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是个戏迷,没有她不爱看的戏,什么京戏、评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京韵大鼓、文明戏……她都爱看。
添甲才3岁,她就抱着他到戏院里,让他坐在奶妈的怀里看戏。
稍大些,他就跟着继母站在凳子上看。一阵锣鼓声后,在悠扬的胡琴旋律中,大花脸出来了,俊美的青衣出来了。紧张的对打,令人目眩神摇,看得他目瞪口呆。再长大些,他也可以坐着看戏了。好热闹的戏园子,熙熙攘攘,卖糖的、卖豆的、倒茶的、甩手巾把的。这一切都不能干扰他,他真的入了戏了。不但看,而且看完戏回来,就和小伙伴王傻子在一起扮演起来。添甲的模仿力很强,学着戏里的动作和人物的唱腔,甚至有时就自己编个故事来演。他在继母的熏陶下也成了个小戏迷。
那时,天津荟萃了不少著名演员,谭鑫培、刘鸿声、龚云甫、陈德霖、杨小楼的戏,他都看过。
谭鑫培已近70高龄,还登台演出。继母常说,“小叫天”的嗓音是“云遮月”,悠扬婉转。谭鑫培的武生形象形神毕肖,他唱起来,颇带一种感伤味道,抒情性很浓,演孔明有儒家气派,演黄忠有老将风度。在曹禺的朦胧记忆中,还留下谭鑫培在《李陵碑》中所扮演的杨继业悲愤苍凉的声音。添甲7岁那年,谭鑫培因病去世,一时成为继母谈话的内容,谁不惋惜这样一个名角的死去呢?后来,曹禺才知道,谭鑫培是被广西军阀害死的。1917年,广西军阀陆荣廷到京,北洋军阀为了招待陆荣廷,硬是逼着年事已高的谭鑫培参加堂会演出。
谭先生演出《洪洋洞》后便心情抑郁,终于含愤而亡。
刘鸿声的演出也给曹禺留下美好的印象。他在《四郎探母》中扮演杨延辉,在《辕门斩子》中扮杨延昭,唱工单绝。曹禺说,他不善做工,但是他却能把人物性格,特别是内心感情唱出来。
龚云甫专攻老旦,是李多奎的师父。他演《钓金龟》,一声“叫张义我的儿”,就能换来满堂彩。曹禺说,龚云甫的嗓音可谓绝妙,清脆苍劲,唱腔刚柔相济,缠绵蕴藉,艺术分寸感也很强。
添甲格外喜欢余叔岩,他后来上中学时演出《南天门》,就有余派的味道。
在这种艺术熏陶之中,民族艺术的审美特性,不知不觉地渗入他那童稚的心灵之中,使他悟出:“戏原来是这样一个美妙迷人的东西!”
他迷上了家里的《戏考》,里面的折子戏,他反复看,唱词也拿来背,整段整段的唱词都能背出来,也能唱出来。他把一本一本的《戏考》都翻烂了。后来,曹禺回忆起童年看戏的情景,不胜感慨地说:
我从小时候就看旧戏,那是入了迷的。到了大学时代,我和靳以经常到广和楼看戏。杨小楼、余叔岩都是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谭鑫培的戏还是小时候母亲抱着看的。杨小楼的戏看得最多,他演黄天霸演得好。黄天霸武艺高强,非常狡猾又非常凶狠。同时,他又是忠于朝廷的。杨小楼把黄天霸的一副奴才相演得活灵活现。还有一个刘鸿声,他演的《失空斩》等,把诸葛亮是演活了的。从这些旧戏里能学到写性格的本领,每个人物的性格都是异常鲜明的。有聪明的,笨的;有滑头的,阴险的;有凶狠的,软弱的。
《三国演义》从小就读过了,三国戏很多,几乎曹操的戏我都看过,是各种各样的曹操,曹操也是在舞台演活了。三国戏里的人物性格,也都刻画得十分出色,什么诸葛亮智慧喽,周瑜气量狭小喽,曹操欺诈喽。旧戏刻画人物,有许多值得借鉴的东西。各种人物相率而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色,而且戏的故事也相当曲折动人。我很喜欢听故事,听唱。中国这些旧戏旧小说是写得很活的。
《聊斋志异》是很难读的,但看起来很有兴趣,慢慢地读进去就读出味道来了。《聊斋》中人物很多,性格多种多样,故事曲折,引人入胜。
还有昆曲,韩世昌的《林冲夜奔》演得真好。四十分钟,一个人在台上,唱做都很出色。
曹禺说:“一个人的艺术修养是很广阔的,除了读书,对各种艺术的欣赏,是相当重要的,我也很喜欢听说书。有一个刘宝全,唱京韵大鼓,我听起来也是入迷的。这些兴趣,小时候就有了。这和我的母亲有关系。”
在曹禺的童年生活中,看文明戏,大概是他最富有历史意味的事了。
当小添甲出生的时候,如果以春柳社演出《黑奴吁天录》作为中国话剧史的开端,中国话剧才只有4年的历史。那时,把它叫做文明戏。可以说,曹禺差不多是同中国话剧史同龄的。添甲正在襁褓之中,天津曾发生一件震惊文明戏界的事件:著名的文明戏演员王钟声被杀害了。
王钟声,字熙普,浙江省绍兴人,他是新剧的倡导者,先办通鉴学校,继而创办春阳社。他不但是个演员,而且是个革命志士。辛亥革命爆发后,他抛弃了粉墨生涯,投笔从戎,上海攻打高昌庙制造局的一夜,他也加入冲锋的行列。就在这一夜的12点,他到丹桂戏院后台,借了一身军装,一把指挥刀,出发到南市去作战。他演的戏,有《爱海波》、《秋瑾》、《波兰亡国惨》等,都是悲天悯人、洋溢爱国激情的新剧本。上海光复后,他得到陈英士的一笔钱,委托他去光复天津。他和几个同伴一起北上,到天津后,便找到他的连襟、著名演员汪笑侬。他拿出身边的手枪、子弹给汪笑侬看,并说:“此番我到天津来,目的是要起义。”他哪里知道,此刻汪笑侬家正躺着一个大烟鬼,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他这样的粗心,当夜就被捕了,为天津市警察局长杨以德所杀害,尸首投在一口井里。王钟声死难的故事,曹禺小时候就已有所闻了,不过,他那时还不会想到,他会登上新剧的舞台。
添甲对文明戏也很感兴趣。他看过连台本的文明戏,演的都是皇帝的事情,还有加官晋爵的故事,而更多的是哀艳的爱情戏。而这时的文明戏已经处于它的衰落期了,演的是《西太后》、《火浣衫》、《狸猫换太子》、《武松与潘金莲》、《唐伯虎点秋香》等,其中充满封建迷信、恐怖、低级趣味。
当时实行幕表制,根本没有脚本,在后台墙上贴出幕表,规定好,这出戏共多少场,有多少人物,每一场都演些什么内容,都有哪些人物上场。头天晚上,演员们商量好了,第二天就登台表演。参加演出的都是男演员。
曹禺回忆当时看文明戏的情形,曾这样说:
文明戏中有一种“言论正生”,专门在台上发表激昂慷慨、愤世嫉俗的言论,都是即兴的言论,一套一套的。往往他演说完了,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小生,是专门讲爱情的角色。一般言情、哀艳的戏都是旧套子。例如,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位书生,但是,这个女孩子却被父亲卖了,或者被迫嫁给一个富人。过了若干年,她又和这位书生见面了,于是就演出一段非常香艳哀痛的戏。他们见面被女孩子的父母发现了,大骂他们。这时,书生的朋友就出场了。这位朋友就是由言论正生扮演的。于是他就劝书生,借机发表一通言论,说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是如何如何啦,国家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喽,政府是如何坏啦,官吏又是如何腐败喽。你作为一个血性男儿,应该有志气,要抛头颅洒热血喽!这一番正面的演说结束后,观众就拼命鼓掌。这位书生终于醒悟了,和女的道别;女的舍不得他走,又是一番哀艳的表演,讲上半个小时的爱情。什么我是如何苦喽,我在婆家被人看不起啦等等,有腔有调地流着眼泪,说出一套套悲恸欲绝的感伤话。给我印象深的是中国观众十分善感,像言论正生演说过后观众那样热烈的欢迎,那种热烈鼓掌的情景;男女洒泪告别时,台下也有妇女一片呜咽,擦湿了手帕。可以说,观众和舞台演出打成一片,真叫交流了!那些有本事的文明戏演员们,的确是有一套使当时的观众神魂颠倒的本领。
这样多愁善感的观众,这样富于鼓动的演员,这样的演出效果,不免对添甲产生一种诱惑力。当然,诸如京剧之类,演员和观众之间也有着交流,但是,文明戏的演员,并不靠着优美的唱腔,也没有特有的舞蹈动作,只凭着他们的台词,就使观众神魂颠倒,这确是文明戏特有的功能,也是文明戏演员特有的本领。添甲亲自看过秦哈哈的演出,这个文明戏演员,长得一副令人发笑的怪模样,演起戏来,声音洪亮,格外动人,他的绝妙的演技和才能给添甲留下深刻的印象。
童年时代的看戏生活,在添甲年幼的心灵中播下了戏剧的种子!他多么想当一个演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