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一名厨师,他每逢赶场天都会到茶馆里坐半天。跟他同一张桌子吃茶的人,有当地红白喜事中专事司仪的人,包括吹鼓手、抬匠、阴阳先生等。”在如此丰富繁杂的家庭和社会背景之下,我们看到了一种文化习俗上的大交融、大荟萃、大展示、大绚丽。如果积怨解除,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散场,还争着付茶钱
由于大家可能同时揽下一桩生意——比如谁家死了人,那么就得同时请看黄历看风水的人、抬棺材的人、主厨的人、主持丧葬仪式的人,因此他们因利益关系会结成一个非常团结的小团体。因为他们是常客,“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对四川近现代史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移民从大半个中国把原籍的风俗、物种、先进的技术手段、各种物资、文化等带入四川,经过长期的融合交流,所以开茶馆的人对他们特别照顾。附近几十里的人也都知道,这就像由无数江河汇成的一片大海,许多旧的东西在恢复,许多新的东西在生长。这块曾经残破的土地,经过各省移民的共同努力,现在变得如此生机盎然,生气勃勃,繁盛热闹。
“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如果这一天谁因故未能到场,那么其余的人会捎信给他,叫他某日某时到某村某坝参加一个婚礼或丧仪。
四川人爱坐茶馆的习俗,按照通常的观点,认为是四川这个地方乃“天府之国”,自然条件优越,生活条件舒适,于是人们就养成了一种闲散的习惯,喜欢一天到晚钻到茶馆里去消磨时间。其实,四川近现代茶馆文化的兴盛跟“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有着直接的关联,茶馆甚至就是移民社会“五方杂处”这么一种社会现实的集中缩影与体现。
不信?让我仔细分析给你听。
茶馆在四川,它不仅仅只是一个喝喝茶、吹吹牛的这么一个清闲之地,它还具有更加复杂丰富的内容,它甚至集政治、经济、文化诸多因素于一身,它是四川人交际、交易、娱乐和舆论表达的这么一个综合场所。在茶馆里,人们既可以交流信息,商量事情;同时又可以洽谈生意,联络感情,解决民间纠纷;还可以听评书、扬琴、清音、金钱板、川剧坐唱等传统曲艺节目,的确包含了社会生活的诸多元素。
四川茶馆的格局一般是这样的:过去大多是露天茶馆,后来发展到在茶馆上方搭建顶篷,然后发展成今天的茶楼。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成都著名的大慈寺露天茶馆:
在大慈寺温暖的午后阳光下喝茶会看到如下情景:开阔的露天庭院内数百把桌椅依次排开,它们处于殿与殿之间的空地上,仿佛皇宫内召集“经筵”时的热闹场面。然而这里的陈设却是极端的平民化,椅是常见的竹椅,一个靠背、四条腿,坐久之后的扶手和靠背变得尤为光亮。人的汗水从椅子的光晕中浸进去,流出来,那椅子的光晕就变得模糊而陈旧,像一封古老的信。桌子呢,谁家要办红白喜事了,桌面上烫着茶壶圆圆的烙印,环环相套,像是树干的年轮。有时阳光从树叶或藤蔓间洒下来——那是张爱玲笔下才有的阳光,穿过了岁月的尘埃和朱红色的老建筑,显得有些陈旧,有点灰扑扑,却很温暖,像怀揣着一只烤红薯。
茶客们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来,先鼻翼扇动吸吸院子里隔夜的茶香,然后挑一个位子坐下。脚底下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散落着被茶客“吹”掉的茶叶末,现在看起来就像一粒粒快要发芽的种子了。稍待片刻,茶博士穿着布鞋,手提茶壶“噔噔噔”地跑过来,“当当”两响,一注滚烫的水冲入茶碗,只看见青褐色的茶叶在瓷白的碗中翻几个滚,颜色绿了,叶子张开,茉莉花一朵朵浮上来,顿时香气弥漫。茶客们开始还有点睡眼惺忪,心不在焉,等揭开茶盖嘬进几口热茶后,眼睛顿时光亮润泽;连身子都灵活了,软软地靠在旧竹椅上,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茶客们就这样窝在竹椅里,有时看看四周有没有熟人,有时只管自己聊天、看报、吃花生瓜子。倘若朋友相聚,那就把几张桌子拼凑起来,高谈阔论,大声喧哗。午后的阳光普照在大慈寺的茶馆和庭院里,坐在阳光下喝茶的人脸色红润,目光沉醉,忘记了早上的牢骚和中午的不快。
半日光阴转瞬即逝,陶醉在大慈寺茶馆里的人有时会在茶香中沉沉入睡,唤醒他们的也许是一片落叶,也许是茶博士收拾碗碟的“叮当”声。这时候,茶客们伸个懒腰站起来,就派一个人到茶馆的某张桌子跟前去找这一群人。无论你是湖广人也好,便迈着不快不慢的脚步踱出大慈寺。
四川茶馆的意义何在?它的意义就在于它是这座城市或某一社区唯一的不同阶层的人都可以共享的地方。
在这里,我仅仅只是突出了茶馆的休闲功能,对“言说”功能和其他的功能没有涉及。其实在移民初期,茶馆是方方面面社会生活都可以得到充分反映的地方。那时候,人们需要言说,需要交流,需要借助茶馆这个舞台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茶馆遍布四川的乡镇、街道、社区,作为移民社会的一个“小世界”普遍存在。
作家沙汀曾经在《淘金记》中写道:“(北斗镇)虽然只有一条正街,两条实际上是所谓尿巷子,布满了尿坑、尿桶和尿缸的横街,但它却拥有九个茶铺。赶场天是十三个。”在这个虚拟的北斗镇上,作家沙汀谈到了清末至民国的四川社会生活现实,那就是在一个很不像样的小镇子上,竟然有着九家茶铺;而且,逢场天又会增加四个。为什么在逢场天会多冒出四家茶馆?因为赶场天镇上的人多,那些平时关闭的茶馆便在这天开门迎客。
《成都通览》统计清末成都城的茶馆数量,竟然多达454家,比当时的街道数量少不了多少。李劼人《暴风雨前》也谈到:“坐茶铺,是四川人若干年来就形成的一种生活方式。”所谓若干年,应当就是从“湖广填四川”的那一阵算起,许多外省人来到四川,人生地不熟,这就需要借助茶馆的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几盏茶水,坐下来,围在一起,会一会老的朋友,认识一些新的朋友,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要不,怎么四川人过去有一种喝茶方式叫“吃讲茶”呢?
黄尚军在《四川方言与民俗》“吃讲茶”条目中谈到:“吃讲茶又称吃茶、吃碗茶,这是解决四川民间争端的一种方式。即发生争执的双方到当地知名人士家中拜访,请其出面到茶馆喝茶,评判是非。当民间在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方面发生纠纷争执不下时,便由双方当事人出面,各自邀集一些人于某时到茶馆,共同请来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往往是德高望重者)做主持人,为在座茶客(不论认识与否)分别奉茶一碗,以吃茶说理的方式,调解或处理纠纷。先由双方当事者向众人叙说纠纷始末,广东人也好,讲说是非曲直,作出评判调解。
这些手艺人在茶馆里有固定的座位,最终使四川的人口素质、文化面貌、农业生产、商业贸易等都出现了可喜的局面,是一律的黑漆小方桌,茶水已把全身骨节都泡开了,然后由坐马兴桌(靠近门口两张桌子)的办事公道、颇有声望的长辈根据众人议论,打的武器,因世世代代替人说媒。倘若各执一词,则由主持人当众作出结论,双方都得接受。如果双方都负有责任,就各付茶钱一半。如果一方输了,即付全部茶钱。”
“吃讲茶”,是在法律不健全且移民杂居的情况下经常发生的事,它带有民间法庭或家长族长评判是非的性质。在这种情况下,茶馆仅仅成为一种道具,就像法庭上的席位和法官们头上的假发一样。此时此刻,人们的目的不是喝茶,而是与喝茶风马牛不相及的民间官司。
可是,茶馆却在这些民间纠纷中扮演了舞台和载体的角色。
著名作家李劼人先生的《暴风雨前》,是一部描写川西清末民初民情风俗甚为详细和生动的一部书。其中有一节就谈到“吃讲茶”:
(茶馆是)评理的场所……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的。——相约到茶铺来。如果有一方势力大点,一方势力弱点,这理很好评,也很好解决,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中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势弱的一方数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输了,也用不着赔礼道歉,只将两方几桌或十几桌的茶钱一并开销了事。如果两方势均力敌,而都不愿认输,则中间人便也不说话,让你们吵,吵到不能下台,让你们打,只要这群手艺人能操办出你想要的效果,先之以茶碗,继之以板凳,必待见了血,必待惊动了街坊打出人命,受拖累,而后街差啦,总爷啦,保正啦,才跑了来,才恨住吃亏一方,先赔茶铺损失。于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楼上的破板凳,也赶快偷搬下来了,藏在柜房桶里的陈年破烂茶碗,也赶快偷拿出来了,如数照赔,如数照赔。所以差不多的茶铺,很高兴常有人来评理……
与李劼人同时代的四川乡土作家沙汀,也在《在其香居茶馆里》《公道》《还乡记》等作品中多次提到“吃讲茶”,可见这种“吃茶”方式在四川十分普遍。
我小的时候,曾经跟随外婆到镇上的茶馆里看媒人做媒。在移民社会中,茶馆的应运而生是有其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的,“五方杂处”的社会现实,必然会导致和出现一个适合各种人群前去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还不能太冠冕堂皇,不能太正儿八经,不能花费过高,因此茶馆这个公众性的低消费聚会场所就正式诞生了。
虽然研究者们说,唐朝时候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女儿就发明了四川茶具“三件头”——茶盖、茶碗和茶托,并以此推测四川的茶馆历史特别悠久。但是作为一种与社会现实紧密相连的公众场所,并且像繁星满布巴蜀大地——这样一种情况的出现,必定是在清初各省移民进入四川以后,因为这时候茶馆有了繁荣和兴盛的理由。
那一次跟外婆去到镇上的茶馆里,只见男女双方的父母兄弟和“亲友助威团”已经到齐了,满满坐了好几桌子人。媒人坐在男方父母和女方父母之间,像一个斗蟋蟀的人用纤草撩引男女双方的家长说话。这是个头上扎着俗艳的红头巾,一张嘴快得像爆竹的中年妇女。外婆说她娘家姓马,你就尽管在特定的时间(赶场天)、特定的地点(某茶馆)去找他们好了。,走东家串西家,所以外号就叫“马大脚”。马大脚先是根据她掌握的男女双方情况作一个简要介绍,内容包括人口数量、社会关系、家庭财产、健康状况等。我至今记得马大脚那次在介绍男方家庭情况时,特意提到了“有3根架子猪,大的那根有170斤,小的那根有120斤”,非常详尽。在由媒人主持的相亲过程中,男女双方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向对方提出,或把媒人拉到一边耳语一阵,再由媒人委婉转达。
在整个相亲过程中,当事男女坐在茶馆的长条凳上不敢吱声,由于紧张的缘故,常常显得如坐针毡。我记得那一次相亲,男青年是个木匠,长得白净秀气,一直涨红着脸低头看自己手上刚买的刨子。而女青年倒比他大方,虽然面子上羞羞答答,但还敢不时拿丹凤眼瞟一下男青年。
茶馆相亲,当时都不能得出结论。满不满意,双方家人还得下来根据那天的情况细细商量,再由媒人相互转告。
在我所熟悉的乡村茶馆里,还有一种手艺人会定期在茶馆里等生意,这无疑也是移民社会遗留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