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瞅瞅似乎睡着了的记云潇拿起身边的相机拍了一张他熟睡的侧脸。大概十五分钟以后记云潇撑起餐桌上的脑袋:“我连着做一个程序做了48个小时,中途连一杯咖啡都没有时间喝。太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苏荷笑了笑看着记云潇:“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她半年都不给你来一通电话了。”
记云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疲惫地把脸放在两只手的手心用力搓揉几下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走吧,去我家吧。你睡一下比较好。”苏荷考虑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记云潇跟着苏荷踏进了招来的出租车中,记云潇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苏荷的肩膀上。起初苏荷微微皱了皱眉头,她不适应有人这样贴近她。可是很快,她挺直了腰板切换到一个很柔软的姿势,她想要记云潇睡得舒坦一些。
那天夜晚,在广场附近的出租房中苏荷在沙发上睡得那样沉。记云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到苏荷醒来床上已经空了,被子叠得分外整齐,连床单上的褶皱都抹平了,几乎看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只是桌面上有一张记云潇留下的便条说他回公司去了。苏荷捏着便条打开了一杯Fuensanta的矿泉水喝了个透彻,她觉得那样轻松,想起港人常用来形容友谊的一句话“有情饮水饱”,不经莞尔。
虽然不抱任何幻想,苏荷依然打开电脑平静地翻阅邮箱。映入眼帘的是记云潇发来的Email,发信时间是三个钟头前。
“苏荷,我已经回到了汉堡。我在公司开会的小间隙给你写这封邮件,我状态很好,充足的睡眠让我的精力得到补充。我走的时候你在沙发上睡得正熟,本来想要告别的,却不忍心叫醒你。我看到你随身携带的照相机,你拍的教堂那样美,好像画面上随时会跑出一两个天使。我拿着相机想要拍一张你的睡颜,却不敢唐突终究放弃,我选择在记忆中保存关于你的一切,这样或许容易许多。
“我不知道你会在西班牙住多久,仿佛每一个城市你都只是路过。你可以去看一看临近地中海的城市,巴勒莫老城区散落着许多不俗的餐馆。就近也可以去巴塞罗那,桃乐丝的西班牙火腿配上一杯Celeste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美味。
“我很喜欢你的生活方式,一直颠簸在路途中,这是多少人少年时的理想,去世界的各个角落,不为盛名所负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虽然我不知道你靠什么为生,但是潜意识告诉我你一定有很好的方式让自己活得丰饶。
“我办理了回国的手续,可能半年之内就会回去了吧。谢谢你一直听我讲这些话,也谢谢你给我一张床让我安睡,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心地闭上眼,没有一丝顾虑的入睡……”
“罗斯你会带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回家睡觉吗?你对他一无所知,只是简单地知道他的姓名。”苏荷吃一份由香草柠檬和橄榄油熏烤的海鱼时突然询问起身边的女人。
“如果他很英俊的话。”罗斯哈哈大笑起来,她用偷笑的眼睛扫扫身边的年轻女孩,“你和他是恋人吗?”
“不是的,只是认识了一段时间的陌生人。”
“是吗?”罗斯又叫来一瓶Processo酒说,“我从来不相信一个男人接近一个女人是没有目的性的。”
苏荷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品味着盘中烤得刚到火候的海鱼。
记云潇依旧时常写邮件过来,许多许多,仿佛不知厌倦。
“苏荷,我发现自己很病态。那样热衷于工作。其实我并不需要如此拼命,在德国人们通常都是工作半年,休息半年。没有一个德国人愿意自己的休息时间被工作所占用。而我却那样乐意时时刻刻都被工作侵蚀,我觉得这大概是淡忘的一种方式吧。
“我常常因为工作忘记时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从黎明到日落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似乎太不热爱自己了,所以最近生了一场大病。可是医院一个医生也没有,医生们也都去度假了。
“我的工作已经完全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沉迷。
“林雅尼昨天忽然到家中探望我,我对她如此陌生。她的确是一名优秀的女子,我却再也找不到最初认识她时的心动。因为过分客套的寒暄两个人连普通朋友之间的感情都难以比及了。”
苏荷看着电脑屏幕发呆,她最终回复了一封Email给记云潇。
“云潇,今天我们驱车去了庞贝古城,和国家地理的工作人员们一起探索古罗马人与城市文明之间的种种联系。像我们每个人所知道的那样,庞贝古城最后被火山灰所掩没,而我们的感情却被自己的心所遮掩。在迦太基古城的遗址上我看到一座大理石神像,它那样威武雄壮睥睨着世人。我步行穿过街道上成排的画廊,手工艺店,过于猛烈的阳光让我眼前一片漆黑。
“盛极必衰,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大到国家城市,小到家庭个人。世间万物都难逃这个结局。
“云潇,你有没有想过呢?你现在处于命运上的哪一根指轮呢?或者我,我真的可以这样一辈子行走吗?
“希望你一切安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尽管写完了一封邮件,苏荷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表达出自己想要对记云潇说的话。她拨打了一通电话,是记云潇那夜留在便条上的几个数字。
苏荷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拨打这通电话,或许她只是想听听记云潇的声音而已。
电话拨通以后是一个男子浓厚的德国口音,许久以后苏荷都没有说话,电话那端忽然换成了略带惊喜的中文,记云潇抑制不住喜悦:“苏荷,是你吗?”
“是的。”苏荷坐在突尼斯的一家冷饮店中吹着冰冷的空调,她不受控制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记云潇在电话中用德语和身边的人飞快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对电话另一端的苏荷说道:“你等我一分钟,我有一个工作需要处理。”
苏荷就乖乖坐在原地抱着听筒倾听电话中大段大段的德文对话。太快了,苏荷都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很快记云潇就处理完事务略微抱歉地对苏荷说:“让你久等了,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没有。”苏荷用一只银色的小勺舀着玻璃器皿里的冰激凌突然觉得自己拨通电话的这个行径唐突得有些愚蠢。
“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在突尼斯,很快就要回拉科鲁尼亚了。我也许就要去其他国家了。”
“那你现在还住在广场附近吗?”
“不,我住在罗斯家里。”
“那好,我这个礼拜过来见你,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对你讲。”
“好的。”苏荷听到自己辩驳不出感情的嗓音在电话那端回荡,她冷静地吃掉了一枚装饰在冰激凌上的草莓挂断了手中的电话。
为何我们要强颜欢笑?做不到为了一份平淡的生活而低头呢?苏荷想起记云潇写给她的Email,忽然恢复了许多年前的举手无措,一个人趴在冷饮店的桌子上无声痛哭起来。
在突尼斯的摄影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深夜,苏荷坐在石像堆中几乎快要睡着。她手里捏着一张世界地图。去过的地方标示着五角星,没有去过的地方标示着圆圈。地图上乍眼看去密密麻麻全是符号。而目前又有两个地方是苏荷迫切想要去的,一个是靠近卡马水库的比尔姆,一个是靠近鄂毕河的苏尔古特。同时她也很想去满洲里看一看满洲里博物馆谢拉菲姆教堂还有那个与满洲里很近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周末的时候罗斯家中开放了一场周末派对,许多当地人都收到邀请。苏荷以半个主人公的身份协助罗斯准备派对所需要的食品,火腿片配黄瓜三明治、阿斯图利亚斯奶酪、各种海鲜、加利西亚馅饼、白扁豆血肠藏红花浓汤、烧酒、Traban苹果酒,还有咖啡和草莓汁。
在切血肠的途中苏荷没头没脑地对正在全神贯注熬汤的罗斯说道:“他今天也许会来。”
“谁?”罗斯问道。
“我的朋友。”
“哦,我们要不要再搞一个欢庆会?”
“不用了,他应该不会喜欢。”
那天晚上记云潇准时来到罗斯家中,他带了一条条纹丝巾递给苏荷,吩咐她转交给女主人。苏荷没有转回席间,反倒是两个人一起走出花园散步去了。
途中记云潇对苏荷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打电话给我。”
“我也没有想过,这并不是我习惯范围内会做出的事情。”
“那你的习惯范围是?”
“我现在没有习惯了,随着心走吧。人总会有不受习惯控制的时候,心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苏荷抬起手隔着记云潇厚重的外套摸上了他心脏的位置,“你的心又在哪里呢?”
记云潇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看着苏荷的眼睛:“它就在你的手下。”他表情自若地牵起苏荷的手走在夜色中的拉科鲁尼亚,冷风飕飕,城市寂静得可怕,他们找了一间还在营业的超市坐在门口,想要喝水的话随时可以进去买。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钟头。忽然记云潇开口说道:“苏荷,我下个月就回国了。”
“嗯。”苏荷埋下头看着自己漆皮的靴子心里没有丝毫头绪。
一个熟悉的女音忽然很突兀地插了进来:“原来你们在这里。”
苏荷抬起头看看是罗斯,应该是出来买东西的。苏荷瞧一眼身边的记云潇,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把手中的礼物递给罗斯:“这是他送给你的。”
罗斯接过礼物,对记云潇笑笑有些抱歉地说道:“你可以把她借给我五分钟吗?我忘记了酒会中一道菜的配料,现在正要去买。”
记云潇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荷就尾随着罗斯走进了超市,罗斯一直走在苏荷前面,忽然她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苏荷,罗斯说:“他是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亚洲男子,看起来那样干净。我虽然不熟悉他,但却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苏荷,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属。”
罗斯买完配料后又转回宴会,苏荷走出超市坐回记云潇身边,她觉得那样恍惚,记云潇又暖又美,像冷风中残存的最后一根蜡烛。苏荷却知道自己不是一只飞蛾。但是某一秒钟她祈求世间诸神为她保留这一刻的温暖,多的她不敢奢求,也不愿奢求。
记云潇侧身抱了抱身边的女孩,似乎又过了很漫长的时间。他开口问她:“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苏荷睁开眼,眼睛在阴影中已经隐约有了泪光。
“你相信世间有一见钟情吗?”记云潇淡然地问道。
“我只相信日久生情。”
记云潇沉默片刻,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只小盒子,打开来看是一枚银色的钻石戒指,19世纪的切割风格背面有查尔斯·霍纳的签名。记云潇拉过苏荷的手指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国,你愿意吗?”
苏荷默默打量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她把戒指凑在耳朵边听了一会儿,把嘴巴凑在记云潇的耳边,像耍宝一样把手指伸向记云潇另外一只耳朵。苏荷说:“你听,我听到它在哭。你听到没有?”
记云潇失神地望着像个小女孩一样把玩着戒指的苏荷。他忽然觉得他就要失去她了,或许……从来没有得到过呢?记云潇忍不住把苏荷抱在怀中,亲吻了一下她左边的脸颊,她的脸那样冰,她的心也是冷的。
“你回国以后做什么呢?”苏荷的头轻轻蹭在记云潇的肩膀上,脸上已经糊满泪水。
“做酒店,或者做对口贸易。”
“你还会回汉堡吗?”
“不会了,落叶归根我后半生都要在自己的祖国。”
“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记云潇。”
“我会等你,一直等,直到你回国。”
“我不相信。”
“为什么?”
“人怎么会花费那样多的时间等待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明知道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心会在等待中慢慢老死的。我很害怕心有牵挂,要靠一点点温暖来维系自己的想念。云潇,你可知道,一个人若习惯了寒冷,是不会畏惧更寒冷的。可是,倘若她感受到了一丁点儿温暖她就会发现过去的那些寒冷是不可饶恕的,是一种罪过。”
记云潇无法言语,仿佛窒息了一般,他最终不再勉强,放手了。
“苏荷,我现在在北京798的空白空间画廊,有意思的是通过这条画廊必须先经过一个影像播映室,好像画廊的主人故意让游客先洗涤干净自己的灵魂再带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面对艺术。”
“我下一个目的地是苏北,这几年中我一直在工作中无法自拔,应该让自己彻底放松。我今天在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做《每当变化时》。杨千桦扮演的角色那样像你。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为了金钱和名利不断向前。而你,却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
“人真的有灵魂吗?你是否是为了旅途而生的女子呢?”
“我只不过是经过了三座城市就已经疲惫不堪。你呢?会心生厌倦吗?”
“也许我们是不同的……”
苏荷在安娜普纳的一家小旅馆里看着记云潇的Email,她在网络上看完了那张记云潇提及的片子。苏荷的脑袋被港片的文艺腔还有安娜普纳的阳光照耀得有些混乱。
为何记云潇会认为杨千桦扮演的角色是不幸福的呢?苏荷觉得这个女子那样勇敢坚忍,她清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方式没有高低好坏之分,每个人最终得到的都是当初所希冀的。这就是人生,哪怕不近人意,有些残缺。可是倘若真的要舍弃以后才能得到,也就只能选择内心最想要的。
苏荷想了许久,她不知道如何回复记云潇。
尽管有些许遗憾,但每一个人都在向前,由不得谁回头。最后苏荷注销了邮箱注册了一个MSN。
这一年苏荷21岁,单身。出版过两本摄影集,三本小说。下一个想要去的地方是伦敦,目的是在艺术院校继续深造摄影技巧。
那一日,安娜普纳岁月静好,日光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