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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个移民家庭的入川亲历(1)

在清朝初年(康熙、雍正、乾隆)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移民浪潮中,大的历史背景和大的移民成就已是

彰然于世,人丁迅速增加,土地得到开垦,城市得到修复,“天府之国”的美名再一次得到历史的印证。然而,当我们把视角转移至每一个移民家庭时,却发现许多大背景下的个人情感及生命意义。针对每一个移民家庭来讲,这次离乡背井的特殊经历无不饱含着泪水与辛酸、痛苦与徘徊、坚定与忍耐。

万安静入川

在一本名为《万氏族谱》的私家谱牒中,详细记载了他们的祖先万安静从广东迁往四川的全过程,读来令人潸然泪下。万安静最初在广东嘉应州长乐县做“山佣”二十年,也许是帮人开荒种地,也许是替人看守山林。他在瘴气弥漫的南方山地中听到外省人可移居四川的消息后,心中陡然升起一个理想,那就是赶快到四川去,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当时他可能没有想到,日后他的子子孙孙会在四川繁衍生息茁壮成长,像一粒种子被风吹落进泥土里,最终生长起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

一天清晨,万安静在窗下收拾好行李,除了一床被褥、几袋干粮和多年来积蓄的一点银两,就再没有别的随身之物。他唤醒尚在沉睡中的妻子和儿子,毅然上路了。

这一年万安静三十六岁,他的妻子刁氏二十二岁,儿子万桂芳不满两岁。他们踏上门前那条开满槐花的土路时,绚丽的晨曦正从前面的山峦上洒下来,万安静觉得这一缕阳光像春天的雨水,使他感到一股活力、一种希望。一家三口站在村外的土路上,回头看了看旧日家园,洒下一两滴泪水,然后就无声地踏上征程。

过了一州又一府。

万安静始终面色沉静地挑着他那副沉甸甸的担子,虽然担子里只是些被褥、衣服、干粮,但有这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上,万安静才感到踏实。年轻的妻子刁氏背着不满两岁的孩子紧随其后,她柔弱的身躯相对于这次漫长的旅程,显得多么渺小和残酷。

一路上,“征途寂寞,行李萧条”,徒步跋涉五千里,路上的艰辛困苦真是用言语难以形容。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在门前飘着酒旗的鸡茅小店里,他们遇到跟他们同样命运的人,彼此的攀谈显得那么亲切,那么投契,那么有缘。

幸好老天保佑,一家人终于平安抵达了成都凤凰山,既没有被豺狼虎豹吞噬,也没有被湍急的河流冲走,更没有身染疟疾半途夭折。他们来到这人烟稀少的陌生之地,连夜在凤凰山下用茅草搭建了一所简陋的房子。

这时候,月儿圆圆,高挂天空,万安静觉得这一轮明月宛如观音菩萨慈悲的脸。

族谱称,万安静“为我蜀中之始祖也”。即便是再穷愁潦倒的始祖,也是值得移民后裔们千秋万代地歌颂。

万家虽然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族谱未载万家是否通过政府安插,是否分得有田亩、耕牛、口粮等),但当时“钱不满升,米不盈斗”,眼看着就要陷入赤贫的境地。于是一家人在灯火下商议,最终习惯于南方山地生活的万安静决定改行做小本买卖,用剩余的钱买了些小东西,当起了走乡串户的货郎。但当时四川地广人稀,而且万安静又没有贩卖的经验,不久以后便弄得蚀掉本钱,赤贫无依。到后来实在找不到出路,便迁往简阳县凉风顶暂住。

一年后,又迁往成都龙泉山萧家沟。

动荡漂泊的生活终于迎来了一线转机。萧家沟有个富翁叫万康吉,他见万安静老实忠厚,加之彼此都姓万,算本家,于是就佃田给万安静耕种,并不时照顾刁氏母子。万安静得到一份田地,“竭力躬耕,不分旦夕”,常常是累倒在月光下的田垄上。其间,忍辱负重的刁氏又接二连三地生下七个孩子,一家人若干张嘴全仗万安静的一双手。幸好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万桂芳很快长大成人,这个少言寡语的青年日夜跟随在父亲身边,努力勤劳耕作。

有时候,万安静和刁氏在田边地头歇息,谈起他们十几年前从广东起程入川的经历。当时,大儿子万桂芳还是个不满两岁的吃奶孩童,可是转眼间他已经长成为一条汉子。每当谈起这些事情,万安静和刁氏都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很欣慰地笑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创业,万安静一家逐渐走出了冻馁的阴影。待稍有积蓄,万家便倾囊购置了一头耕牛,因为这是家里唯一像样的财产,所以全家人对它“爱如珍宝”。

不久以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萧家沟有个广东老乡想回广东省亲,多方筹办,才从亲朋邻里处借得路资“数十金”。出发前夕,这个消息被当地强盗啯噜子(清初土暴子、啯噜子扰民的事很普遍)探听到,一伙人聚在树林里密谋深夜抢劫。恰巧万安静从田里收工回来听到。他当时心里很矛盾,如果把这个消息隐瞒起来,那么那个回乡探亲的乡邻必会遭到毒手;如果把这个消息捅出去,一旦啯噜子知道谁走漏风声,他万家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最后,万安静还是不忍心与自己同属移民的乡亲遭此劫难,便把这个消息偷偷对那位乡邻说了。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一伙蒙面的啯噜子入室抢劫,不曾想屋里空空如也,那位得到消息的乡邻早已经金蝉脱壳走掉了。强盗怀疑来怀疑去,最后把目标确定在万安静身上,为了报复,便在一天夜里把万家唯一的一头牛偷走了。乡邻鼓励万安静报官捉拿凶犯,但万安静不为所动,“安受之而不悔”,算是吃个哑巴亏。

十六年的春秋转瞬即逝。

这时候的万家已经人丁兴旺,积蓄日丰。这年深秋,万安静又从萧家沟迁往百工堰,买下了属于自己的田产,修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屋,开始过上比较富裕的生活。

在这本叙述万家入川创业过程甚详的族谱中,还有一篇名为《蜀中始祖妣万母谥勤慈刁老孺人行述》的文章,对万安静的妻子刁氏做了全方位的描述,读来也很感人。

刁氏比万安静小十四岁,入川以后的最初一段时间,由于子女众多,生活负担沉重,常常弄得“饥寒交迫,乃至破灶无烟”。这时候邻居有一个妇女来劝慰刁氏:你们一家人十来张嘴,这喝西北风的日子可怎么过?干脆把孩子卖几个赈赈贫吧。刁氏一听,怫然大怒,厉声呵叱说:住嘴!子女都是骨肉,怎舍得卖掉?再穷再苦的乞丐也是拖儿带女,谁见他卖了子女求富贵?一席话弄得邻妇很没面子,只好“惭而退”。

万安静的性格非常刚烈,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会发泄到刁氏身上。而且万安静还有个习惯,每当怒气发作不可解时,就“卧榻不食”。相反刁氏的性情却十分柔顺,每当万安静气呼呼地睡在床上不吃饭,刁氏就长时间跪在床前苦口婆心地劝,万安静才会“解颜而食”。虽然万安静觉得他是一家人中功劳最大的,经常闹这样的小孩脾气,但刁氏“亦不怨,且委曲笑慰之”。

这份“行述”最后深情地总结道:“(刁氏)日则流汗相随,夜则挑灯纺绩,无一息得安闲,勤劳备至。家人虽不得大温饱,亦不致为百结之鹑衣矣。兼之教子殷勤,谆谆以义方是训,家人无敢违者。至晚年家充裕,谷帛满仓箱,买山有钱,娱宾有酒。至六十三岁时以病终,时子媳满前,诸孙绕膝下矣。”

一个最普通的移民家庭,通过百折不挠的意志和艰辛备至的创业过程,最终得到了回报,获得了安慰,这或可视为所有移民共同的心路历程。

刘立璋入川

这是一个江西移民入川创业的故事。这个故事比万安静的故事更凄凉,更萧索,也更富于悲壮色彩。

康熙年间,江西赣南人刘立璋和他的哥哥嫂嫂一同起程入川,这是一次规模较大的集体行动,随行的还有同村的七个未婚青年,分别是刘希载、黄茂德、许元魁、刘秀成、李维兴、陈三才、宋成进。他们多半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姓氏各异,但却都怀有对四川的热烈憧憬和闯荡天下的雄心壮志。

他们在当地官府领得出行的“执照”,于一天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起程。他们的父母和亲人站在村口的古树下为他们送行,除了刘立璋的哥哥刘立琼携带家眷,其余八人都是单手单脚,因此行李都很简单,每人肩上只挎着一个包袱。

十个江西青年因为是同乡,又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所以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有说有笑也能消解旅途的寂寞。走到半途,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刘立璋的哥哥刘立琼因为在船上和野外露宿时感染了风寒,忽然发起高烧。在举目无亲的他乡异地,临时又找不到一个郎中抓一服中药吃。因此刘立琼在一家荒僻的临时客栈里,烧得胡话连篇。同行的人围在他的病榻前,听见刘立琼一遍遍呼喊故乡和父母的名字,都纷纷淌下眼泪。

在这个痛苦的关口,一群壮怀激烈的青年开始感到前途的可怕。当他们把刘立琼的尸体埋葬在路旁的荒草里,刘立琼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把一行人的心彻底搅乱了。

旅途的劳顿和亲人的骤然死去,蓦然间使这些原本乐观的青年感到惶悚,他们不知道漫漫长途的前方还有怎样的厄运在等待。坐在夕阳西下朔风凛冽的坟地里,大部分人开始强烈地思念起故乡和亲人来。他们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说出他们的心声,然后一齐回头朝着故乡的方向一路狂奔。

刘立璋从哥哥的坟头上站起身,毅然抹去眼角的泪水,用略带沙哑的同时又是绝望的嗓音对大家说:“与其现在缩头缩脑退回江西,莫如鼓起勇气前行一步!”

落日的余晖照在这八男一女身上,使他们的身影显得像剪纸一般单薄脆弱。经过长久的沉默和痛苦的抉择,一行九人又踉踉跄跄从荒野中爬起来,在瑟瑟的寒风和清冷的星光下继续前行。

《刘氏族谱》在叙述这次意外的灾难时,流露出了异常悲壮的情感。刘立璋带着寡嫂和七个同乡经过艰辛的跋涉,终于抵达了成都东郊。垦荒和成家立业的日子当然一如其他移民一样辛苦。不久之后,刘立璋娶亲成家,寡嫂也另嫁他人,渐渐繁衍成支系庞大的两大房人。可是跟刘立璋一同入川的七个乡亲命运却很悲苦,他们为人佣工,终身未娶。弥留之时,对这次特殊的行程感到了某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