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鲁迅仍随玉田老人在塾内读书。除《鉴略》外,还增加古典诗词的课程。
祖父周介孚曾给鲁迅规定了这样的读诗顺序:“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轼)诗,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甫)之艰深,韩(愈)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
鲁迅从玉田老人读了近四年的书,到1891年中止。1892年春,鲁迅改从新台门另一族叔祖周子京读《孟子》。到年底,父亲因对塾师授业不满意,便领着鲁迅到城内最严厉的三味书屋读书。
在师从玉田老人的几年间,鲁迅喜欢到后院周家十几户人家共有的菜园——“百草园”。
这是一块两亩多的菜园,冬天有萝卜,春天种油菜,夏天种南瓜、毛豆、苋菜,秋天有花生。它后来是一个荒园,长满野草,却是鲁迅的乐园。
这里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鸣蝉在树上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云雀忽然从草间直蹿向云霄去了。在泥墙根一带,油蛉在低唱,蟋蟀在弹琴。……鲁迅翻开断砖,用手指轻轻地按住斑蝥的脊梁,“啪”的一声,从斑蝥的后窍喷出了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
鲁迅爱摘覆盆子吃,它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多。
百草园并非一个普通的菜园,它有着一段奇异的故事,被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幼年鲁迅是不去那长满野草的草丛里的,因为传说草丛里藏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这是他从长妈妈那里听来的。
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里纳凉,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他答应着,四面环视,见一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便隐去了。他心里暗暗地高兴。这时,一位老和尚走进来识破了机关,说:“你脸上有妖气,方才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呼叫人名,你如果答应了,夜间就要来吃你的肉。”读书人听了,吓得直打颤,连忙求老和尚帮他除妖。老和尚却道无妨,送给读书人一小盒子,说:“你把它放在枕边,就可以高枕而卧了。”半夜,门外果然有“沙沙”的响声,像是风雨声。
她来了?她来了。
读书人哆嗦成一团,忽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转瞬间外边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又飞回来,重新藏在盒子里。……“后来呢?”鲁迅听到这里便要发问。
“后来,”长妈妈接着讲,“读书人把盒子还给了和尚。老和尚告诉他:‘你昨夜见到的那道金光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被它治死了。’”
长妈妈由此引出的教训是:“哥儿,夜里如果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要答应。记住了?”
“记住了!”鲁迅答应着,认真地记住了这个教训。
但是从此夏夜乘凉,鲁迅不免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很怕遇到美女蛇,而且也很想得到一盒飞蜈蚣。白天,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时,他还常常这样想。但总没有得到,也没有遇见到赤练蛇和美女蛇。叫他名字的陌生声音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无味,草木凋零败落了。不过,雪一下,可就不一样。
雪下得滋润美艳,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雪下冷绿的杂草,蜜蜂嗡嗡地在山茶花和梅花间飞舞。
七八个孩子塑雪罗汉,塑不成功。记不清是哪位家长来帮忙,片刻工夫,罗汉塑得比孩子们还高。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有的孩子还从母亲的脂粉奁中偷了胭脂来涂在他的唇上。一座大罗汉,目光灼灼,嘴唇通红,坐在了雪地上。次日午后,鲁迅和几个朋友来“拜访”他,对他点头、嬉笑。冬日江南的阳光消释了他的皮肤,寒夜又结上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唇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这时,鲁迅想起捕鸟,冬天最有趣的莫过于捕鸟了。雪下了两天,百草园里厚厚一层积雪。鸟雀们已经无处觅食,捕鸟的机会来了。
鲁迅先扫开一块雪,用一根短棒支起一面大竹筛,筛下撒些秕谷,短棒上系一根长绳,远远地牵着,看鸟雀飞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时,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鲁迅连忙跑去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费了一下午工夫,只捉住三四只,而且麻雀居多,偶尔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是养不过夜的。
这种捕鸟的方法,是家住曹娥江边的农民章福庆传授的。每年冬天,章福庆总要带他的儿子章闰水来周家帮工。他捕鸟的本事很大,小半天就能捕捉几十只,装在布袋里叫着撞着。鲁迅却学不会。鲁迅问他:“我为什么抓得少,而且多是麻雀呢?”他笑道:“你太性急了,来不及等走到中间去。”鲁迅后来学会耐住性子等候,果然也能抓到十几只了。
鲁迅喜欢和章闰水一起玩耍。章闰水,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年龄与鲁迅相仿。他对捕鸟也很有本事。他说:“在我们乡下,沙地上,下了雪,我扫了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些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捆在棒上的绳子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鲁迅羡慕极了。
“夏天,你到我们乡下来才好玩呢!”闰水高兴地接着说,“我们白天到海边去捡贝壳,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到瓜园去看瓜,你也可以跟着去。”
“防贼么?”
“不是。过路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在我们那里是不算偷的。要防的是獾猪、刺猬、猹。在月光下,沙地上,你听,‘刷拉拉’响了,猹在咬瓜了,我就捏起胡叉,轻轻地走过去……”
“它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闰水接着说,“走着走着,看见猹了,我用力刺过去。那畜生很伶俐,倒向我奔过来,从我的胯下逃走了。”
闰水还说,“在我们乡下沙地里,潮汛快来,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只脚。”
“啊!”鲁迅惊叫了一声。
闰水的肚子里真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故事,都是鲁迅和他的城里的朋友们所不知道的。
闰水后来托他父亲进城时给鲁迅带来一包贝壳和几根很好看的鸟毛。鲁迅也回赠过一两次东西。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闰水了。
1919年12月间,鲁迅回了一趟绍兴,在家滞留二十几天,与同族十多户共同卖掉新台门的旧宅。阔别20多年的章闰水特地来探访鲁迅。一见面,鲁迅便觉得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闰水了。不过鲁迅还是兴奋地叫起来:“啊!闰水哥!你来了。”闰水脸上显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叫了一声“老爷……”鲁迅打了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和闰水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闰水还拖出躲在他背后的第五个儿子,“水生,给老爷磕头。”
这次见面,鲁迅很有感慨,后来创作了短篇小说《故乡》……百草园似乎藏着许多说不完的故事。
早春二月,园外的杨柳已经发芽,园内的山桃也多吐蕾,孩子们在园内仰望天上飞舞的淡墨色的蟹风筝,嫩蓝色的蜈蚣风筝,瓦片风筝,聆听风筝传来的“沙沙”的风轮声。这争奇斗艳的风筝,报告了春天的来临。
然而,不知为什么,鲁迅却不喜欢放风筝,不但不喜欢,甚至有点厌恶它,以为那是没有出息的孩子玩的东西。而鲁迅的小兄弟却最喜欢风筝。他买不起,大哥又不许他放,只能站在园内呆看着天空出神——远处的蟹风筝掉下来,他惊呼;两个缠绕住了的瓦片风筝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就这样观赏了小半天。
有一回这位小兄弟也试制风筝。他躲在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内。
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他正幻想着在园内嚷着、跑着放起自制的风筝,陶醉于即将完成的大业中……这时鲁迅推开门闯进来了,发现多日不见的小兄弟,原来是躲在这里制作这个没有出息孩子的玩艺,气得伸手折断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扔在地上踏扁……这才傲然地走出去。
小兄弟绝望地站在小屋里。
这是鲁迅在百草园内做错的一件事,使他感到内疚,时时反省,后来在散文《风筝》中写道: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尔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于精神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