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月骑在马背上,任由身下的小母马一上一下颠着自己的屁股,神情有些发愣。
豆子在前面引着他,压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豆子这种人,不是拿来交心的,蕴月也没这个指望。
但蕴月不能不去想眼下的情形。祝酋英前两日便秘,今天要轮到他小江相公了,哦,不,是两人一起便秘。这真是报应循环不爽!
他是景怡王的养子,若是王爷自己的亲儿子,这倒好办了,弄个封号,做个闲散宗室拉倒。但他江蕴月不同,没那个命,不做官嘛,真就如萧老头说的未必有那个能耐混口饭吃。
本来做官也没什么,天底下人谁不是浑浑噩噩又一天?就是御史台里的老好人张挺,不也挺滋润?可问题他又是景怡王的养子。他老爹以前太风光,风光到据说前一刻钟王爷作画,后一刻钟太皇太后就知道他画了什么,第二日市坊间又流出王爷怀念王妃的传言。就为这一层关系,江蕴月小尾巴稍微一翘,大家伙就等着看他那红扑扑的猴子屁 股。
眼下邓老儿先试探他不成,反倒把祝酋英这个愣头青砸了出来,这回好了,两个人穿成一串,正好料理。他摆明车马要看他们俩小心小肝里头到底什么阿堵物,是不是他邓老儿的人……
可到底这还是内部矛盾,按说,内部敲打敲打,不行再摆到台面上晾着吧,那他今天耍这等把戏,不是很奇怪吗?
想不明白……
不觉间豆子走过来让他下马。
蕴月回神一看,不禁眉头大皱,这是什么破地方?
只见满地的残雪,混着泥浆,裹着冰粒子,脏的没处下脚。两边一溜参差茅棚,间或零星伫着光秃秃的槐树,暮霭沉沉之下,说不出的衰败。偏这样子下却还人声鼎沸,不少穿着老旧棉袄的男人女人欢天喜地来回奔走着。
正奇怪着,江蕴月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响,他赶紧回头。却是看见一位老人家,灰黑色的棉袍,已经破絮缕缕,腰间一根麻绳系着,也是看不出颜色。老人家推一辆独轮车,上面堆着几匹绢并一袋谷子,想是雪天路滑,老人家推着推着就结结实实滑了一跤,挣扎半天爬不起来。
蕴月也连忙上去扶,这还没碰着人,一股子腌臜气已经冲鼻而来,熏得蕴月手上一停,还没来得及再伸手上去,一道花影闯了过来,一伸手就掺住老人的手臂,欢欢快快就扶了起来。
蕴月张了嘴,才看清一面蓝底白花布巾绾住了蓬蓬乱发,脸上分不清雪还是汗的几道痕迹,只有葡萄般黑泽的眼睛睁得老大。
“你这人!伸手便伸手,做什么伸了又缩回去?你没瞧见大爷身子不便爬不起来么!”
这姑娘家,口气不善,但却是脆生生的娇叱,身上同样的蓝底白花布襦衣,地下的裙子早脏的不知道原来的颜色。
蕴月简直有理说不清,便也不解释,不理会姑娘家,上前一步问道:“大爷,怎么官府发东西?你们这等高兴。”
老人家呵呵一笑,看了姑娘家一眼,刚想对蕴月说话,却被姑娘截住:
“白食的公子哥哟,官府只管摊徭役;
“光鲜的小相公哟,大爷无运得参军;
“辛苦撒汗耕田地,种的二两米和面;
“一两三分上岁贡,余下七分度一年;
“天寒地冻顾不得,喜帮军士运军饷;
“换得区区钱几百,扯布买花笑开颜。
花布姑娘一面横了蕴月一眼,不再搭话,搀着老人,一起推着车,哼歌而去。车轱辘颠簸发出声音应和这花布姑娘,莺声婉转,有种暖意欢快,却悄然带了悲伤。
白食、光鲜?蕴月被这小丫头曲子里的话刺得浑身不自在,低头看自己的衣裳,寻常的棉袍,但是落在这里却成了光洁庭院里的柏树,干净修长。
皱了皱眉,丢下不痛快,蕴月去找豆子。
“豆子,你这是带我来的什么地方?”
豆子正和他的一伙兄弟在玩笑,看见他来了,便拉着他给他介绍拿的酒肉朋友:“小爷,前面是城西的禁军厩马大营,他们都是我在禁军中的兄弟。今日他们发了粮饷,咱们商议了热闹一场。”说着又凑过来:“这群小子不学好,自己三粗五大的,发了粮饷自己还不扛,偏请了这么些人来帮他们运。咱们别管,他们这些禁军头子,手里有些好东西!小爷,你今天总黑个脸,现在就痛快痛快,好不好?”
蕴月有些恍然大悟,原来那姑娘唱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些军士都是运气好的被朝廷招了当兵,那些帮他们运东西的反倒是一年辛苦耕田养着他们的佃农。
想起萧老头子平日里给他讲国中禁军厢军日益庞大,却全都是遭了灾的佃农,朝廷怕他们聚集造反,就干脆把他们养起来,可养他们的还不是小丫头小曲里唱的没运气参军的佃农?蕴月心里头一回觉得涩涩的,沉默了不少。
不一会豆子同一群军士闹哄哄往里走,蕴月跟着,远远看见禁军厩马大营在前面伫立。但一群人并不往哪里去,小弯一拐,直入茅棚之内,不一会就进了一家小院。
豆子蕴月一进的门,便觉得眼界一宽,大冷的天里,院子里一溜摆开两行长桌,上面近十只炭炉,火苗儿跳跃的正欢,竟然算得上别有洞天。
“怎么样!圆豆子,没白冤你大冬天的跑一趟吧!”一个膀子粗大满脸虬须的汉子一拍豆子笑道。
豆子嬉笑:“这有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只是大哥你有好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的,那才稀罕!”
“豆爷好眼光,咱们陈军爷手上都是宝贝,包叫你开眼!”说话的人颇为精怪,足矮了那陈大哥一个头。
这么一群人,高高矮矮……到也让蕴月有些难过,他江蕴月算不上书呆子,但是往这群里一扎,就特别的扎眼。
“哟!怎么都杵着!赶紧入座吧,炭火不等人,酒儿正招手呢!”说话间一个挽着流苏髻的水蛇腰从屋内转了出来。
蕴月见她嘴角一粒美人痣,鬓边别致的留了一缕头发,一身青棉袍腰带一勒,描出一段好身段,行动间腰扭臀摆,说不完的风情。
一群饿狼起哄:“嫂子是不是见兄弟来特地打扮?”
“陈大哥好福气……”
“呸!你们这群光棍没见过女人!看你们还吃火锅,找不着地方泻火,憋死你们!”
“婆娘,你这么招,我在兄弟们面前面子都挂不住了!”
“哈哈哈……”
黄段子,瞎调侃,这群男人倒叫蕴月见识了毫不掩饰的热情与欲望,虽然听得面红耳赤,却也觉得新鲜有趣,不觉间就忘记自己的扎眼。
陈大哥却尽着主人的本分,也不张扬,带着豆子和蕴月坐在了角落,有对蕴月说:“咱们这些人粗鄙,却也只管寻开心,没啥恶意。今日发粮饷,几十头大猪,留下来的下水他们不要,我老陈却惦记着这好东西,让人全提了回来,分给那些整年没闻过肉味的人也是好的。小爷你只管开心,尝尝咱们这玩意,保管你叫好!”
蕴月点点头:“多谢陈大哥!”
“哈哈!难为你一副娘们样子,还唤我一声大哥,痛快!小爷,今晚多喝酒……”
说话间陈军爷穿梭全场,酒令、骂娘此起彼伏。豆子一口花肠子吃得直叫好:“真是爽脆!好。”
蕴月见状也吃了起来,肚子、花肠、大肠……全是肚子里头的弯弯绕,收拾出来滚烫的水里一溜,咬在嘴里确实嚼劲十足,配上热辣辣的干烧,一种痛快从心里升起来,烧掉了那些恼人愁肠。
没小半个时辰,蕴月肚子已经滚圆。他不敢尽着兴,酒饮了六七分便停了盏。寻欢且留隙,找乐莫过头,江小爷这点素质还是有的,不然这段日子的御史就白当了。不过这嘴上一停,这腹中就开始翻腾。
忍不住,蕴月和豆子说了一声,抱着肚子就跑了出来。人有三急,这要急起来看见一棚草都会奔过去。江小爷出了院子沿着墙根走了半箭之地,左右看着无人,便解了腰带方便。
蕴月正松了一口气,忽然听见一声猫叫,头顶便淅沥沥起来,紧接着一声尖叫:“啊~~~~”
“扑通”一声,蕴月慌乱中只来得及抓紧自己的裤子,便被狠狠的砸到地上。
“哎哟……”不明所以的蕴月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砸得贴在后背,一时半刻没法回魂,正痛的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又听见头顶一声尖叫:“啊!贼子使坏!当街解手!”
蕴月嗤着牙,勉强抬头看去,只见他身侧坐着……那个花布姑娘手捂眼睛,一旁一个灯笼摔坏了,正烧的欢。
蕴月呻吟了一声,真是欲哭无泪。一言不发摸索着爬起来,忍着脸红,假装若无其事的系好腰带,扫了扫身上的尘土。
旁边的花布姑娘也站了起来,捂着脸,偏又露了一个指缝,余光间看见江蕴月若无其事的,忍不住又说:“小贼好不害臊!”
幸亏天还冷,地上的冰渣子还没化,不然……蕴月本就郁闷,听到这姑娘还说他,恼羞成怒:“谁不害臊,大半夜,你一个姑娘家爬上房顶偷看什么!”
“你!”花布姑娘一跺脚:“谁偷看!哼,看你头尖额窄、鼻头无肉,分明是个小贼!”
这花布姑娘牙尖嘴利,却明明说了气话,倒有十分娇俏。但江蕴月这愣头青,还未懂欣赏,反倒怒极反笑:“原来姑娘神眼通天,没点灯笼就懂相面,小爷我见识啦!”
这一闹,豆子就出来寻人了,影影彤彤间看见两个人立在那里便问道:“小爷,你在哪里么?没什么事吧?”
蕴月鼻子一哼,抬腿就走。后面花布姑娘又是一跺脚:“小贼!倒烧了我的灯笼!”
这话蕴月不理,心道我还没计较你摔得我晕头转向呢,你倒怪灯笼烧了!
豆子听闻却不会不理:“哪家娘们?”
“豆子,这就走啦?”后面陈军爷也走了出来。
豆子顾不得花布姑娘,转身来和陈军爷道别:“陈大哥,这就走啦,晚回去了主人家不好说话。”
那边蕴月气鼓鼓的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同样气鼓鼓的花布姑娘。
“哟,是阿繁呐!天都黑尽了,你怎么到处跑。”,原来陈军爷认识这位姑娘。
“帮阿婆寻猫呗,倒烧了我的灯笼,阿婆知道了要心疼了。”阿繁闷闷说道。
“哈!灯笼罢了,明日陈爷给你另糊一只,晚了,你姑娘家别到处跑。”
“哎!”阿繁听闻陈军爷给他做灯笼便明显提了兴致,脆声答应了,听在人耳里像是嘴里咬了青莲子。阿繁转身越过蕴月,又是一声“小贼!”,几不可闻,听的蕴月直咧嘴吹气。
“陈大哥,咱们这就走了,你一屋子的兄弟,不必再送。”
“好说,下回咱们寻乐子再找你们。”
一路无话,今日经历太精彩,蕴月又喝高了,只由着小母马颠着,不知多久就回到了蕴月园。
头昏脑胀间听见绿衣阿姆大声说道:“小爷喝酒啦!一身的酒味,哟!瞧这一身的泥!豆子,你又带着小爷去哪里鬼混,这要是不惹出什么事情来你就浑身不自在是不是!”
“阿姆恁的啰嗦,小爷这不是回来了?”
“小爷,你醒醒!有人找你呢!祝御史祝大人等了你小半个时辰了!”
什么?祝小儿?出什么事了?蕴月愣了半响,再无法自动过滤绿衣阿姆的话,兀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