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女店员解释说,之所以会有警察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是因为那个胖男孩是警察的亲戚,而女店员也充分表示了理解,并跟着他痛骂警察滥用职权。然而,当她请求提前下班回家时,他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怀疑和恐惧。
走吧,走吧。他神色淡然地表示同意。
尽管这是个不错的女孩,然而,人和人的相聚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就像那个一直躺在医院里的女人,就像那个只有两根手指的男孩。
也许,所有的相聚,都只是为了在某一天别离。有人说,为了不让自己过分痛苦,最好在相聚时别投入太多感情。然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呢?在耳鬓厮磨,尽展欢颜的时候,你愿意想象对方形容枯槁或者反目成仇的样子么?
今天,他不愿,也无心再经营咖啡吧。女店员走后,他就关闭店门,把打烊的牌子挂在了门外。拉下卷帘门之后,咖啡吧里彻底黑暗下来。他站在一片寂静的店堂中,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他双手插兜,慢慢地走上楼梯。然而,只迈出几步,他突然意识到楼上也是空无一人,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胖男孩再也不会出现了。
巨大的孤独感突然袭来,漆黑的阁楼竟让他有些望而却步。他手扶栏杆,怔怔地看着那一片寂静的所在,最后,缓缓地转身,坐在了楼梯上。
店内的潮气依旧没有散去,鼻腔里是清新又带有一丝凉意的味道。闻上去,却并不让人感到心情愉快。这里是洁净的,却毫无生气。这里是安全的,却令他更加不安。
终究,自己还是一个人。
该埋怨谁呢?此刻,他不想去回忆那个胖男孩,尤其是当他牵着男孩的手走向汤锅的时候,男孩那毫无戒备的眼神。
他曾想过让胖男孩“失踪”,对于一个曾走失的智障儿童,再次走失并不是什么怪事。然而,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男孩只是威胁到他,并没有伤害他。
而伤害了自己的那个家伙,不得不让他从地下室的水池中重见天日。尽管警方并没有发现那个密室,然而,他不能让自己再次冒险。
遗憾的是,他再没有可供发泄怒火的玩具,只不过,他不愿就这么便宜了那个家伙。
想到这里,他突然来了兴趣,起身下楼,拿起一件外套后,又在吧台下翻出一把小小的铁铲,走出了咖啡吧。
半小时后,他拎着一个被层层包裹的黑色塑料袋,挤过门前如潮的人群和摊贩们,返回了咖啡吧。关上门,杂乱的喧嚣声和烟气就被挡在了身后。同时,一股新鲜的泥土混合着腐败落叶的味道在店堂里弥散开来。
他拎着塑料袋径直上楼,把它扔进洗菜池里,打开水龙头冲刷着。很快,那个塑料袋的表面就黑亮如新。他拿起一把剪刀,一边耐心地剪开塑料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渐渐地,塑料袋里的东西露出了全貌。他满意地看到,因为持续的低温,那东西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他把它从水池里提出来,摆在餐桌上,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它的对面。呷了一小口酒之后,他突然笑笑,举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点想你了。”
它毫无反应,只是端端正正地躺在餐桌上,用一双半睁的眼睛,空洞而迷茫地回望着他。
两个小时后,方木和米楠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和大多数中小城市一样,Y市的长途汽车站嘈杂不堪,兜售食品、饮料和手机充值卡的声音此起彼伏。车站东侧停放着一排中巴车,售票员半挂在车外,捏着一沓零钞大声吆喝着。
在他们的吆喝声中,方木依稀辨得“罗洋”二字,他停好车,向那排中巴车走去。
司机们很热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发车时间和沿途各站点的情况。前往罗洋村的中巴车很多,最晚一班车返回是晚7点,8点左右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而Y市长途汽车站发往C市的末班车是晚9点。也就是说,如果江亚一早就出发,一天之内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对方木的推断持怀疑态度,一个城市,四个县城,下属十几个村落,江亚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地点购买炸药和延时电雷管,未必会选择罗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无论在哪里,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制物品。在稍大些的县城的确可以私下购买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样做的风险也很大。而且,非法买卖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卖家们不会轻易出手。“城市之光”一向单独作案,通过中间人购买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罗洋村距离大角煤矿最近,那里天高皇帝远,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为数不少。在那里取得爆炸物,是相对最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在调查力度有限,调查时间也紧张的情况下,从最有可能的地点查起,也许是最佳选择。
吉普车开进罗洋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方木开着车在村子里草草转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里虽说是个村落,但是从规模及繁华程度来看,不亚于一个小镇。尤其是村中那条双向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两侧店铺林立,从超市到旅馆,从按摩院到洗头房,应有尽有。
煤矿,宛若深埋地底的黄金,给这个小村子带来蓬勃的生机和财富。
赶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饥肠辘辘。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填饱肚子再说。不料连去几家旅馆,个个爆满。想必是因为此时恰逢煤炭购销的旺季的原因,小旅馆们都被来自各地的采购员们占据一空。方木和米楠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才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小店里找到了落脚处。
说是小店,价格却一点也不便宜,一个双人标准间就要360元,更令人头疼的是,只有这一个房间。方木正在犹豫,米楠就拍了板。
“就住这里吧。”
房间里和小旅馆的外观一样破旧,到处透出一股霉味。也许是靠近矿山的原因,从床单到地面上都是一层薄薄的黑灰。两人相视苦笑一下,也只能将就了。
在驾驶室里坐得太久,方木一头栽倒在床上放松筋骨,身下的弹簧床垫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米楠则站到窗边,刚想拉开窗子透透气,就看到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煤灰,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两人稍稍休息了几分钟,就下楼吃饭。
小旅馆里没有餐厅,就餐只能到外面。好在这条街上的饭馆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铺面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选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店面,点了几个炒菜,边吃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这条街上有不少经营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具备经营资质,在这种小店里,无需出示正当手续就可以购买到爆炸物。但是调查起来会非常困难,即使江亚真的在此地购买了炸药和延时电雷管,卖家也不会承认。大家干的都是非法的勾当,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正说着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了小饭店,跟柜台后面算账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后,就扔下书包,一头钻进后厨。片刻,小男孩端着一大盘炒面,毛手毛脚地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为烫手还是盘子太重,炒面放到桌上时,小半盘面条都洒了出来。老板娘见状,立刻走过来骂道:“你娘个腿的,不能当心点?”
“没事没事。”米楠急忙打圆场,“烫到你没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红着脸摇头。
“对不起啊。”客人没发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给你们换一盘吧。”
“不用了。”米楠把面条挑回盘子里,“这是你儿子?”
“是啊。”老板娘一脸骄傲的笑容,“小学二年级了,班长。”
“真是个好孩子。”米楠笑眯眯地摸着小男孩的头,“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了。”
“唉,没办法。”老板娘的面色黯淡下来,“他爸爸前年在矿上出了事故,死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米楠连连感叹不容易,老板娘见米楠言语和善,又不追究小男孩的过错,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来。
扯了半天闲话,老板娘好奇地打量着方木和米楠,问道:“你们俩来做啥的?”
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地反问道:“你看呢?”
“你俩不像来买煤的。”老板娘颇为肯定地说道,“那帮业务员我见多了,你们俩不像。”
方木想了想,低声说道:“大姐,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谁?”老板娘更惊讶了,“矿上的?”
“不是。”方木凑近她,“你知不知道这里哪有卖炸药的?”
“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冲窗外扬扬手,“那边不就有好几家么?”
“我指的是……不用手续的那种。”
“那我可不知道。”老板娘顿时警惕起来,随即起身离座,说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柜台后面了。
方木有些泄气,匆匆吃完后就结账离开了。走到街面上,他看看那些经营爆炸物的店铺,眉头皱了起来。
米楠看出他的情绪,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是暗访的记者。”
没办法,只能一家一家地问。方木的想法是,先试试能否不用手续就买到炸药,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亚的照片来询问对方是否见过这个人。如果能取得江亚曾在此地购买爆炸物的人证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方木想象得那么顺利。趁着天色未黑,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几家商铺打听。卖家们倒是很热情,待方木说明来意后,伸手就要公安机关的批文。一听说没有,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弯抹角地提出愿意出高价,卖家们还是丝毫不肯让步。方木最后拿出江亚的照片,对方更是连看都不看,边说没见过边挥手赶他们走。
连碰了几个钉子,太阳也远远地隐藏在大角山后了。眼见暮色愈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纷纷关门打烊。饭馆、按摩院、洗头房和KTV却热闹起来,街面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多人,从衣着打扮上来看,既有采购煤炭的业务员,也有从矿上前来消遣的工头,还有一些煤矿里的年轻工人。他们刚刚洗净了手脸,头发里还带着煤屑,就来村里挥霍刚刚拿到手的血汗钱。也许对他们而言,刚刚还在深深的矿井里命悬一线,当然更有理由享受地面上的灯红酒绿。
街面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铺里则是女人为主。刺鼻的脂粉香气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这条街上弥散开来。在充满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很多男人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米楠,嘴脸中尽显贪婪。方木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米楠拉拉他,平静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先回旅店。”
回去的路并不长,却因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误了很长时间。路过那家饭馆的时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客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流连在门口的儿子。小男孩正倚在门旁看几个孩子玩遥控飞机,听到母亲的召唤,忙不迭地往店里跑,不时回头看那架悬在半空的小直升飞机。
这喧闹的时分让方木在怅然的同时,竟有一丝小小的熟悉与喜悦。不错,这就是生活本身。
充满欲望,未知,生机勃勃。
推开那间所谓标准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绿绿的纸片,估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广告,也有上门提供“特殊服务”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它们踢到一边就合衣躺在床上发愣。
米楠却没闲着,先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泡上两杯茶水之后,就拿着洗漱包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让方木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今晚,将和米楠共处一室。
他顿时慌了起来,急忙从床上坐起,拽过床头的电话拨叫旅馆总台。连拨几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拨时,米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你在干吗?”
“我……”方木嘴上支吾着,人已经向门口走去,“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别折腾了。”米楠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抬头看看窗外,街面上依旧人来人往,嘈杂声不绝于耳,“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空房。”
方木搔搔脑袋:“要不,我去车里睡吧。”说罢,就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手机充电器和剃须刀。米楠静静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方木,突然开口说道:
“你是害怕我,还是嫌弃我?”
“我?”方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怎么可能……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米楠却不想听他解释,嗖地一下把毛巾甩过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后睡觉——看你一头一脸的灰!”
方木接过毛巾,愣头愣脑地站了几秒钟,乖乖地照做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齐,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里,手握电视遥控器正在换台,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靠门的床边,掀开被子钻进去,躲在里面费力地脱衣服。
米楠只是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冬季的衣服厚且多层,加上被子的覆盖,方木只脱了外衣、长裤和袜子就累得够呛。他略喘口气,继续奋力对付毛衣和绒裤。本就破旧不堪的弹簧床垫更是吱呀作响,几乎有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突然,另一张床上的米楠“噗嗤”一声乐了。
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脑袋上,听到米楠的笑声,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一松,就那么套着半件毛衣,也哈哈地笑起来。
两张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对男女,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团。
这一笑,就是足足一分多钟。待笑声渐止,方木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索性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三下两下除去毛衣和绒裤。
米楠以手托腮,侧身躺在被子里,静静地看着方木,嘴边仍是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渐渐地,她的目光专注起来,似乎眼前这个男人值得百般揣摩。
“你爱她么?”
冷不防地,米楠低声问道。
方木一愣,本能地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没事。”米楠立刻转身,把被子盖到肩膀,只把一头黑发冲着方木。
方木看着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的棉被覆盖下,仍能看出玲珑起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天的事,我得对你说声抱歉。”
米楠的背影沉默不语,半晌,才有沉闷的声音传来。
“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
“可是……”
“廖亚凡说得没错,在有些事上,我的确不如她。我曾经走错过路,这是我的命。一个残缺的女人,本来就不应该奢望更多的。”
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很想冲她吼一句:“不是,不是这样的!”然而,他只是张张嘴,挥挥手,最后一拳砸在柔软的棉被上,悄无声息。
米楠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亚凡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别辜负她——这是你的命。”
说罢,她就再不开口,一切重归寂静。
方木垂着头坐了一会儿,抬手熄灭了电灯。
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方木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几年前,S市开往哈尔滨的长途列车上,同样的狭窄空间,同样的共处一室,同样的话题,涉及同一个女人。
同样心有不甘的追问,同样心照不宣的回避。
一夜无话。方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撑起身子,四下环视,这才发现米楠那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放在床头。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突然看见一张纸条摆在上面,是米楠的字迹。
我在昨天的饭馆里等你。
方木不敢耽搁,草草洗漱完毕之后就穿衣下楼。
大概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街面上的人不多,饭馆里也冷冷清清的。一进门,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聊着什么,小男孩的注意力却不在米楠身上,双眼热切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大塑料盒子,在那里面,是一架崭新的遥控直升飞机。
“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端着面条走过来,“这东西挺贵的,他要了好几次,我都没舍得给他买——得攒上大学的钱呢。”