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后来十分动情地写到:当时,“我生活在仆人、轿夫中间。我看见他们怎样怀着原始的正义的信仰过那种受苦的生活,我知道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我看见他们怎样跟贫苦挣扎而屈服、而死亡。六十岁的老书童赵升病死在门房里。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祖父的字画被赶出去,后来做了乞丐,死在街头。一个老轿夫离开我们家,到斜对面一个亲戚的公馆里当看门人,不知道怎样竟然用一根裤带吊死在大门里面。这一类的悲剧以及那些活着的‘下人’的沉重的生活负担,如果我一一叙述出来,一定会使最温和的人也无法制止他的愤怒。”上面所说的“这一类的悲剧”,巴金后来在他的各种文章和著作中曾多次谈到,同时他也谈到了他当时的感受:“在污秽寒冷的马房里听那些老轿夫在烟灯旁叙述他们痛苦的经历,或者在门房里黯淡的灯光下听到仆人发出绝望的叹息的时候,我眼里含着泪珠,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宣誓要做一个站在他们这一边、帮助他们的人”。他还曾多次愤愤地表示,“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助他们的人。”反抗的、叛逆的思想的种子就这样在这个封建家庭的“小少爷”的心里埋下了,并且在逐渐地萌发、滋长。巴金曾说过:“我愈是多和‘下人’在一起,愈是讨厌‘上人’中间那些虚伪的礼节和应酬。有两次在除夕全家的人在堂屋里敬神,我却躲在马房里轿夫的破床上。那里没有人,没有灯,外面有许多人叫我,我也不应。我默默地听着爆竹声响了又止了,再过一会儿我才跑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家里平时敬神的时候,我也会设法躲开。我为了这些事情常常被人嘲笑,但是我始终照自己的意思做。”随着年龄的增长,巴金的生活圈子也在不断扩展。他在生活中看到和接触到更多的不公与不平,也看到和接触到更多的令人伤心落泪的人物和故事。譬如,巴金每天在到学堂去的路上总要走过木匠老陈的铺子,这个人的遭遇便给他留下难忘的印象。老陈当时年纪约在40岁上下,长脸,大家都说他相貌丑陋,但人人都称赞他脾气好。巴金祖父在的时候,老陈常到李家公馆去做活,所以巴金早就同他熟悉。
那时巴金还在家里跟姓曹的老秀才读书,学习很枯燥,所以特别喜欢老陈来家里做活。每次老陈过来,巴金都跑去站在旁边专心地观看,还不断地问这问那,老陈总是非常和气,有问必答,耐心地向他一一说明,态度要比那位老秀才好得多。家里人见巴金对老陈做活这么有兴趣,都称他是老陈的徒弟,父亲还开玩笑地说要把他送到老陈铺子里去学做木匠。巴金当了真,去找老陈,老陈听了对他说,修房子,爬得高,会跌死,他说他父亲就是这样跌死的。巴金看到老陈的眼角里渗出泪珠,便跑开了。后来老陈的铺子遭乱兵抢过,维持了不久,终于关张。有人说他去吃粮当了兵,有人说他到外县谋生去了。然而有一天巴金在街上碰见他,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几件木匠用的工具。巴金高兴地上前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还在城里,他笑着回答:“我只会做木匠,我就只会做木匠!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
但笑容里却满含着悲哀,还说:“少爷,你好好读书,你将来做了官,我来给你修房子。”从那以后巴金就再也没有见过老陈,后来一位轿夫告诉他:“老陈在一家大公馆里修楼房,工程快要完了,老陈竟从楼上跌下来,跌死了!一个和气善良、安分守己的人就这样地消灭了。”这是巴金亲眼看到的又一幕人生悲剧,他的敏感而又善良的心怎能不震颤?怎能不愤懑?随着岁月的增长,这种来自生活的忧愤在他的心里也越积越沉重了。
20世纪30年代初期,瞿秋白在著名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曾讲过一段关于古希腊神话中吃狼奶长大的英雄罗谟鲁斯与莱谟斯的故事。他称鲁迅就像是莱谟斯,说他“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而且永远没有忘记自己的乳母,所以他成为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绅士阶级的贰臣,并且终于“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巴金也有类似的经历。当然,巴金有他“自己的道路”,与鲁迅不同,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但他幼年所吃的“奶汁”中也含有“狼奶”的成分、含有非本阶级的“下人”的元素却是无疑的,或者也可以说,他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由“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巴金一再说明,“我是在仆人、轿夫中长大的”。“在鸦片烟灯旁边,我听过不少从轿夫、听差的口中讲出来的故事。……在这一群没有知识、缺乏教养的人中间,我得到了我的生活态度,我得到了那个近于原始的正义的信仰,我得到了直爽的性格。”又说:“我是从下人中间出来的,我应该回到他们里面去。”从轿夫老周,到木匠老陈,甚至还可以追溯到早年的奶妈杨嫂,正是这些卑贱而高尚、贫穷而善良的“下人”用他们的言行和性格——用他们精神的“乳汁”哺育了幼年的巴金的成长,从那个时候起,就隐隐地培育了他的叛逆的反抗的性格,并使他最终回到了自己的“乳母”——被压迫被摧残的劳动者的怀抱。
在这里,我们又不能不提起巴金晚年所写的那篇题为《愿化泥土》的极其动人的散文。1982年底,巴金不慎摔断左腿住进医院,几个月里一直躺在病床上,因而时常回顾平生,想起过去。他写道:
我经常提到人民,他们是我所熟悉的数不清的平凡而善良的人。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成长的。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也是在门房和马房里培养起来的。我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那里学到热爱生活、懂得生命的意义。越是不宽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啬。然而人类正是靠这种连续不断的慷慨的贡献而存在、而发展的。
近来我常常怀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成都老公馆里马房和门房的景象,时时在我眼前出现。一盏烟灯,一床破席,讲不完的被损害、受侮辱的生活故事,忘不了的永远不变的结论:“人要忠心。”住在马房里的轿夫向着我这个地主少爷打开了他们的心。老周感慨地说过:“我不光是抬轿子。只要对人有好处,就让大家踏着我走过去。”我躲在这个阴湿的没有马的马房里度过多少个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黄昏。
门房里听差的生活可能比轿夫好一些,但好得也有限。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舒畅、自然。后来回想,我接触到通过受苦而净化了的心灵就是从门房和马房开始的。只有在十年动乱的“文革”期间,我才懂得了通过受苦净化心灵的意义。我的心常常回到门房里爱“清水”恨“混水”的赵大爷和老文、马房里轿夫老周和老陈的身边。人已经不存在了,房屋也拆干净了。可是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仍然在我心里发光。……被生活薄待的人会那样地热爱生活,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得什么呢?我几百万字的著作还不及轿夫老周的四个字“人要忠心”……想到在马房里过的那些黄昏,想到在门房里过的那些夜晚,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时期的足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马房的泥土……我家乡的泥土,我祖国的土地,我永远同你们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我们忍不住要说:写得多么好啊!这是多么美好的心愿,多么深挚的感情!“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已进入暮年的巴金的心里,并且仍然在发光。虽然出生在黑暗专制的封建家庭,虽然自幼身为“地主家庭的少爷”,但给他以深刻影响并抚育他长大的却是那些“下人”和他们身上那些“发光的东西”,而且也是他们培育了少年巴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这种美好的生活信念伴随他一生,并终于使他成为今天人们所熟悉的杰出的人物。当然,巴金后来所走过的道路仍然是曲折的。对巴金来说,真正地走向人民,同人民结合和融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旧家庭的影响,旧教育的浸染,使他在前进的道路上增添了一道道障碍,常常有一层层迷雾罩在眼前。这使他时常会感到迷茫、孤寂和困惑。但是他仍然不停地向前走去,心里牢记着那些“下人”给他的忠告,一直向前走去。终于,他和他所敬仰的老师鲁迅先生一样,最终走回到他的“乳母”的怀抱里来,成为他们的忠实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