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放进橱柜里,然后,倚在台面旁抽了一根烟。
胖男孩坐在地板上,双手撕扯着一只炸鸡腿,吃得正香。他边抽烟,边微笑着看着胖男孩。
这臭小子,食欲可真好。不过不能怪他,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有一只鸡腿吃,简直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根烟抽完,他起身走向墙角的柜子,绕过胖男孩的时候,拍拍他的脑袋。拉开柜子,他从成堆的衣服下面拽出一个大旅行背包,从他吃力的动作来看,这东西很沉重。他把旅行背包拖到床边,打开,先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随即又拽过床头柜上的一个电脑包,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塞进了背包里。
还没等他拉好背包,就听到楼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老板,我来了。”
他应了一声,匆忙下楼。女孩已经对老板的外出习以为常,只是站在吧台后面静等老板的安排。他今天的指示和往日无异,无外乎招待好客人,照顾那个胖男孩吃饭,别让他骚扰客人等等。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他回来得很晚,女孩可以自己关店回家。
安排完今天的事情,他又回到楼上,刚走上阁楼,就看到胖男孩坐在那个背包旁边,拉开袋口,好奇地向里面看着。
他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几步跑过去,一把拽起男孩甩在旁边。男孩的屁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满地大哭起来。
他来不及理会男孩的哭闹,迅速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确认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来。
想到刚才的一幕,他不禁后怕,冲着胖男孩厉声斥责道:“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话一出口,自己却觉得好笑。如果胖男孩能听懂他的话,又何必需要他的照顾呢?
胖男孩受此惊吓,哭声更大。他急忙换上笑脸,连拍带哄,最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根香肠递给他,哭声这才戛然而止。
他又好气又好笑,站着看了男孩一会儿,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任川被转移至郊区的一家小宾馆里。之所以选择这里,警方主要考虑到地点偏远,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万一“城市之光”得手,采用破坏力更大的手段杀人,这里远离闹市区,也不至于造成过分严重的后果。
任川对离开公安局十分不情愿,几乎是被警察架着上车的。不过,警车距离那家小宾馆越近,任川反而越发安静,不停地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着,似乎在分辨什么。
小宾馆过去是郊区一家化工厂的招待所,只是个三层小楼。化工厂迁走后,这家招待所转让给了个人。从外观上看,经营得也不怎么样。不过据当地民警私下透露,这小宾馆并不指望通过正常经营渠道获取利润,怀疑一直被当做赌博及卖淫嫖娼窝点。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地警方提出要征用此地,小宾馆的经营者连半个不字也没说。
任川被安排在二楼居中的207房间,饮食都由警方在指定餐馆中预订。207房间上下左右四个房间都有警察入住,方便监视及保护。院子及小楼周边都有警员24小时巡逻,三人一组,佩戴两支92式手枪、一支79式微型冲锋枪以及电警棍、警用匕首、无线电等装备,两个小时一换岗。
11月28日上午相安无事。任川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两餐都由警方送到房里。当天下午三时许,突然有一辆轿车开至小楼附近,驾车者看到巡逻的武装警察时,立刻掉头逃窜。如临大敌的专案组出动三辆警车,十一名警察将嫌疑车辆逼停。将车上人员带下查验时,发现只有一男一女。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到几支指向自己的冲锋枪,立刻吓尿了裤子。另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也是全身筛糠。核对过两人身份后,警察们大概搞清了他们的意图。这不过是一对来老地方交易的嫖客和失足妇女而已。鉴于没有掌握双方从事卖淫嫖娼的确凿证据,专案组也无心去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遂勒令他们滚蛋了事。
不过,据保护任川的警员讲,当四名警察持枪冲进任川的房间,不时从无线对讲机中了解不明车辆的情况时,任川以为是“城市之光”来了,吓得一头钻进床底。直到警戒解除,他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这让警察们感到又是好笑,又是憎恶。
直到当晚,小楼附近仍然毫无动静。每隔一个小时,小毛所在的网监处就要向专案组汇报情况。“城市之光”始终没有在网络上出现。不过,对他的猜测却在网络上越传越热,不少网民已经确定“城市之光”将要在明天下手杀死任川,甚至相约在网络上全天守候,等待无良法官丧命的消息。
专案组不敢松懈,因为,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11月29日一早,专案组召集全体成员开了一个会。会上没什么新内容,只是把各组的任务重新确认一遍。其实大家对各自的职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开会的时间很短。一散会,恰好早餐送到,各组人分批吃饭。方木端着一份早餐给任川送到房间里。
敲了几下门,房内毫无动静,门镜里闪动的阴影却表明,任川在房里偷偷地观察着自己。方木不耐烦了,提高声调说道:“是我,开门!”
任川这才把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烟草和体臭的刺鼻味道也扑面而来。方木皱皱眉头,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半掩口鼻,走了进去。
任川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天一夜没洗过的脸上泛着油光,估计他昨天连衣服都没敢脱,就这么和衣躺了一夜。
“就放那儿吧。”说罢,任川就颓然跌坐在床上,指间还夹着半截点燃的香烟。方木看看桌上,昨天送来的晚餐几乎原封未动,烟灰缸里倒是乱七八糟地插满了烟蒂。
“昨晚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任川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压根没睡。”
“这可不行,你最好吃点东西,再睡会儿。”方木斟酌了一下词句,“今天……很关键,你得保留必要的体力和精力。”
“再说吧。”任川抽了口烟,布满血丝的双眼被呛出了泪水。他擦擦眼角,扭头瞧瞧托盘里的早饭:“我吃不下去,怎么看都像断头饭似的。”
方木被气乐了:“给死刑犯吃的才是断头饭!‘城市之光’不能判你的死刑,他不是法官,你才是。好好吃饭,养足精神!”
任川只是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就过了大半天。“城市之光”依旧毫无动静,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任川这边倒是状况不断。上午吵着要见见自己远在甘肃老家农村的母亲,中午要纸和笔写遗书,下午又发了疯似的要求检查所有警员的弹药是否充足。
这些几近癫狂的举止让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焦灼。
“妈的,给他打一针镇静剂得了。”杨学武骂道,“太他妈烦人了。”
分局长已经打开了第三盒烟,看得出他也同样烦躁无比。
“再忍忍。”他抬腕看表,“已经快6点了。”
夜幕即将降临,这个城市将要结束一天的喧嚣与吵闹,重新归于平静。
那一缕杀机毕现的光,却始终没有出现。
然而,黑夜的来临却并没有让警察们感到放松,反而加倍警惕起来。黑夜是什么,是未知,是掩盖,是肆无忌惮。
小楼里灯火通明,所有房间,不管是否有人,都打开了电灯。院子里也加了几只雪亮的大灯泡。外围的空地上,不时有强光手电筒扫来扫去。
几乎每隔十几分钟,方木就要看看手表,感觉时间慢得可怕。漆黑一片的天空中,看不到云朵流转,似乎天地万物都停滞了一般。
身边的人,话语慢慢变少,小动作却越来越多。分局长看着电视节目里的京剧,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却完全合不上拍子。杨学武一遍遍地调整枪套的位置,似乎在琢磨如何能让出枪速度更快。
除了无线电里偶尔传来的巡逻情况通报之外,小楼里一片寂静。也正是因为如此,分局长的手机突然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年轻警察更是蹦了起来,同时把手扶在腰间的枪套上。
分局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定定神,伸手按下了接听键。没听几句,他的脸色就剧变,说了一句“随时向我汇报”就挂断了电话。
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分局长已经抓起外套,拿起无线电说道:“任川左右两个房间的伙计不要动,原地待命,其他人马上下楼上车!”
杨学武赶紧问道:“怎么了?”
“我们他妈的上当了!”分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城市之光’的目标是胡老太太!”
在飞驰回城的车上,方木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城市之光”发出投票帖之后,胡老太一家人并没有在意。然而,随着任川被连环杀手索命的事情越闹越大,胡老太和儿子熊某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尽管任川曾经“帮”过他们,胡家人还是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仅对外界拒绝评论这件事,任川打电话过来,要求胡老太出面,和齐媛一起拍视频求“城市之光”饶命的时候,胡家人也一口回绝。11月29日是“城市之光”公布的死期,熊某半是担心半是看热闹地等了一整天也没发现任何消息。下班后,已经认定这是个恶作剧的熊某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晚上7点多回家的时候,熊某在自家门口(原造纸厂职工宿舍22号楼二单元301室)突然被绊了个跟头。由于楼道里并没有声控灯,熊某用手机照明后,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段长绳,看上去很像导火索,另一端在自家门口的酸菜缸里。熊某大着胆子揭开酸菜缸,赫然发现几根貌似雷管的东西,周围摆放着一圈塑料瓶,里面满是泛红的液体。熊某立刻报警。110指挥中心得知熊某和胡老太的身份后,马上通知了专案组。
苦守了几天几夜的专案组成员们兴奋起来,同时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欣慰的是,“城市之光”尽管有意误导警方,可是百密一疏,还是前功尽弃;后怕的是,如果不是熊某偶然发现导火索,大批警力都集中在任川那里,一旦出事,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方木却始终沉默不语,他觉得太蹊跷了。
“城市之光”用了一招调虎离山,的确符合他心思缜密的特点。不过,他把杀害目标从代表国家司法权力的法官,变成普通的老妇,未免会让他的罪行的“轰动效应”大打折扣。此外,如果方木对“城市之光”的心理分析与其人基本吻合的话,这是个相当固执、说到做到,并且极端重视他人对自己评价的人。之前在网上大肆发出杀人预告,事到临头却虚晃一枪,转而加害手无寸铁的老妇。这无论如何也对不起他自封的“城市之光”。
再者,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来看,他是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的。这一次不仅留下了,而且还是如此之大的一个破绽。怎么看,这都不像“城市之光”所为。
眼看着警车越开越远,方木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探向后座,直截了当地对分局长说:
“头儿,我觉得不对劲儿。”
分局长正拿着手机联络消防和排爆部门,挂断电话后才问道:“怎么不对劲儿?”
方木把自己的理由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分局长听后,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问题不大。这么诡计多端的人,搞个障眼法也在情理之中。另外,他只是发出了杀人的日期,并没有说要杀谁,如果干掉胡老太太,也算对得起‘城市之光’的粉丝——不算丢人。”
“可是,我觉得他一直在针对任川发投票帖,搞出这么大动静,却去杀别人,这已经有违他的……”
“那是你觉得!”分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个是推测,一个是活生生的事实,你说我该相信谁?”
方木正欲分辩,开车的杨学武就拍拍他。
“方木,你之前把这个人想得太复杂,也太神了。”杨学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事实证明,这王八蛋也不过如此。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在误导我们,任川身边还有两个人,两支枪,怕什么?”
方木想想,不再开口,心绪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二十多分钟后,几辆警车接连开进造纸厂职工宿舍区。22号楼的居民已经被全部疏散,先期赶到的警察将现场封锁起来,大量居民围在警戒线外看热闹,似乎眼前的不是危险,而是好戏。
分局长第一个跳下车,首先询问胡老太母子的情况,得知二人已经被安置妥当之后,立刻带领杨学武和方木一干人等直奔二单元三楼而去。
赶到中心现场时,排爆武警正在将爆炸物从酸菜缸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随即,六瓶装在小号可乐瓶里的液体也被依次从缸里拿了出来。
在场的警察无不屏住呼吸,生怕那捆雷管突然爆炸。排爆武警倒不怎么紧张,三下两下拔除导火索,把雷管扔进身边的金属箱里,就挥手示意道:“上来吧,没事了。”
方木看看箱子里的爆炸物,这是一捆用黄色胶带缠好的雷管,共有四根。中间是用同样的黄色胶带包裹的方形块状物,估计是炸药。随即,他又拧开一个可乐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是汽油。
他想了想,拉住那个正在脱下防爆服的武警,问道:“这玩意威力怎么样?”
“老实说,不怎么样。”排爆武警一脸轻松,拍拍301室的铁质防盗门,“加上汽油,能引起一定程度的爆炸,不过冲击力有限,不会直接危及屋里的人。”
“也就是说……”
“对,我怀疑犯罪分子是想制造火灾,而不是爆炸。”
“火灾……”方木的眉头皱起来,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拉住正在指挥搬运汽油的杨学武。
“学武,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又怎么了?”杨学武一脸不耐烦,“这不明摆着么——‘城市之光’想烧死胡老太太和他儿子。跟你推测的一样,又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法。”
“问题就出在这儿,”方木急忙说道,“富都华城杀人案中就是纵火,这一次还是纵火——‘城市之光’追求的是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而且要反映出‘善恶有报’的主题。你觉得他会甘愿重复自己么?如果目标是胡老太太,他选择的手法肯定和讹人这件事有关!”
杨学武听得直愣,想了半天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城市之光’要杀的还是任川?”
方木坚定地点点头:“对!”
“那怎么办?我们都到这儿了。”杨学武看看楼下,“要不先跟领导请示一下?”
方木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留在任川身边的一个警察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方木?你们那边怎么样?”
“任川在不在?你们两个立刻带着武器去他的房间。”方木看看手表,此刻已是晚9点10分,“我们马上回去。”
“好好好。”听筒里传来衣服摩擦以及开门和脚步声。几秒钟后,敲门声响起。
“任川,任川,开门,是我们。”
然而,方木没听到任何响应。
另一个声音响起:“会不会是睡了?”
“不能吧。”接电话的警察声音犹疑,“刚才分局长他们撤离的时候,这小子还吓得要死要活的。”
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大吼一声:“把门踹开,快点!”
对方慌忙答应,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板碎裂声之后,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慌乱。
“我操!任川不见了!”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已经飞驰在路上,杨学武一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电话向分局长汇报。
开出去好远,杨学武才想起来问道:“直接回去?这小子已经跑了,去哪里找他?”
方木已是心乱如麻,心中连连告诫自己要镇定之后,果断说道:“先回去!你联系一下附近的派出所,派人先在附近搜索一下。”
杨学武答应一声,立刻打电话找人。方木则操起电话联系技侦部门,要求立刻对任川的手机进行定位。定位结果很快就回馈回来,任川的手机仍然留在小宾馆里,看来他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手机。
任川为什么要走?怎么走的?是主动离开还是被人掳走?如果是后者,为什么守卫在两侧的警察毫无察觉?
一连串的问号涌入方木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