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个地方的情调,必须包括人民生活,自不定光看建筑,而旅客对于人民生活的体念又是一件难事。然则我们说成都之北平味,是貌似而微,不太武断吗?我说不,建筑也是人民生活之一部分,在这上面,可以反映到他的生活全貌。试看苏州人家的构造,纵有园林,也只有以小巧曲折见胜,你就可以知道苏州人之闲适,而不会是北平人之闲适。于是以成都之建筑,考察到北平风味,是不中不远矣。
驻防旗人之功
成都作为都城,在历史上,可以上溯到先秦。然而,它不能与西安、洛阳、开封、北平、南京比,因为它不过是一个诸侯之国,或僭号之国的都城而已。比较成为政治重心的时代,共有两次:一次是刘备在这里继承汉统,一次是唐明皇避免安禄山之乱而幸蜀。但这在当时,为时太短,到如今又相距很久,留给成都的遗迹,那恐怕是已属难找。自赵宋灭孟氏之后,只有张献忠在这里大翻花样。然而,那并不是建设,是彻底的破坏。所以,我们看成都之构成今日的形式,应该是最近三百年来的储蓄,谈得太远,那是不相干的。
清代,成都是西南政治军事文化据点之一,尤其是那班驻防旗人,他们扶老携幼,由北京南来,占了成都半个城,大大地给成都变了风气。他们本站在领导的地位,将北京的缙绅生活带到这里,自然会给人民一种羡慕荣华的引诱。在专制时代,原有“宫中好高髻,城中高一尺”的倾向,成都人民在旗人的统治与引诱之下也不会例外,由清初到辛亥这样继续的仿效共二百多年。然则这里的空气,有些北平味,那是不足为怪的。
夜市一瞥
无意中在西城遇到一回夜市,在一条马路的人行道上,铺了许多地摊,夹街对峙。那菜油灯的微光,照着地摊上一些新旧杂货与书本,又恍然是北平情调。这虽然万万赶不上北平夜市的热闹,我跑了许多城市,还不见第三处有这作风,恐怕这又是驻防旗人所带来的玩艺了。
夜市中最让我惊异的,就是发现有十分之三的地摊,都专卖旧式婴儿帽箍。这种帽箍,是用零碎绸片剪贴,或加以绣花,有狮子头、莲花瓣等类。不说我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兄弟辈,也没有戴过这种帽儿,它早被时代淘汰了。今日今时,在这些地摊上,竟是每处都有千百顶,锦绣成堆,怪乎不怪?于是我料想到这是到农村去的东西,并推想到川西坝子上,农人的如何富有,又如何不改保守性。而成都的手工业,积蓄很厚,也不难于此窥见一斑。这些作帽箍的女工若能利用起来,是不难让她们作些更适用的东西吧?欧洲在闹着人力荒,我们之浪费人力,却随处皆是。
茶馆
北平任何一个十字街口,必有一家油盐杂货铺(兼菜摊),一家粮食店,一家煤店。而在成都不是这样,是一家很大的茶馆,代替了一切。我们可知蓉城人士之上茶馆,其需要有胜于油盐小菜与米和煤者。
茶馆是可与古董看齐的铺,不怎么样高的屋檐,不怎么白的夹壁,不怎么粗的柱子,若是晚间,更加上不怎么亮的灯火(电灯与油灯同),矮矮的黑木桌子(不是漆的),大大的黄旧竹椅,一切布置的情调是那样的古老。在坐惯了摩登咖啡馆的人,或者会望望然后去之。可是,我们就自绝早到晚间都看到这里椅子上坐着有人,各人面前放一盖碗茶,陶然自得,毫无倦意。有时,茶馆里坐得席无余地,好像一个很大的盛会。其实,各人也不过是对着那一盖碗茶而已。
有少数茶馆里,也添有说书或弹唱之类的杂技,但那是因有茶馆而生的,并不是因演杂技而产生茶馆。由于并无奏技,茶座上依然满坐着茶客可以证明。在这里,我对于成都市上之时间充裕,我极端地敬佩与欣慕。苏州茶馆也多,似乎仍有小巫大巫之别。而况苏州人还要加上一个吃点心与五香豆糖果之类,其情况就不同了。一寸光阴一寸金,有时也许会作个例外。
安乐宫
记不起是在哪条街上,经过一座庙,前面像庙门敞着,像个旧式商场,后面还有红漆栏杆,围绕着一座大殿。据朋友说,那里供着由昭烈祠驱逐出的安乐公刘阿斗,这庙叫安乐宫,前面是囤积居奇的交易所。这太妙了,阿斗的前面也不会有爱国家爱民族的人,他们是应该混合今古在一处的。朋友又说戏台上有一块匾,用着刘禅对司马炎的话,“此间乐,不思蜀矣”那个古典,题为《此间乐》,我想此匾,切人切事,很好,可是切不得地。
蜀除帝喾之子封侯,公孙述称蜀王,李雄称成都王外,还有三大割据皇帝:刘备、王建、孟知祥,而都不过二传,他们的儿子,刘禅荒淫庸懦自不必说,王衍虽能文而不庸,可是荒淫无耻了,孟昶更是奢侈专家,七宝便壶,名扬千古。因之他们也就同走了一条路,敌人来了就投降。
于是,我们下个结论:“川地易引不安分之徒来割据,割据之后,就以国防安全感而自满。自满之后,就是不抵抗之灭亡了。”此间乐,其然乎?岂其然乎?
手工艺
然而,我有另一个感想,觉得往年的四川保路会,实在给予四川一个莫大的损害。假使川汉铁路成在十年之前,把西洋的机器运入成都平原,以成都工人这一双巧手,这一具灵敏的脑筋,任你飞机上的机件如何复杂,我想,他们绝不会是目无全牛的。
走过昌福馆,看到细致的银器;走过九龙巷,看到美丽的丝绣;同时发现那些工人,并不是我们所理想的纤纤玉手的女工,而是蓬头发,黄面孔,穿了破蓝布褂的壮汉。让我想到川西人是相当的“内秀”,不能教他造飞机零件,而让他织被面,实在可惜之至!
虽然经过某街,看到印书匠还在雕刻木版,舍活字版而不用,又感到好玩,手工艺,是成都一个特殊作风。
杨贵妃惜不入蜀
遍成都找不出唐明皇留下的一点遗迹,于是后人疑他到天回镇便回去了(可能此镇取名于李白诗“天回玉垒作长安”)。天回镇到成都十四华里,唐明皇至此,岂有不入城之理?事实上,唐明皇从天宝十五年入蜀,七月至成都。作太上皇之后一年,肃宗至德二年十一月离开成都,在蓉已有一年多了。然而在成都城里,实在不能揣测唐明皇行都之所在。
我这样想:假使杨玉环跟着李三郎入蜀,那情形就当两样,至今定有许多遗迹被人凭吊。试看薛涛,不过是个名伎,还有着一个望江楼,开下好几个茶社。枇杷门巷的口上(尽管是附会)还有一个亭榭拓着薛姑娘的石刻像出卖呢!以杨氏姊妹之名花倾国,正适合成都人士风雅口味,其必有所点缀,自不待言了。
孟知祥之不如孟昶有名,就因为他没有花蕊夫人。在这些地方,你就不能不歌颂女人伟大了。明皇无宫,薛涛有井,此成都之所以为成都也。则其在今日无火药味,何怪焉。
成都散记(节录)
黄裳
关于成都,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几位唐朝诗人的诗句里得来的。杜甫晚年曾经在这里流寓过一个不短的时期。他住在故人严武的军中。等到严武一死,他就只好再流浪,流浪不久就客死在未阳。在这位大诗人的晚年的作品中,我找不到什么光与色,除了那一种重重地压在人心上的衰飒的气氛。
其次就是晚唐的诗人李商隐,也在诗歌里赞颂了成都。出现在他的诗里的是美酒,当垆的厨娘和妓女。这使我想起他生活着的时代,中原正是在大乱之后,然而在“蜀”这一隅,还是“升平的世界”。当时的人们所寻求的,除了鲜艳的肉和芳醇的酒以外,似乎就更没有什么了。“美酒成都堪送老”,他是预备在酒的麻醉中过了这一生的。
当我所搭的载重汽车从驷马桥驶进成都以后,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先是远远地就已经望见了隐在灯雾里的迷离的城市。在经过了两三小时的夜里行驶以后,心里是早就盼望着早早赶到了的。我站在卡车的前面,迎着早春的夜风,望着愈驶愈近的布满了华灯的街道,心里微微地感到了一些温暖,觉得是走进晚唐诗境里来了。
在车上时就已经受到了两位住在成都的商人善意的警告,说成都的旅馆是常常没有空房间的。担心着会有露宿的危险,所以车一停就跳上了黄包车。看那黄包车夫的行动真是悠闲得很,不过才两个转弯,就已经到了预先打听了来的那一家旅馆的门口,在最热闹的春熙路上。
侥幸我被接待到一间最后空着的楼上的房间里。这旅馆的布置和北平的旧式旅馆差不多,一进门是一个狭狭长长的过道,里边是一个大的天井,四周环绕着客房。我的房间在里边的第二进里,天井里种了两棵大芭蕉,当我走出我的房间凭倚在栏杆边上的时候,正好摸着它的大而绿的叶子。
安放了行李,洗了脸,我就又走到街上来了。在旅馆正对面是一家茶楼,窗子开着,里边坐满了茶客,还有着急促的弦管的声音。我看他们一面品茗一面听歌的姿态真是悠闲得很,然而我却不想走上楼去。因为我不愿再看到那些歌女的姿态。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厌恶了这个。记得八九岁时随了大人到北方特有的“茶楼”里去,看见台前拉了一条绳子,一个个艳装的女人,侧了身子,一只手扶了那根绳子,在努力地喊出不自如的腔调来,两眼总是瞟着两边楼上的什么地方。这种姿态很使我不高兴,从此就不再走进那种茶楼里边去。成都的清唱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形,中国究竟是一个广大的国家,虽然地方隔了那么远,我恐怕真会有类似的情形。倒还不如让我在街上踱着听着这悠扬的弦管,想象着这些风雅的人们在过着“燕子笺”“桃花扇”时代的那种生活的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