的:“往日里内子、妹妹何尝不是这样不知忧愁又心思灵巧的!到了淸月……哎!我梦里头见了她母亲她舅妈都觉得惭愧。年纪小小哪来的那等明白通透,怪道合了松风和尚的眼缘!”
赵怡默默无语把花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似看非看。
一旁萧子轩叹道:“说起松风和尚,才真是惭愧,当年西北一役松风医僧为救治伤兵献了多少功劳,王爷也没法给犒赏。后面殉了国,咱们化了他的法身,留的舍利子,至今未觅得合适的地方造塔安葬,哎!”
李玉华点点头:“松风和尚,都多少年了!先前他在翠雍山苦行僧般修行,布了多少功德!是该有座佛塔。”
“侯爷说的是,这也是怡这二十年的心愿,等着孩子们都上道了,也好还这心愿。”赵怡轻轻道。
李玉华看着赵怡有些伤感,满心劝慰的话也再说不出口,末了轻叹,转了话题道:“说起来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咱们做长辈的少不得又是操心啦!”
正说着,舷窗外一阵一阵的喧哗,三人看去,不禁又笑起来。只见豆子、阿繁、赵爽和蕴月竟挤了一叶小兰舟,兰舟摇摇晃晃的,惹得赵爽、蕴月扶着舟沿高声呼叫,阿繁和豆子自然也乐得哈哈大笑。旁边存戟和文采之竟然同乘一更小的扁舟,却也稳稳当当,自有一股逍遥情怀。
“阿繁这丫头,真是古灵精怪的。看她这花辞也算是别致,倒也不枉费这番缘分……”赵怡首先发话,却是似笑非笑的:“说起来蕴月也不小了,怡名义是他爹爹,实则……他的终身大事,却也不好做了十分的主。他娘不在了,侯爷是他娘的外族,怡还想侯爷帮帮眼呢。”
李玉华想是见赵怡转了心思,便也笑道:“王爷养了蕴月十六年,胜于己出,这个主,老夫看,名正言顺!自然做的!”,说罢又对萧子轩点点头。
萧子轩了然,对赵怡说:“王爷,小月落在园门前,无论什么道理,就都是他生身父母全托付给您了,侯爷这番话,在理!”
赵怡点点头,李玉华见了也笑:“还有一句话,我虽然也不是蕴月的父母,只是想着这些孩子们,总有一份情意在,也盼望他们如意顺利一些。蕴月世子这些孩子,将来讨的媳妇,自然也要他们明明白白、心甘情愿才好。”
“这是自然!”赵怡答道:“说起来,存戟比蕴月还大两三年呢,侯爷、青云夫妇想必也有些计较?”
李玉华闻言敛了笑,眼光追着那一叶逐流水的扁舟,轻轻道:“存戟自小不是任性的孩子。”
赵怡正要再问,又听见舷窗外“哗哗、哗哗”的水声,间杂着阵阵笑声。三人再看,原来阿繁和豆子正和李存戟、文采之打水仗。
原先阿繁见李存戟从来宠辱不惊的风度,算准了李存戟究竟不如自己熟知水性,因此也有意想捉弄李存戟。江蕴月知道了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加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豆子,几人上了小舟没一会,阿繁和豆子就闹腾开了。
蕴月不如豆子有战斗力,也比不得阿繁熟知水性,只和阿爽相对而坐,在兰舟一侧保持平衡,阿繁和豆子有备而来,忽的掏出一对葫芦瓢,在清河里兜了水就往不远处的存戟、采之泼去。
采之不防,被阿繁豆子当头一浇,几乎落汤鸡般狼狈,心下一股恼意升腾起来,待要冷了神色,忽的看见李存戟一跃而起,赶至扁舟中间,执起木浆当长棍,抡圆了舞着,迅即又转头对采之说:“移到我身后去!”
采之一愣,赶紧的照做。
存戟究竟不谙水性,手上木浆固然舞得精彩,但脚下站在船侧摇摇晃晃,极为狼狈。
那边阿繁看见李存戟动作笨拙,早没有了那股从容,只哈哈大笑,差点倒在旁边的蕴月身上,哪里还能继续泼水。豆子一看不对,连忙叫道:“臭丫头,还敢夸海口说自己能!你快些躲到一边去,我来!”
阿繁听了也不思量,只笑着往蕴月一侧挤,蕴月阻止不及,那边豆子也同李存戟一般,拿了船桨舞得虎虎生风。这下蕴月他们反倒是吃了不少水花,且一侧船上只有豆子,另一侧倒有三个人,加之赵爽原本就怕水怕的要紧,这下豆子在那边舞得乾坤颠倒,兰舟乱晃,真把她吓坏了,只尖叫着往蕴月阿繁身上扑:“阿繁、阿繁……我怕……”
“啊……你不要过来!你、你、你……”
“哥哥、哥哥,你不要舞了……”
“死丫头……”
“啊~~~~”
“扑通”,一声巨响……
兰舟倾覆……
豆子反应倒是快,当即一跳,金鸡独立,暂时没有落水,但四肢里三肢狂舞,最后脚下一滑,只留下一声大吼:“死丫头,臭主意……”
“扑通”最后一声响……
豆子落了水,李存戟这边也没落着好。刚才忙着挡水倒是不觉,这回停了手,李存戟只觉得小船被自己晃得厉害,脚下不稳,眼见着就要步了阿繁等人的后尘!
幸亏后边还有文采之,忙忙的一把抱着李存戟的臂膀……人倒是扶住了,但木浆混乱中掉进了水里,几下沉浮,就被冲走。等文李两人稳住了船,才发现不仅丢了船桨,连自己身下的这一叶扁舟都被河水远远的冲离了游舫。
文采之和李存戟面面相觑,这下落了单了!真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