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自巴黎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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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66号公路(1)

文/这么远那么近

66号公路。是的,就是这条路,一直以来它像是一个来自遥远外太空的信息,召唤着人们,上路,就在66号公路上。

深秋的纽约,我坐在一家旅馆的狭小房间里,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窗外不时传来刺耳的喧嚣声和警笛声,我迫切地想要去找那些季节里在66号公路上的一串串印记,更确切地说,是车轮碾过的痕迹。

我准备将这条20世纪80年代荒废的公路写进我的小说里,但是一下笔就感觉困惑,好像无法用文字来描述那条之前被人称之为“美国梦”的公路,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古旧的资料,寻找支离破碎可以叙述的可能和线索,但是那种困惑却愈来愈重,就像是一个语焉不详的旧梦,只有一些梦的碎片在隐隐发光,于是我放下笔,决定去做一次公路旅行。

我在网上张贴了寻找司机带我上路的启示,只有一位叫做Kim的年轻人回复了我,他20岁,还附带一张照片,他说来纽约见朋友,刚好要自己开车回到西部,可以顺路带我,价格按照我说的给,我决定和他一起上路。

我从一家蜡像馆里出来,一辆黄色的双门小车“刷”地在我旁边停下,车里走出来一个人,咧着嘴笑很开心,“Hi,I"m Kim.”原以为他是那种和其他美国同龄人一样的大学生,穿着与别人无异,可是走近后发现他的袖口和裤腿都显得多少有些脏旧,彼此聊了几句后我们就准备出发了。我去旅店退了房间,又在便利店买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带着毯子,还有少不了的啤酒和香烟。他抽着烟一一告诉我需要带的东西,车子装得满满的,我要去买地图,他哈哈大笑,说现在的美国地图上早已经没有了66号公路,他从车子里拿出一个发黄的本子给我看,那是热爱这条路的ROUTE66发烧友送给他的手绘地图,里面是图文翔实的指南资料,他挥挥手中的本子大声说,这才是公路旅行的乐趣。

于是,我们在傍晚出发了,从曼哈顿一路向西,我和Kim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路说笑前往那条已经消失在地图上的“美国梦”,好似两个渴望在路上的旅人,驾驶着一辆老旧的黄色小车,在荒漠、山野、农场、城镇、废墟、快餐店、加油站以及汽车旅店间穿梭游荡,从万里无云的城市开向烈日骄阳的偏远乡镇。我一次次用相机拍下前方看似临近的一轮血色夕阳,路面上的金色反光恍如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不管是皲裂的柏油路,还是恋恋风尘的乡村小道,我们就这样一路漂泊下去,直至天色由紫红渐入黑色的浓墨。

Kim一边大声和我说话一边抽烟,偶然会跟着音乐打着响指,收音机里放着的是20世纪的流行歌曲GetYourKicksonROUTESixtysix,车子路过一些荒旧的小镇,还有破败的农场,我和Kim停下车找公共厕所,然后坐在路边喝罐啤酒,他告诉我他出生在美国西部的一个小镇,家里很穷,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现在是一家汽车维修站的小工,每次去纽约都开着厂子里的车,从66号公路一路向北,然后再原路返回。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走高速公路呢?他调侃着说他是“ROUTE66sBoy”,意思是66号公路的人。

Kim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可以一眼分辨出谁喜欢默不作声谁很健谈,也可以看得出自己身边的人是否愿意说话。每次当我感觉很累的时候他都将音乐关掉,告诉我可以小睡一下,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就叫醒我。但这时我们在讨论天气、金融、大选、物价等等,趁着一个空当,我问Kim:“你在66号公路上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他左手换了一个车挡位,眼睛依然看着前方,“当然有,就是不知道你喜欢听哪种类型的?”

我说:“越特别越好玩儿喽!”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越特别?那我要想想……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故事,是真事,就发生在这条路上,就发生在我这里,但是它没有什么精彩的结局,或者可以说没有结局。可是,事情本身就已经很特殊了,我一直记得很深。”

我说好。于是他就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

这是一个特殊的故事。他说。

事情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就像现在这样开着车在这条路上,但是身边没有人。外边异常的黑暗,周围没有灯光,偶然经过一些旅店都是微弱的灯火,店面外的招牌都摇摇欲坠,我十分想在一家汽车旅店休息一夜,但是它们竟然全打烊了,没有办法,我只能慢慢开车,所幸路上没有多少人,你知道,这条路一向没什么生气。

我当时没有估算到天气会坏到那种程度,雨越下越大,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我点上一根烟,心里想着是否应该将车停到路边然后等雨停,就在我要作决定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路边。

我不能分辨那是不是个人,因为实在太过模糊了,只是车灯打到他的身上,那个影子在使劲招手,我将车慢慢停到旁边,那是一个男人,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想必是在雨里站了很久。他脸贴在车窗上,伸出右手举起大拇指要搭车。我大声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前面的一个小镇,不远。我拉开车门让他上来,然后我们就继续出发了。

他坐在我旁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雨水不断地从他的袖口和裤腿边流下来,这时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一些,我打开收音机,他转过头低低地对我说谢谢,我说不客气。

这个男人的脸色很苍白,像是病了一样,可是五官却十分精致,外表俊俏,是典型的美国人,我猜是有一点儿德国的血统。他有一头金黄色的长发,只是被风雨吹打过,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我偷偷打量着他,他好像是注意到了,呼吸有点儿急促。

我继续开车,偶尔会看他几眼,他好像不爱说话,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像是在发呆。我对他很好奇,于是开口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听到我说话好像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回答我他叫Otto。我开玩笑说他的名字和电影里TheLoversoftheArcticCircle的男主人公名字一样,因为这个名字很特殊,倒着念和顺着念是一样的发音。他扭过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有点儿愣住了,这样的搭车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知道,我经常在这条路上开车,搭顺风车的人不少,但是他们都很热情,会大声告诉你他们的遭遇,如果你乐意,他们还会为你点一根烟开一罐啤酒作为报答,但是这样冰冷的搭车人我第一次遇到,所以我也有些不开心,不再答理他,专心开我的车,只要他在他的目的地下车,那么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雨渐渐停了,视线也好了很多,我渐渐提高了车速,顺手将音乐的声音调大,那个男人还是不说话,眼睛看着前面逐渐晴朗的天,嘴角竟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意。

我一瞬间有些害怕,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不是怕他打劫,我也没有什么资产,他如果真的是强盗,那么他应该搭一辆更好的车,而不是我的老爷货。我又偷偷瞧他,察觉到他脸上的阴霾在天气晴朗之后消失了很多,目光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和那么尖锐了。

车里渐渐暖和了起来,那个男人衣服的水分开始一点点蒸发掉,头发也慢慢干了,刚才还是一副落拓的模样,现在已经变得挺拔了很多。

那个男人突然开口跟我说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在这样大雨天,我一个人待在雨里搭车,所在的路边又不是什么小镇或商店,而且这副模样看起来也很奇怪,加上我好像太冷淡了,你应该觉得我很怪异,不是么?”

我笑笑:“会有这么一点点的感觉吧,不过……”

他打断我的话:“不过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哦,这个我倒是没有担心。”我撒了一个谎。

那个男人竟然笑了笑:“这一点我也知道,我在想,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天气那样的时候跑到公路上搭车?”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了?”我顺口一问。

男人说:“是的,原因确实很特殊,本来,我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但是我搭你的车没有给你香烟和啤酒,而且我现在心情也好很多,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原因。”

我转过头给他一个“你随便”的表情,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对于别人的事情我一向不喜欢打听,我不是中年妇女。

那男人的笑容更加明显,甚至可以形容为灿烂,他笑着说:“不要告诉别人,其实……这条路上,对,就是66号公路上,死了一个人,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他在后视镜里飞快看了我一眼,“是我杀死的。”

我心里猛地一惊,脚下不由自主踩了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和那个男人的身体猛地向前倾,车子停在路中央,我转过头大声问他:“你说什么?”

男人把笑容收敛:“我说,我杀了一个人,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我要去的那个小镇里,我用绳子勒死了她,我必须要销毁凶器,所以我一个人坐车到了刚刚搭车的地方。”

我真的吓坏了,也没有继续开车,而是惊恐地望着他,他看着我的样子,摇摇头说:“不要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只要将我送到目的地就好了。我就是给你讲个故事,我会去自首的。”

我有点儿颤抖,战战兢兢继续开车,车子发动了几次才走,男人还笑话我没有见过大世面,我重新将车开到马路中央,男人说:“你知道我杀死的是谁么,她是一个女孩子,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我扭过头问他:“你既然爱她,为什么又要将她杀了?”

他说:“我无法忍受她因为爱上别的男人而离开我。”

那个男人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眼神变得炙热了起来,他没有把话题继续放在他如何和女孩子恋爱上,而是把重点放在了他如何杀人上,“今天下午我们还待在家里,我家是开汽车旅馆的,你知道,生意并不好,但是我觉得很幸福,因为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但是今天下午她竟然说她要离开我,因为我太穷了,给她带不来幸福,她喜欢上了别的男孩子。我心里像着了火,开始愤怒,那一瞬间的心情我记得很清楚,我的身体和思想好像分裂了,有两种力量在各自牵引着我,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无法控制。”

我没有说话,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用各种汽车上的术语来解释他的那种感受,“你知道汽车上的离合器是什么作用吧?我体内流动的是那种加速的汽油,那两种不同的力量就像是此消彼长的汽车,只要我踩一下离合器,那么其中的一辆汽车就会飞驰出去。这种感觉你肯定了解,那种感觉很诡异,我把控不好,它跑得太快了。那其实是感情,我都分辨不清它到底是爱还是恨,它像是拼图一样组成了一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起伏漂流,让我几乎丧失了理智。她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我听了他的这种解释简直匪夷所思,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话,于是我问:“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